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李扶搖的寝殿中有一間密室,裏面收藏着他對塗靈簪所有的癡情與愛戀。
七月流火,久旱過後,便是連日的暴雨。這樣的天氣出行總是不方便的,塗靈簪在宮中坐得無聊,便對李扶搖提出要去密室看看。
“阿簪想看什麽盡管去便是,無需問我,況且那間密室裏的一切本就是你的。”
李扶搖正巧批完最後一本折子,便放下朱筆揉了揉眉心,對塗靈簪笑道:“我陪你去看罷。”
“南方旱澇的赈災事項都安排好了?”見他兩眼下浮着一層疲憊的淡青色,塗靈簪微微蹙眉,擔憂道:“你批了一天的折子,先去歇着罷,不用管我。”
“無礙。”他勾唇一笑,極盡魅惑:“你便讓我做一個時辰的昏君罷。”
塗靈簪上一次走進這個密室,還是秦寬逼宮的那一夜,她在裏頭找到了自己失蹤三年的秋溟大刀。只是上次情況危急,她沒來得及細細打量,如今再一次看到密室中羅列的物件,她仍是止不住的震驚。
真不知道李扶搖暗中花了多長時間,才搜集了滿滿一屋子跟她有關的物件。
大到她穿過的铠甲,小到她用過的發針,還有斷了弦的弓,壞了翅的風筝,甚至是發黑的幹硬的糖人兒……一屋子奇奇怪怪、破破舊舊的東西井井有條的陳列着,無聲的訴說着幕幕往事。
有很多東西,塗靈簪都已經不記得自己用過了,但是李扶搖卻是如數家珍,能一一說出任何一件物品的來歷和時間。
她看得瞠目結舌,忍不住問道:“這些東西,你從哪搜羅來的?”
李扶搖輕咳一聲,難得浮現出幾分羞澀的神色,微窘道:“有些是你送出去的小物件,有些是你用壞了丢棄的,還有些是我覺得适合你的,總之和你有關的一切,我都想據為己有。”
“你是從何時開始的?”為何她卻從不知情。
李扶搖認真思索片刻,方道:“打小開始,我就知道你于我而言是特別的,跟你有關的一切我都舍不得扔,總當寶貝似的供着,盼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跟你一樣強大。後來東西越堆越多,我便命人造了這間密室。”
他的目光輕柔的落在每一樣物品上,仿佛要透過它們看到另一個世界。頓了頓,他繼續道:“沒有你的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候。那時的我就像是瘋了一樣痛苦,冬想你,秋想你,看見飛花想你,看見落葉也想你。天空中的每一朵雲都仿佛透着你的笑顏,每一陣風都像是你的撫摸,每一張面孔都帶着你的影子,月升日落,我會想你想得整晚都睡不着。
每當我感覺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便會在無人的夜裏來這裏坐坐,聞着你的氣息,我才有鬥下去的力氣……那時的我,魂魄仿佛裂成了兩半,一半在人前演戲,一半在黑暗中思念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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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靈簪光是靜靜的聽着,心裏便已是難受萬分,更何況經歷了這一切變故的李扶搖?
她低嘆一聲:“扶搖,抱歉。”
“你能重新回到我身邊,于我而言已是最大的幸事,為何要道歉?”他擡手摸了摸她的面頰,深情道:“不必傷心,我如今很快活。”
塗靈簪搖了搖頭,環顧滿屋子新舊不一的物件,眼眶濕熱道:“我不知道自己要有多好,才能配得上你這般深沉的愛。扶搖,你弄得我沒有自信了。”
“沒自信的應該是我才對。”李扶搖輕輕擁着她,真誠的說:“你就像是天邊的太陽,我是追逐你的誇父。多年前我就曾想過,若是有一天能擁有你,哪怕下一刻被灼燒而死,也是無憾了。”
塗靈簪無聲淺笑:也好,你若是追日的誇父,我便陪你做撲火的飛蛾。
在密室中逛了一圈,塗靈簪目光被一支碧玉靈蛇簪吸引了。她記得自己從未用過這麽華而不實的釵飾,便疑惑道:“這也是我的?什麽時候買的?”
