第48章
新年的尾巴還未過去,短短幾日之內,大殷便發生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陳王謀逆被殺,在位四年的皇帝駕崩,死時年僅二十有二,無妻無子,史書三言兩語便概括了他短暫的一生,可謂是凄涼不堪。接着,楚王匆忙登基,改國號為昭元,成為大殷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帝王。
正月初十,長安塗府之內。
屋內獸爐焚香,炭火正旺,暖融融的十分舒服。李扶搖半倚在榻上,因重傷未愈的緣故,他的面色依舊很蒼白,但好在精神不錯,笑吟吟的望着滿屋子跪着的人,啞聲道:“都起來罷。扶疏,如今你是天子,我是白衣,不必跪我。”
穿着天藍常服的李扶疏率先起身,弱弱的喚了聲:“皇兄……”
李扶搖喝了藥,淡淡打斷他:“我已不是皇帝,你要改口。”
“兄長,”在哥哥面前,李扶疏永遠不敢造次,只好垂着腦袋乖巧道:“你真的要詐死,一輩子隐居麽?你還那麽年輕,不應該。”
“鬥了那麽久,早累了。”李扶搖将空藥碗放到一邊,對弟弟道:“如今障礙盡數掃除,将天下交予你,我放心。”
“怪不得兄長以前總是逼我學治國之道,原來是早就做好了傳位給我的打算,好帶着嫂嫂逍遙自在!”李扶疏撇撇嘴,有些不滿的嘟囔。
“不錯,”李扶搖居然不要臉的承認了,認真道:“我不忍心将她一輩子困在宮中,只好坑一把你了。”
李扶疏氣結。
李扶搖懶洋洋的倚在榻上,眯着眼看着弟弟。哪怕這個男人從龍椅上退了下來,渾身也有着一股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貴氣,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
李扶疏想了想,關切道:“嫂嫂的病,好些了麽?”
“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的。”說到此,李扶搖微微擰起了眉頭,“偶爾會想起一星半點,但轉眼又忘得一幹二淨。”
李扶疏點頭,又安慰道:“兄長莫急,我再叫禦醫來看看。可要張貼皇榜求賢?”
李扶搖想也不想的拒絕道:“你根基未穩,不宜張揚。況且她喝下的‘忘川’本沒有解藥,只能多些耐心引導,或許能慢慢将記憶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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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李扶搖的目光沉了下去。
正此時,塗纓哭喪着臉進了門,後面還跟着一臉茫然的塗靈簪。
李扶搖趕緊撐起身子,深深的看了塗靈簪一眼,這才問塗纓:“發生何事了,阿纓?”
塗纓朝李扶疏行了禮,便紅着眼睛委屈道:“阿姐忘了我也就罷了,偏偏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我說她叫塗靈簪,她不信,還同我争執了起來……”
說到此,塗纓又有些哽咽,難受道:“都怪我,若不是為了我,阿姐也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不是你的錯。”李扶搖強撐着身子安慰了她幾句,又朝李扶疏使了個眼色。
李扶疏瞬間會意,拉着塗纓道:“阿纓姐姐,我在宮裏悶得慌,趁着今日得閑,你陪我去長安街逛逛罷!”
“可是……”塗纓有些不舍的看了看姐姐。
“別可是了,快走快走,呆會我還要回宮呢!”說罷,李扶疏拉着塗纓強行離開,順便揮退了閑雜人等甲乙丙。
屋內,只剩下重傷未愈的李扶搖,以及一個懵懵懂懂的塗靈簪。
李扶搖握拳抵唇,輕咳兩聲,這才朝遠遠站在門口的塗靈簪招招手,啞聲道:“阿簪,過來。”
塗靈簪看着他蒼白無血絲的唇色,沒由來心髒一陣抽痛,朝前走了幾步,猶疑的看着他:“你,你還好麽?”
李扶搖傾起身子,伸長了手想要觸碰她,卻不小心牽動了後背的箭傷,疼的悶哼一聲,冷汗瞬間就滲出來了。
塗靈簪緊張的朝前一步,站在榻前無措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建議:“你背上有傷,趴着會舒服些。”
李扶搖嘆了一口氣,只好動作緩慢的趴在榻上,側過臉那一雙明亮而略帶憂傷的眼睛看她,問道:“阿簪,還記得我是誰麽?”
塗靈簪歪了歪頭,蹙眉思索良久,不确定道:“李、李……”
“李扶搖。”他的眸子黯了黯,覺得有些難受。
聽到‘李扶搖’三個字,塗靈簪像是打通了奇經八脈般,眼睛一亮,目光也漸漸變得清明起來。她微微颌首,細細咀嚼着這三個,然後,她擡起頭朝李扶搖燦然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意氣風發。
她說:“我記得這個名字。——阿簪,最愛李扶搖!”
