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封侯(三)
提到家人,塗靈簪空洞的眸子中終于浮現出一絲光彩。她抹了把臉,李扶搖說的沒錯,自己已經立下了軍令狀,若是此時戰敗而歸,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母親和阿纓的屍首了。
往後是懸崖,往前是地獄,但自己沒有停下的理由。她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害了母親和幼妹……
她猛地起身,強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啞聲喝道:“幽州刺史何在?!”
泰元三年十一月初九,幽州大雪。
霍成功帶着一萬人馬與慕容恪一戰,佯裝大敗,退回幽州城內,慕容恪乘勝追擊,緊咬着霍成功進入幽州礦山腹地。
幽州産煤鐵,自從戰亂後,礦山荒廢了許久,只留下了地底阡陌交錯的礦洞。塗靈簪見慕容恪的大軍已經追至礦山,便舉起令旗下令:“殺——!”
埋伏在礦洞裏的烏鴉和李扶搖接到命令,即刻帶着一千騎兵手持大刀闊斧,将礦洞中的支柱一根一根全砍斷,然後率着騎兵從最後一個洞口撤出。慕容恪的軍馬追到一半,只覺地面一陣顫動,腳下的地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坍塌。
慕容恪在部将的護送下慌忙回撤,僥幸逃出一命。可惜五萬步兵卻是奔跑不及,随着坍塌的地皮盡數墜落深淵。當最後一根支柱倒塌,礦山下凹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墳冢,将慕容恪的五萬人馬盡數坑殺。
當初浩浩蕩蕩直逼長安的十餘萬敵軍,僅剩不到三萬人。慕容恪惶如喪家之犬,退至塞外。
殷紅的熱血噴灑在雪地裏,轉瞬就被鐵蹄踏碎。塗靈簪手握八尺長刀,一路斬殺,李扶搖握着劍緊随其後,為她清理背後的敵人。
兩人背靠着背,戰了一天一夜,終于在雁寒山下圍住了慕容恪。
見到殺父仇人的那一瞬,仇恨賦予了塗靈簪無與倫比的勇氣。她不知疲倦的斬殺掉擋在面前的任何一個敵人,然後飛身下馬,将倉皇逃跑的慕容恪壓倒在雪地裏。
“我投降,我投降!”見大勢已去,慕容恪舉起雙手,咽了口唾沫,賊眉鼠眼道:“漢人不斬俘虜,小王投降便是!”
陰風獵獵,碎雪迷離她清冷的眸子。
她壓在慕容恪身上,高高在上的俯視着這張醜惡的嘴臉,手中的長刀抵在他的咽喉處。塗靈簪滿眼的血絲,惡狠狠的質問:“說!我父親的行軍路線是誰洩露給你的!”
“小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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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利的刀刃割破了皮肉,慕容恪吓得兩股戰戰,忙讨饒:“女俠饒命,饒命!小王真不知道他是誰!他沒有告訴我姓名!”
塗靈簪沉默,似是在思考他這話的可信度。
慕容恪擠出一個難看的笑來:“你們漢人真是奇怪,自己窩裏鬥得歡,卻不肯讓外人來分一杯羹。”
“那麽,”塗靈簪露出一泓譏诮的冷笑,啞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黃泉之下,你可要好好向我父親謝罪!”
說罷,她長刀一揮,鮮血四濺。慕容恪的首級瞪大眼,在空中劃過一道血弧,又咕嚕嚕的滾落在雪地裏。
……
不知多少天過去了,塗靈簪終于在雁寒山的厚雪之下,挖掘出了塗侯爺的屍首。
因為一直淹沒在厚雪之中的緣故,屍體并沒有腐爛,保存得很完整,面目清晰得近乎殘忍。塗侯爺的雙手成爪狀微微蜷曲着,雙眼緊閉,嘴巴微張,似乎到死前都想從雪中爬出,可惜,他沒有成功……
塗靈簪怔怔的坐在極寒的雪地裏,望着父親的屍首發呆。因為幾天幾夜不曾合眼安眠,她的眼中滿是血絲,十指被凍得發紫,破皮的傷口被凍成鮮紅的冰渣,她卻毫無知覺,只是那麽失了魂般的坐着。
連夜的大戰、搜尋屍體,她的力氣早就耗盡,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李扶搖乞求的看着她,鼻頭通紅,哽咽道:“師姐,求求你吃點東西去休息罷!你都幾天幾夜沒合眼了!”
塗靈簪恍若不聞。
過了許久,她空洞的聲音才幽幽響起:“從十四歲至今,我打敗過那麽多人,卻唯獨贏不了我爹。爹說,只要有他在,我便永遠只能是長安第二……可是如今,他死了。”
塗靈簪緩緩轉過臉來,對着李扶搖凄惶一笑,笑得滿臉是淚。她嗚咽道:“如今我終于是第一了,為何我卻這麽……這麽的傷心!”