李扶搖接過那支簪子看了看,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這是我買的。覺得适合你,便買下收在這了。”
“我很少戴這些貴而易碎的玩意兒。”
“我知道。”李扶搖點點頭,目光柔和:“但是店主說這叫‘靈蛇簪’,我見裏頭有你的名字,便忍不住買下了。”
靈蛇簪,靈簪。
塗靈簪感覺心髒軟的一塌糊塗。她微微低下頭,指了指自己的發髻:“快給我簪上。”
聞言,李扶搖微怔,随即反應過來,将那支精致的碧玉靈蛇簪斜插在她濃黑的發髻中,還不忘調整一番角度,眯着燦若黑曜石的眸子笑道:“好看。”
塗靈簪抿唇,滿足一笑:“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何而來麽?”
李扶搖輕輕搖頭。
“據說,我爹和我娘相逢于靈山寺,定情物是一支銅雀簪,故而結合二者給我取名為‘靈簪’。”
說到此,她難免又想起多年前,母親輕抹紅妝、穿着嫁衣從容赴死的那一夜,心中有些傷懷,聲音也漸漸低沉了下去。
李扶搖反手勾了勾她的掌心,朝她投去擔憂的目光。
塗靈簪調整好心情,朝他笑笑,又走到牆角,從青花大瓷瓶中抽出幾幅畫來,一一展開,訝然道:“咦,這畫的……是我?”
李扶搖颔首:“我說了,這裏頭的一切都是與你有關的。”
“畫的不錯,不過,”她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指着畫中勒馬回眸、衣袂飄飖的美人道:“我哪有這麽漂亮?”
李扶搖臉不紅心不跳,一本正經道:“真人更美,丹青描繪不出你風姿的萬分之一。”
塗靈簪又打開一幅。這一幅畫得更加精細,英氣的眉眼,明媚的笑容,發絲和睫毛纖毫畢現,塗靈簪咋舌,摸着下巴打量道:“原來我以前是這樣?我都快記不得了。”
說罷,她又轉過身,指着自己的臉道:“前世和今生兩幅面孔,你喜歡哪個?”
“都喜歡。”李扶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道:“阿簪就是阿簪,哪怕容顏篡改,真愛亦不變。”
“你呀。”塗靈簪笑看他一眼,心裏暖烘烘的。
塗靈簪打開最後一幅畫,才瞄了一眼,卻見一旁的李扶搖神情大變,慌慌張張的伸手要來奪這幅畫。
塗靈簪反應奇快,忙揚手将畫舉到身後,舔舔唇輕笑:“難得看你如此緊張,這畫中可有什麽洪水猛獸,見不得人?”
李扶搖白皙俊朗的面容瞬間漲紅了。
塗靈簪眯着眼打量着畫中香肩半露的出浴美人,神情古怪:“春-宮圖?”
李扶搖羞惱的側過臉,避而不答:“誰告訴你這個詞的,又是王世闌?”
“扶搖好壞啊,竟然把師姐我畫成這種……圖。”塗靈簪欣賞着他羞紅的模樣,揚了揚手中令人臉紅心跳的畫,故意調笑道:“看畫中的環境,應是我曾經的廂房……你偷看過我沐浴?什麽時候畫的?”
