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禦史辭別
塗氏府邸依舊是原來的舊址。霍成功平亂有功,被加封為威武大将軍,李扶搖給他另賜了府邸,早幾日,霍成功便帶着一家老小搬去了新居。原來的霍府又改回塗府,讓塗纓和烏鴉等部将住了進去。
宮變那一戰,塗靈簪的身份成了宮中公開的秘密。李扶搖本打算将她的真實身份公之于衆,但遭到了她的拒絕。
李扶搖問她為什麽不願意,她只是無奈的笑笑:“前世打打殺殺的活得太累,這輩子想輕松些,故而不願意再背負起曾經的一切了。”
李扶搖沉思。做回塗氏女侯爺要背負些什麽,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要塗靈簪頂着別人的身份過活,他又覺得委屈了她……最後兩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她的姓氏改回‘塗’,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重新活過。
那日見證她真實身份的人,全部被李扶搖嚴令禁口。那些曾經的榮耀、背叛和痛苦,通通随白骨埋入塗氏墳冢。
新生的塗靈簪依舊住在宮裏,做李扶搖身邊不起眼的貼身宮女。說是宮女,卻連李扶搖都要對她俯首帖耳,俨然成了宮中非主非仆的存在。
李扶搖這幾日忙着肅清朝堂,拔除秦樓二人黨羽,每日只有吃睡的時間能陪着塗靈簪膩歪一會兒,她在宮中閑着無聊,便讓霍成功帶自己出宮去看看妹妹和部将們。
塗靈簪沒坐馬車,而是騎着棗紅大馬與霍成功并肩走在長安街上。一路上霍成功都低頭不語,一點也不像是曾經那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爽朗漢子。
感覺到他的拘謹,塗靈簪開口打破沉寂:“霍将軍很怕我?”
霍成功肩膀一抖,讷讷道:“屬下只是無顏面見侯爺……”
“別!我早已不是什麽侯爺,你若不介意,便叫我一聲塗姑娘罷。”塗靈簪擺擺手,想起那日宮變前,霍成功帶着貴重藥材去跟親人告別,卻被霍母逐出家門的場景,她心中一時感慨萬千:“這三年來你忍辱負重,辛苦你了。扶搖都跟我說了,當年是秦寬挾持你的家人為人質,你才佯裝投誠,裏應外合配合扶搖的計劃……再說,要不是你跟文禦史暗中幫忙,我家幼妹和部将恐怕就死于大火之中了。”
“不,侯……塗姑娘。說出來不怕您恥笑,當初秦賊用一家老小的性命要挾,逼迫我去毒殺陛下時,我确實動搖過。”說到此,八尺漢子瞬間濕紅了眼眶。霍成功握緊缰繩,垂着腦袋低聲道:“屬下有愧陛下,有愧塗家軍軍訓,倒是陛下,這些年夾在秦賊和樓皓中間,真是苦了他了。”
塗靈簪心下微動,想起李扶搖曾說過:他是打算為先帝和塗氏一族昭雪複仇後,便了結自己的性命,去九泉之下尋她……一個風華正茂的男子,要在何等痛苦和絕望的情形下,才會做出這般荒唐的決定?
她原以為自己身首異處,魂魄在混沌中飄蕩三載,已是極大的不幸。殊不知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日日在人間地獄的煎熬中掙紮殘喘。
塗靈簪嘆了口氣,“當年扶搖真的喝下了你送去的□□?我聽烏鴉說過,我死後不久,扶搖曾大病一場,醒來後性情就變了,可否與那□□有關?”
“這……”霍成功顯得十分為難的樣子,“陛下不許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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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我也不許說?”
霍成功沉默。
“好罷,”塗靈簪無奈,“那我自己去問他。”
到了塗府,塗靈簪翻身下馬,腳還沒踏進府門,便見一條黑影從屋脊上竄下來。烏鴉蹲在院中的石凳子上,像只忠誠有威武的狼犬一般看着她,綠眸中滿是見到小主公歸來的笑意。
塗靈簪笑着走進院子,啧啧稱嘆的環顧四周,對身後的霍成功道:“你把這裏修葺得很好嘛,就跟曾經的塗府一模一樣。”
霍成功摸着後腦勺,憨厚的笑了笑:“屬下俸祿微薄,都是陛下暗中出力修整的。”
“阿纓呢?”塗靈簪笑了笑,問烏鴉。
烏鴉朝中庭揚了揚下巴,示意塗纓在那。
塗靈簪輕手輕腳的走到中庭,剛想給妹妹一個驚喜,結果卻聽到一個憊賴風流的聲音響起:“阿纓妹妹,你看這對玉钏好看麽?”
塗纓驚嘆了一聲,“好看!”
“好看便送給你了!”庭中的男子笑吟吟道:“整個長安城,也只有阿纓妹妹這般的美人兒,配得上這钏子了。”
塗靈簪搖搖頭走進去,無奈的笑道:“我家阿纓膽兒小,長沙王別吓着她了。”
見到姐姐突然歸來,塗纓吓了一跳,忙将手上的玉钏褪下來甩到王世闌身上,紅着臉小聲道:“我……我去給你們沏茶!”
王世闌手忙腳亂的接住玉钏,訝然道:“你怎麽摘下來了,這個很貴的!”
塗纓稍顯慌亂的整理着茶具,回過身惱羞的啐了他一聲:“你還是送給阿姐罷!”
王世闌将玉钏随手丢進檀木盒中,搖着紙扇朝塗靈簪撇撇嘴:“你家阿姐只對大刀感興趣,送她首飾不是白糟蹋了麽!”