阿簪最愛李扶搖。
這已經不是李扶搖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了。每當塗靈簪發病,忘了所有的一切時,只要他對她說一遍自己的名字,塗靈簪就會下意識的重複這一句:阿簪最愛李扶搖。
一遍一遍,如同刻入骨髓的咒語。
她忘了一切,唯獨沒有忘記愛他。
“我很開心,師姐。”李扶搖趴在床上輕笑,漂亮的蝴蝶骨在薄薄的裏衣下微微突起。他在枕頭上蹭去眼角的淚,啞聲問道:“阿簪,一直記得愛我的事麽?”
塗靈簪踟蹰了半響,這才低聲道:“其實,我不太記得了。但是有人将你的名字刻在了我的胸口,每次一低頭,就能看到……”
“什麽?”李扶搖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問道:“除了我,你還記得誰?”
塗靈簪想了想,迅速的說了一個名字:“李淮。”
李扶搖的臉色瞬間就陰沉了下來。
塗靈簪敏銳的感覺到了周圍空氣的凝固,似是嗅到了危險,她下意識後退一步,有些疑惑又有些戒備的看着他。
見她一副拒自己于千裏之外的模樣,李扶搖露出了受傷的神色,可憐兮兮的喚她:“阿簪……”
塗靈簪看到他蒼白的唇都起了死皮,沒由來的心疼,便倒了杯茶水遞到他唇邊。
李扶搖就着她的手抿了兩口水,蒼白的皮膚襯得他的眼越發的烏黑深邃起來,如同漩渦般引人沉淪。他朝她眨眨眼,用極其不甘的語氣別扭道:“阿簪,為何會記得他?”
“我失去記憶後,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塗靈簪老老實實的回答道:“他說我叫阿簪,他叫李淮,我是他未過門的妻……”
“什麽?!”
李扶搖驚叫而起,卻因牽動背後的傷口而痛呼一聲,又無力的跌回被褥中。他雙手握拳,目光陰鹫得可怕,咬牙惡狠狠道:“那個混蛋乘人之危!你才不是他的妻,你是我的!是我李扶搖的女人!”
說罷,他又掙紮着去摸索塗靈簪的手,緊張道:“那個混蛋沒把你怎麽樣吧?”
“沒有,沒有。”塗靈簪忙擺手以示清白。
然後她又愣住了:自己為何要向李扶搖解釋自己的清白,為何她這麽在乎他的感受?看到他難受,她的心都仿佛揪起來了……
因動作幅度太大,李扶搖背後的傷又裂開了,有淡淡的血跡從繃帶下滲出。塗靈簪忙按住他亂動的身子,認真道:“別動,你流血了。”
李扶搖還在懊惱,握拳狠狠的錘着床板,恨聲自責道:“都是我沒用。”
塗靈簪想了想,嘴巴幾度張合,終是幹巴巴道:“你別擔心,我跟他什麽也沒有。”
“真的?”
李扶搖微微好受了些,指着自己流血不已的後背,有氣無力道:“李淮是個大奸大惡之人,你不要信他。你瞧,我背後這一箭還是他親手射傷的!他見得不到你,便暗箭傷人,還好我反應快,否則傷到的就是你了。”
塗靈簪大驚:“有這事?我竟不記得了。”說罷,又心疼的瞅了眼李扶搖的後背,“一定很疼吧?”
“疼,疼死了。”李扶搖委屈:“但我的心更疼,我吃醋了。”
“抱歉,我不知道他是那樣的人。”塗靈簪有些內疚,“李淮現在在哪?應該讓他來謝罪。”
李扶搖不屑的哼了一聲:“算了,他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塗靈簪坐了會兒,忍不住道:“你的傷好像很嚴重,要叫人重新包紮麽?”
“不用,”李扶搖将半邊臉埋在繡枕中,柔軟的黑發緞子似的灑在肩頭。他亮晶晶的望着塗靈簪,笑道:“阿簪親親我,就不疼了。”
“這……”塗靈簪有些無措,又有些為難。
她恍惚記得有誰跟自己說過:沒事多抱抱他,多誇他兩句,扶搖一定會很開心。
李扶搖見她呆呆的樣子,嘆了口氣。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他又重整心情,故作輕松道:“你若不願意就算了,我本就是開……”
話還沒說完,只見塗靈簪忽的俯下身,避開他的傷口,輕輕的擁抱了他。
“……玩笑的。”他愣愣的把後半句補充完。
半響,他回過神來,微紅着耳尖蹭了蹭她的脖頸,深情而認真道:“阿簪,你要記得你的名字,叫塗靈簪。”
“……好。”
“塗氏是一個值得驕傲的姓氏,你的爹和娘相識于靈山,定情物是一支銅雀簪,故而你的名字是塗靈簪,記住啦,絕對不要忘記!”
“嗯,我叫塗靈簪,記住了。”
李扶搖的眼角有些濕潤,他喃喃道:“比起你忘了我,我更害怕你忘了自己是塗靈簪……因為這具身體,本不是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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