那本是自己極度思念痛苦時畫的,筆下飽含了自己曾經不敢說出口的欲-望。沒想卻被圖中的主角抓個現行,饒是李扶搖臉皮再厚也聽不下去了。
他一把捉住她亂動的手腕壓在牆上,一手啪的一聲撐在她臉旁,将她的身軀圈在自己和牆壁之間。
李扶搖輕輕的喘息着,眸子中似乎有微光閃動,他紅着臉頰惱羞道:“別問了。”
“喔喲,師弟長大了哦,敢用我教你的招數來對付我了。”塗靈簪動了動,卻掙不開他鐵鉗似的手,只好悶悶的看着他近在眼前的,那張極富壓迫性的俊臉。
“別動。”他埋在她的肩頭,滾燙的呼吸噴灑在她耳畔:“別說話,不然我就要罰你了。”
塗靈簪被他禁锢在身體和牆壁之間,只覺得他紅紅的耳尖可愛異常,忍不住輕笑道:“你不是在腦中幻想過無數遍我寬衣解帶的模樣麽,畫都畫出來了,現在知道害羞……唔!”
話還沒說完,李扶搖炙熱的唇便壓了過來,将她剩下的話語盡數堵回腹中。
這一吻,比任何時刻都要來得熱烈霸道,塗靈簪感覺自己成了漩渦中的一葉扁舟,無法掌控,只能随波逐流。
直到溺水般的眩暈襲來,李扶搖才放開了她。
他的眼角濕紅,炙熱的體溫混着雄性氣息撲灑過來。塗靈簪甚至感覺到他下腹隐約有一個陌生而炙熱的硬物,她疑惑,下意識要伸手去探,疑惑道:“這是什……”
李扶搖眼疾手快的抓住她手腕,喉結幾番滾動,半響才啞聲艱難道:“別亂來啊,師姐。我真會吃了你的。”
他的眼神從未有過的危險、深邃,塗靈簪忙放開手,直覺告訴她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必須與他保持安全距離。
李扶搖深深的吸氣、吐氣,覺得自己大概要被磨瘋了。
見他漸漸冷靜下來,塗靈簪才開口試探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李扶搖恍惚:“什麽?”
“喜歡我。”塗靈簪補充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李扶搖沉默片刻,緩緩道:“這個過程很漫長,你要聽麽。”
塗靈簪靜靜的回望着他,輕而堅決的點點頭:“沒能早點明白你的心意,我很抱歉。現在我想重新了解你,可以麽。”
昏暗的密室內,李扶搖望着對面那像陽光般溫暖耀眼的女子,眼眸幾番閃動,他覺得自己剛壓下去的邪火又要竄起來了。
他沉默,似乎在猶豫該如何措辭。片刻,暗啞的聲音才低低傳來:“我打小就喜歡你,真正意識到自己對你的愛,是在十六歲那年,王世闌的出現。”
…………
那是泰元五年冬,剛及冠成年的王世闌世襲了已故父親的爵位,生平第一次以長沙王的身份來長安朝貢述職。
就在這個白雪紛飛的冬日,他邂逅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動。
那是在離長安城不到一百裏的郊外,大雪紛飛,馬車的轱辘卡在了雪地裏,行走艱難,王世闌只好棄車上馬,頂着寒風繼續趕路。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連溪水都被凍結,郊外人跡罕至,唯有雪花簌簌墜落的聲音。遠處林子裏的樹木被積雪壓彎了枝頭,間或傳來嘎吱一聲樹枝被壓斷的脆響,驚起一兩只不知名的飛鳥。
年輕俊逸的長沙王騎着馬晃悠悠的走着,又忍不住伸出手來接住空中飄落的雪花,啧啧嘆道:“美哉,壯哉!在南方,可從未見過如此洋洋灑灑的大雪。”
在前頭押送貢品的王府護衛催促道:“王爺,您快些行不,咱們要在天黑前趕到長安。”
“爾等俗輩。”王世闌呼出一口白氣,眯着豔麗的桃花眼,煞有介事的搖頭晃腦:“依本王所見,這世間最好聽的兩種聲音,一種是淩晨花開的聲音,另一種嘛,就莫過于雪落的聲音了。自然是要慢慢走,欣賞呵。”
侍衛們朝天翻了個白眼。小王爺又忘記吃藥了?