塗纓瞪着王世闌,荔頰紅深,氣鼓鼓叉腰道:“不許你這樣說阿姐!”
“好好好!小姑奶奶別生氣,本王都聽你的!”王世闌無辜的舉起雙手,還不忘朝塗纓擠眉弄眼。
塗靈簪一把拍下他的狗爪:“阿纓性格腼腆較真,我勸長沙王若是沒有那個意思,便不要去招惹她。她會當真的。”
“這麽護短?”王世闌收斂起玩笑,湊近一雙桃花眼認真道:“你前世與我的婚約,還算數不?”
“不算。”塗靈簪面無表情道:“你的未婚妻三年前便入墳了,你是未亡人。”
王世闌垮下肩,頗為惋惜的站起身,朝她道:“那現在你的未亡人要走了,你送一下不?”
塗靈簪淡然:“慢走不送。”
“好狠的心啊!”王世闌做西子捧心狀,一路飄着出了府。
塗靈簪望着王世闌潇灑不羁的背影許久,又看了看面色酡紅的妹妹一眼,終是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霍成功與烏鴉在院中過招,塗靈簪與妹妹聊了會兒天,便聽見老管家躬身走過來通報,說是文禦史來了。
“文煥之?”塗靈簪有些微微的詫異。
塗纓卻是稍顯緊張,忙吩咐管家:“快請大人正廳稍坐,我等即刻就來。”
文煥之的傷好了?宮變那日,他因斥責了秦寬幾句,結果被六親不認的秦寬一箭射中胸口,幸虧沒有傷到內髒,故而撿回來一條命。
塗靈簪跟随妹妹到了正廳,文煥之已經等在那了。他背對着門口在看牆上的一幅畫,短短數日,背影清瘦了不少,原本修長挺拔的身軀此時搖搖欲墜。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清秀而蒼白萬分的臉。文煥之略為凄惶的目光越過塗靈簪,深情的望着她身後的塗纓,久久不曾移動。
塗靈簪嘆了一口氣,暗自扯了扯妹妹的袖口,塗纓這才回過神來,朝文煥之點頭施禮:“文大人重傷未愈,快請上坐!大人對阿纓多有照拂,理應我等登門拜訪才對,真是失禮了!”
文煥之這才收回視線,朝塗纓攏袖回禮,沙啞的嗓音沒有了以前的底氣:“阿纓姑娘不必客氣,在下是來向姑娘告別的。”
塗靈簪沏茶的手一頓,下意識問道:“文大人要去哪?”
文煥之這才将視線轉到塗靈簪身上。似乎感覺到她的擔憂,文煥之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來:“那夜我雖中箭昏迷,但你的事我還是有所耳聞的……侯爺能回來,無論對陛下還是阿纓姑娘而言,都是好事。”
塗靈簪莞爾。文煥之又道:“自宮變一事,秦氏被滅族抄家。陛下仁德,雖放過了我文氏一族和家母,但在下卻是無顏在長安立足了,今日便向陛下辭了官。”
“你……大人打算去往何處?”塗纓顯出稍許緊張的神色,絞着袖子,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文煥之。
文煥之微微側過頭,卻是不敢直視塗纓:“天地之大,四海為家,随緣罷。”
“那我還能再見到你麽?”塗纓低着頭,有些不安和羞澀:“當年若不是你及時搭救,我可能早就沒命了。恩重如山,我還沒來得及回報。”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更何況我幫你,本就不求回報。”文煥之深吸一口氣,擡頭望着塗纓柔聲一笑:“阿纓姑娘苦盡甘來,在下也就放心了。就此別過,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說罷,他攏袖長躬,朝塗纓莊重的施一禮。良久,他才不堪重負般直起身子,深深地看了塗纓一眼,然後微紅着眼眶,迎着烈日驕陽大步走出府去,宛如易水訣別的壯士,自始至終沒有再回頭。
……
不知過了多久,塗纓依然望着文煥之離去的方向,滿臉淚漬。塗靈簪心疼地抹去妹妹臉上的淚跡,輕聲道:“舍不得文禦史?”
塗纓點了點頭,将臉埋在姐姐胸前哽咽道:“他對我用情至深,恩重如山,我是知道的。只是我……我不知該如何報答他。他如今要走,我連句挽留的話都說不出口。”
在四年前的瓊林宴上,狀元郎文煥之對塗家二姑娘一見鐘情,只是他身為秦寬外甥,與塗氏一族格格不入,故而只能将自己的感情深埋心底,默默守護了塗纓四年。
這一份真情,便是石頭也能感動出一條縫,更何況是多愁善感的塗纓?
塗靈簪撫了撫妹妹柔軟的青絲,安慰道:“阿纓,雖然我們都知道文禦史為人清流剛正,并非秦寬那等鼠輩,但別人可不那麽想。身為秦賊的外甥,便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罪孽,若是繼續待在長安,他的日子會過得很不安穩,明白嗎?”
塗纓抽噎着點點頭。塗靈簪刮了刮她小巧的鼻頭,打趣道:“那文禦史和長沙王相比,阿纓更傾慕誰呢?”
塗纓猛地擡起頭,臉上飛快的浮現出一抹羞紅。她瞪着小鹿般濕潤的眼睛,佯嗔道:“阿姐就知道取笑我!長沙王可是和阿姐你有婚約的!”
塗靈簪輕輕地拉起妹妹的雙手,與她四目對視,莞爾道:“我只是想告訴你,無論你選擇誰,無論你将來去往何方,阿姐都支持你。沒有什麽比阿纓的幸福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