話音剛落,她像是不堪重負般猛地朝前栽去。幾十天不知疲倦的厮殺,渾身是傷,極度悲痛……她的身體終于成了強弩之末,她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鼻腔也緩緩溢出血來,将胸口處染成一片刺目的腥紅。
“師姐!!”李扶搖不知所措的抱起塗靈簪,聲音因極度害怕而劇烈顫抖着:“來人!軍醫!軍醫何在!?”
塗靈簪不斷的咳血,瞬間将他的胸膛染成透紅。
泰元三年十二月初一,塗靈簪扶棺入京。
誰也不曾想到,這個不被世人看好的少女帶着三萬軍馬從長安出發,一路收編殘兵敗将,竟能擊退慕容恪十多萬精兵。幽州一戰,她更是一仗成名,名噪天下。
料理好父親的喪事,塗夫人的身體便是每況愈下。或許是她與夫君鹣鲽情深,不願獨留于世,因此無論吃多少藥都不見起色。
轉眼快到年底,長安街一片歡天喜地的鬧騰。人們似乎早已忘了幾個月前兵臨城下的絕望,忘了長安還有一個因戰争而破碎的家庭。
侯府一片令人心寒的冷清。塗靈簪哄了妹妹睡覺,便端了藥膳到母親房裏去。
塗夫人歪身躺在繡榻上,衣裳空蕩蕩的披着,那雙曾經溫軟的素手此刻瘦得嶙峋。她手中拿着一支銅雀簪,目光溫和而凄怆。
塗靈簪給她掖了掖被子,強撐起笑來:“這簪子真好看,誰送的?”
塗夫人動了動嘴角,似乎想擠出一個笑來。她啞聲道:“傻瓜,自然是你爹送的啊!這是我倆當年的定情之物呢。”
提到戰殁的父親,塗靈簪胸中一陣悶疼。她轉過頭深呼吸一口,強壓住眼眶中的濕熱,這才吹了吹碗中的藥膳,柔聲道:“阿娘,吃點東西罷。”
塗夫人就着她的手吃了幾口藥膳,纖瘦的手指珍視萬分的撫着銅雀簪,忽然問道:“阿簪,你知道你的名字是從何而來麽?”
塗靈簪動作一頓,垂下眼搖頭。
“那是因為我與你爹相識于靈山寺,定情信物是這支銅雀簪。”似乎回憶起了極其美好的事,她勾了勾蒼白的唇,嘆息般說:“所以啊,你的名字就是靈簪。”
其實,自從父親下葬後,她每日來給母親喂藥,都看見母親拿着手中的簪子,将她名字的來歷說了一遍又一遍……母親的記憶紊亂,精神狀态也越來越差,大夫說她怕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她一直知道,母親是心病。自從她爹死後,母親便再沒了活下去的力氣。
好不容易等到塗夫人入睡,塗靈簪揉了揉鼻梁,這才拖着沉重不堪的步伐回房休息。
這天夜,長安城格外的靜谧,四周只聽見大雪飄落的簌簌聲響。
塗靈簪做了一個夢,她夢見死去的爹和娘坐在她的榻前,溫柔的撫摸着她的腦袋。塗夫人看着女兒,笑得如同情窦初開的少女,她說:“阿簪,娘跟爹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照顧妹妹呀!”
“不,娘!”塗靈簪哭着從夢中驚醒,她伸手一抓,卻是滿手虛空。
塗靈簪摸了摸臉上的淚漬,怔怔的看着空空如也的雙手,一股莫名的恐慌占據了她的心房。她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猛地推開塗夫人的廂房……
一聲呼喊被生生的扼在喉嚨之中,她呆呆的望着屋內的一切,宛如脫線木偶般跌倒在地。
寂靜的長安夜,大雪紛飛,凄清的侯府只聽得到她壓抑而痛苦的嗚咽聲。
溫暖的廂房內,淡香袅袅。塗夫人穿着一身嫣紅的婚袍,戴着鳳冠霞帔,精致的紅妝将她的面容渲染得十分的豔麗。她靜靜地躺在榻上,雙手交握,将一支半舊的銅雀簪捂在胸口,如同一名等待丈夫洞房的新婚婦人般恬靜。
她踉跄着,狼狽不堪的撲倒在床榻前,拉着母親那只蒼白冰冷的、骨瘦如柴的手,輕輕的按在自己的臉頰旁,如同将死的鳥兒般悲泣:“你再試試,阿娘,你再試着活下去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死……”
只是那具身軀早已涼透,沒有了呼吸。
泰元三年十二月十九,塗夫人病逝。其長女塗靈簪頂替父母的位置,成了安國侯府的頂梁支柱。
泰元四年上元佳節,皇帝李平秋和太子李扶搖不顧朝臣反對,打破本朝女子不得為官的傳統,讓軍功顯赫的塗氏長女世襲其父爵位,封為新一代安國候。
安國女候在位六年,平亂七次,大小戰役百餘場,幾乎戰無不勝。至今為止,她是大殷皇朝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女軍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