變故,就是在這一刻發生的。
王世闌還未欣賞完,卻見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帶着呼呼的風響,直取他的胸膛。
“王爺小心!”
離王世闌最近的那個侍衛反應過來,手中□□一橫,堪堪隔開那只利箭,箭尖擦着王世闌的胳臂釘入身後的雪地中。
“保護王爺!”
十幾個侍衛紛紛圍成一圈,将王世闌護在最中間。
王世闌只是一瞬間的驚愕,随即鎮定下來,琉璃色的眸子盯着被箭矢割破的月白袍子,半響方輕笑一聲:“可惜了我的新衣裳。”
王世闌摸不清敵方有多少人,目的是什麽,便幹脆朝箭矢飛來的方向拱了拱手,高聲喊道:“敢問閣下是要錢,還是要命?要錢好說,這有南方上等的湘繡和瓷器珠寶,任君選擇!”
樹林裏靜得只聽見雪塊墜落的聲音。
王世闌緩緩直起身子,嘴角彎出一抹嘲諷的笑來:“看來,是要命了。”
話音剛落,只見十來個蒙面的黑衣人如捕獵的狼群一般從雪林深處緩緩走出,他們舉着明晃晃的刀劍,微微弓着身子,擺出一副攻擊的姿态。十來個人踩在厚雪之中,卻不會發出一點聲響,可見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像王世闌這般的外姓王爺,要麽有權,要麽有兵,自然是有人想巴結,也有人想他死。
兩隊人馬很快纏鬥在一起,一時間只聽見刀劍碰撞的聲音。王世闌的侍衛雖也是軍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和訓練有素、配合默契的職業殺手相比,還是漸漸落了下風。
正亂糟糟鬥成一團,忽見遠處有三人拍馬而來,接着,三只羽箭同時射出,将圍在王世闌身邊的幾名刺客擊殺。其中有一箭力度極大,甚至穿透前一名刺客的脖頸,釘入後一名刺客的胸膛。
接着,一道穿着殷紅武袍的身影宛如血蝶般飛起,一路踏雪無痕,宛若驚鴻翩然降落在王世闌的面前。
只見她烏黑的長發高高束起,手中的弓弦絞上黑衣人的脖子,刺客們甚至還沒來得及痛呼一聲,鮮血便從頸脈中噴薄而出,灑在雪地中綻開一串串血梅。
“好大的狗膽!”她輕喝:“天子腳下,豈容爾等猖狂!”
眼前的這個從天而降的紅衣少年,看上去不過十□□歲的年紀,身量有些單薄,卻生的極為好看。英眉,鳳眸,帶笑的紅唇,旋身間衣袂翻飛,映着迷離的碎雪,有一種跨越了性別的美感。
“師姐,當心身後!”身後拍馬而來的白袍少年驚呼一聲,順手斬落兩個黑衣人。
正此時,密林深處又是數只羽箭射出,箭矢堪堪擦過那位漂亮的紅衣少年的頭頂,射掉了她頭頂束發的紅色發帶。
霎時間,烏黑的青絲宛如朝霞散落,柔柔的披散在她的肩頭。她猛地回首,朝身後的黑衣青年道:“烏鴉!”
不需要多餘的言語,那名叫烏鴉的黑衣青年立刻會意,飛身竄入雪林中。不一會兒,伴随着陣陣慘叫,密林中的雪塊被震得簌簌落下,一個接着一個黑衣殺手的屍體被扔出林子。
手起刀落,最後一個刺客被斬殺,那白袍少年揮劍入鞘,倨傲的揚起下巴,朝長發飛舞的紅衣少年笑道:“師姐,都清理幹淨了。”
師姐,長發,這是個……
“……女人。”王世闌怔怔的望着她,喃喃自語。
孰料那做少年打扮的紅衣女子耳力極佳,他那聲比落雪還輕的喟嘆沒有逃過她的耳朵。她緩緩轉過身來,明明臉上、手上都還沾着鮮血,卻忽的綻開一抹明媚的笑來,與方才戰鬥中的肅殺判若兩人。
她一笑,整個世界的冰雪都将消融。
那一瞬,王世闌感覺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在下長安塗靈簪。”那紅衣武袍的女子朝他笑道:“以前不曾見過你,不知是誰家的世子?”
他微微訝異:塗氏靈簪,三年前于萬軍之中手刃北燕慕容恪,一戰成名,是大殷朝開天辟地的第一位女軍侯。
居然……還是個美人。
大雪紛飛中,王世闌唰地抖開紙扇,一雙風流的桃花眼饒有興致的打量着她,雖剛剛死裏逃生,他卻不見一絲狼狽,紙扇輕搖,全然是一位濁世佳公子。
“長沙,王世闌。”他嘴角噙着一泓淺笑,攏袖輕聲說,“多謝女侯爺搭救之恩。”
塗靈簪亦是還禮:“天快黑了,不如我護送王爺入城罷。”
烏鴉拍了拍肩頭落下的碎雪,聾拉着腦袋走了出來,朝塗靈簪比了個手勢。
“刺客都死了?算了,不怪你。”塗靈簪翻身上馬,朝王世闌歪了歪腦袋:“抱歉,沒有留下活口,不知暗殺王爺的究竟是何人。”
“無礙,本王能猜到是誰。”王世闌目不轉睛的看着長發飛揚的她,呼出一口白氣來,露齒一笑:“都怪本王生得太俊了,遭人嫉恨。”
塗靈簪被逗得笑彎了腰。
王世闌也笑了。若不是親眼所見,王世闌還真想不到威震一方的安國女候竟是如此溫和愛笑的女子。
一路上并肩而行,王世闌的視線總是忍不住黏在她身上。塗靈簪身邊的那個白衣少年見了,微微蹙起英眉,朝王世闌投去冷冷的一瞥,似是不滿,又似是警告。
接着,那少年調轉馬頭,硬生生的擠在王世闌和塗靈簪之間,隔絕了那道灼熱的視線。
王世闌暗自咋舌,只好悻悻的收回了視線。
“真晦氣。”少年別有深意的瞥了王世闌一眼,低聲抱怨道:“本想帶師姐出來打獵散心,結果狐貍雪兔沒逮着,倒惹了一身的血腥氣。”
塗靈簪溫和的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王世闌就算再遲鈍也感覺到了這少年對自己的敵意。
“師姐,給。”那白衣武袍的少年擡手解下自己的發帶,遞給塗靈簪道:“用這個把頭發束一下罷。”
塗靈簪也不客氣,順手接過那條藏青色的發帶,一邊綁頭發一邊朝少年笑道:“謝啦,師姐沒白疼你。”
少年腼腆的笑笑,望着塗靈簪的眼睛晶亮得不像話。
啧,塗靈簪的師弟……當今太子?
王世闌漫不經心的視線越過少年,落在塗靈簪英氣而精致的側顏上,心想:看來将來的情敵會很難纏啊!
不過,這樣才有意思啊,不是麽?
那日長安郊外的大雪,是王世闌二十年來見過最美的一場雪。柔軟的雪花連同她的笑,輕輕的,輕輕的,落入他的心裏。
……
泰元六年初春,塗靈簪眼瞅着要二十了,依然是孤家寡女一個。
今日朝中牝雞司晨的流言越來越盛,皇帝李平秋是又心急,又擔憂,某日實在忍不住了,試探着問她:“老大,你是不是該定門親事了?”
塗靈簪正和李扶搖在庭院中扔飛镖,聞言,二人俱是一怔,随即異口同聲道:“不要!”
李平秋被他倆中氣十足的一吼吓了一跳,讪讪道:“為何?”
塗靈簪頗為為難的撓撓頭,半響才憋出一句:“陛下,臣沒想過這事。”
李平秋:“從今開始,可以考慮了。”
塗靈簪敷衍的‘哦’了一聲,又笑問他:“陛下,我若嫁人了,你怎麽辦?”
“唉,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朝中流言正盛,朕怕你受委屈。”李平秋嘆了口氣,眉宇間是經年不散的憂愁,“朕欠你們塗家的,已是夠多的了。”
塗靈簪默然。
李平秋又轉頭看着悶悶丢飛镖的兒子,問道:“你師姐要嫁人,你因何不同意?”
李扶搖青澀的面龐籠罩着一層陰雲。他悶聲不響的丢完最後一只镖,這才擰着眉悶悶道:“誰也配不上師姐。”
說完,他自己的臉倒是先紅了。
塗靈簪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三個人半響無語。塗靈簪仰頭看着枝頭的一抹新綠,忽然輕聲道:“陛下若覺得為難,那便嫁罷。”
李扶搖倏地瞪大眼看她,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接受的噩耗似的。接着,他默默的丢了飛镖,轉身就走。
塗靈簪的婚事從開春一直到入冬,都不曾定下來。
倒不是沒人提親,相反,有意和塗氏結姻的還不少,只是不知為何卻沒有一樁是成功的。
有人嫌她過于厲害死活不娶,有人落荒而逃,還有一個李扶搖從中作梗,剩下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谄媚之輩。漸漸的,她的終身大事眼看就要黃了。
李平秋急的頭疼,把塗靈簪叫到身邊問道:“文忠伯家的二郎,不是對你挺中意的麽,為何也被吓跑了?”
李平秋于塗靈簪而言,是君亦是父,哪怕她性格再大咧,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好乖乖答道:“臣不小心徒手拍碎了庭中的石桌,正巧被二郎看見了,他便吓跑了。”
“不小心?”李平秋險些噴出一口茶來,“你沒事拍桌子作甚?”
“師弟和楚王要玩蹴鞠,那桌子擋在院子裏太礙事,我便……”塗靈簪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可憐兮兮的低下頭去。
李平秋只好放下茶杯,神情複雜的望着李扶搖:“你明知二郎那個時候要去老大府上,你還要她拍石桌,這是何居心?”
李扶搖梗着脖子直視皇帝:“文忠伯家的老二弱雞一般,哪配得上師姐?”
“那周尚書家的長公子呢,那可算得上是威武強壯了罷?”
“一介武夫,相貌醜陋。”
“還有楊家的四郎……”
“楊四郎是商賈之後,士農工商,商排最末。這等低賤的玩意兒連給師姐提鞋都不配。”
“你……唉!”李平秋無力的擺擺手,撐着太陽穴無奈道:“罷了罷了,順天意吧,朕不管了。”
李扶搖拉着塗靈簪趕緊溜。
不稍片刻,王世闌披着嶄新的狐裘,從來儀殿的回廊裏轉了出來。他眯着眼望着塗靈簪和李扶搖的背影遠去,這才在殿外跪拜,朗聲道:“臣王世闌求見!”
立刻有小太監引他進了殿,王世闌看了眼龍椅上愁眉不展的皇帝,忽而笑道:“聽聞陛下在為女侯爺的婚事發愁?”
李平秋又嘆一口氣,點頭。
王世闌盤腿坐在下席,自顧自笑道:“女侯爺的婚事确實有些為難。這男方啊,不僅要年貌相當、門當戶對,更要家世清白,不能站錯了隊,這樣的男人雖是鳳毛麟角,但也不是沒有。”
李平秋見他話中有話,便睜開眼,探身詢問:“你可有人選?”
“陛下,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您看我怎麽樣?”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眨着桃花眼笑眯眯道:“臣身為藩王威震一方,有錢有權,不曾婚配,更重要的是我長沙王一向中立,将來……”
說到此,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将來嘛,我會以夫人為尊。夫人站在哪邊,我便幫哪邊。”
……
李平秋轉頭便将此事告訴了塗靈簪。
塗靈簪安安靜靜的聽完,只是思忖了片刻,便點頭淡淡道:“長沙王?那便選他罷。”
李平秋沒想到塗靈簪竟會答應得這般豪爽,噎了半響,才讷讷道:“你真想好了?若是嫁了長沙王,那便要遠離長安了。”
“雖然要嫁去長沙郡,但能拉攏上王世闌的七萬兵馬,也是值了。”塗靈簪彎起一泓淡得幾乎透明的笑來,輕聲道:“我與長沙王聯姻,秦寬多少會有所顧忌。”
李平秋哽了哽,良久才長嘆一聲,“是朕無能,苦了你了。”
之後不久,長沙王要和安國女候爺聯姻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幾日便傳遍了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
聽到消息後,情緒最激動的是李扶搖。
他微紅着眼睛,氣勢洶洶的沖到塗侯府,一把拉住正在給妹妹織辮子的塗靈簪,沉聲問道:“你愛他嗎!”
少年的嗓音還帶着變聲期特有的沙啞,一激動,便有些破音。
塗靈簪讓妹妹先回房歇息,轉頭一臉莫名的看着他:“愛誰?”
“王、世、闌。”李扶搖幾乎是将這個名字磨碎了,從牙齒間一個一個的擠出來。
“哦,還好罷。”塗靈簪靜靜的回視他,烏黑的眸中沒有一絲污穢,“我不讨厭他。”
不讨厭他,僅此而已。
李扶搖急促的喘息着,黑曜石般的眸子中仿佛氤氲着風暴,又仿佛浸潤着哀傷。他望了她許久,終是放軟了語調,帶着幾分可憐懇求道:“師姐,你別嫁給他好不好?”
“為何?”塗靈簪不解,微微偏了偏腦袋,疑惑道:“他與我門當戶對,又未曾婚配,人也豐神俊朗,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保護你和陛下的周全,有何不妥嗎?”
“我不需要!”
李扶搖仿佛被戳到痛處的貓,他竭力壓制住內心翻湧的情緒,喉結幾番滾動,艱澀道:“我不需要你犧牲自己的幸福,來換取我在朝中的勢力。師姐,你豈不是要讓我悔恨終身、寝食難安?”
“別擔心,扶搖。”塗靈簪垂下眼,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會幸福的。”
我會幸福的……與其說是在說服李扶搖,不如說是在說服她自己。
“可若是你嫁給了別的男人,我便不會幸福。”
李扶搖雙手握拳,幾番深呼吸,終是鼓足勇氣般顫聲道:“師姐,我不行麽?”
塗靈簪擡眼看他。
李扶搖眼睛濕紅,向前一步直視她的眸:“師姐,我喜歡……”
“阿簪!”關鍵時刻,一個玩世不恭的嗓音傳來,“時辰到了,說好今日要帶本王去校場看演兵的呢!”
李扶搖恨恨的撇過頭,咬牙瞪着門口施悠悠走來的王世闌。
一年未見,王世闌依舊在大冬天搖着紙扇,一幅風流貴公子的模樣。見到李扶搖,他露出了訝異的神色,笑吟吟道:“喲,太子殿下也在。可否要一同前去?”
說罷,他眨了眨桃花眼,朝塗靈簪飛去幾個媚眼。
來塗府提親的男人那麽多,李扶搖一個都不曾放在眼裏,唯有王世闌油鹽不進,無論怎麽激他、諷他,他都能厚着臉皮纏上塗靈簪。所有使在這個男人身上的招式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激不起半點波瀾。
況且王世闌身為一方諸侯,有權有勢有兵,又生了一副蠱惑人心的好皮囊,李扶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莫大的危機感。
這個男人,不好對付。
李扶搖拿厚臉皮的王世闌沒有辦法,只好轉回臉來乞求塗靈簪,可憐巴巴的喚她:“師姐……”
若是平日,他一軟下聲調裝裝可憐,塗靈簪基本不會拒絕他的要求。但是今日,塗靈簪只是摸了摸他的臉頰,微笑道:“我應了長沙王的約,就不陪你了。早些回宮,乖!”
李扶搖呆了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臉上瞬間陰雲密布,醞釀着狂風暴雨。
那一瞬,他感覺自己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連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他轉過身快步離去,倔強的不讓她看見自己眼角的淚痕。
王世闌再強大、比他再優秀,他都不怕,都可以堅持下去。唯有師姐你的一句話,便可以輕而易舉的擊碎他所有的驕傲。
“扶搖。”塗靈簪有些擔憂他,正要去追他離去的背影,卻被王世闌攔了下來。
“小孩子脾氣,放他一會兒就好了。”王世闌勾着她的肩,興致勃勃道:“走走,校場演兵去!”
塗靈簪拗不過他這副熱情似火的模樣,只好随他前去校場。
之後沒幾日,北燕大軍南下,邊境再燒戰火。
王世闌回了長沙郡,而塗靈簪卻準備披甲上陣。臨行前王世闌與她約好,等此戰結束,他便會帶着豐厚的聘禮來迎娶她。
塗靈簪淡淡一笑。
而朝堂上,秦寬不知灌輸李平秋什麽思想,這個軟弱的皇帝執意要禦駕親征,塗靈簪和李扶搖多次勸說未果,只好随他去。
出征前,李平秋一身帝王铠甲,那雙總是閃着猶疑和怯懦的眸子,此刻是從未有過的清明。李平秋摸了摸沉默的兒子,忽然說道:“扶搖,你喜歡塗家老大,是麽?”
李扶搖有些驚異的擡起頭,怔怔的望着兩鬓斑白的父親,半響才輕而堅定的點點頭。
“我愛師姐,今生非她不娶。”他說,“還請父親收回成命,莫要讓她嫁給王世闌。”
“唉,朕早有察覺,只是你們……”李平秋嘆出一口濁氣,啞聲道:“那孩子一生坎坷,若成了太子妃,便是将她推上了風尖浪口啊。她以女兒身為朕征戰天下已是不易,又怎能将她卷入詭谲的宮鬥中來?要知道,人心比戰場更陰險哪!”
“我會保護好她。”他一字一句堅定道:“若我連心愛之人都守護不好,又有何資格守護這萬裏山河?”
“好,好,有志氣!李家衰弱了這些年,到你這兒,倒是有幾分先祖的霸氣了。”
李平秋微微颌首,溫柔的注視着兒子:“也罷,若是塗家長女能一心向你,也能為你将來激濁揚清掃除不少障礙。朕雖對不起塗家,心卻始終是向着皇兒你的。”
聞言,李扶搖濕紅了眼眶,似笑非笑的動了動嘴角。
李平秋繼而道:“朕之所以堅持禦駕親征,也是想着此戰大獲全勝後,能耀我皇威,将來你娶塗氏長女時也能多幾分底氣。皇兒,你再等幾個月,等為父親征歸朝,便為你和她指婚。”
李扶搖抑制不住狂喜,撩袍下跪,向父親行了個大禮,鄭重道:“兒臣等父皇和師姐凱旋!”
那時誰也不曾料到,這一等,等來的卻是天崩地裂,生死永隔。
那個星辰無光的夜晚,他躲在秦寬看不見的黑暗中,抱着她的冰冷的、不曾瞑目的頭顱哭得肝腸寸斷。
你嘗過比絕望更絕望的滋味嗎,你知道比痛苦更痛苦的感覺嗎……
那個凄寒的冬日,他最親的人,他最愛的人,一個都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