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封侯(二)
一時間,朝中貪生怕死的文臣紛紛附和,要求李平秋放棄抵抗議和。
“議和?!”李扶搖倏地起身,握拳憤然道:“諸卿可知議和的條件是什麽?——割地賠款!黃河以北的土地要盡數劃為北燕的勢力範圍,我大殷千裏沃土、百萬無辜的百姓,俱要變為北燕的奴隸!諸卿食君之祿,卻不為君分憂,如何面對大殷百姓、天下蒼生?”
“那殿下可知,若是大殷将士負隅頑抗,将要死傷多少人麽?殿下又可知,打一場仗需要多少錢糧?”樓皓嗤笑道:“與其讓無辜百姓和将士死于戰火之中,不如退兵求和,尚能抱住大殷最後的一點實力,将來東山再起也未可知。但若是像太子殿下所說,堅持死戰,傷了國之根本,民怨四起,大殷可就真的是窮途末路了!”
“這究竟是什麽世道!”李扶搖怨毒地環顧着四周或倉皇、或默然的朝臣,竭力挺直稍顯稚嫩的胸膛,一手指天怒斥道:“國難當前,文官貪財,武官怕死!想要保家衛國的忠良,卻還要被你們這群祿蠹恥笑!”
說罷,他再次下跪,抱拳道:“父皇,兒臣請求一戰!生為人,死為魂,絕不做賣國偷生的走狗!”
李平秋擰眉深思,拿不定主意。這時塗靈簪擡起頭,定定的環視周圍,實現最終定格在軟弱的皇帝身上。
未幹的發絲還滴着雨水,在大理石地磚上彙成小小的一個水窪。她扶着長刀站起身,穿堂的秋風掀起她的發絲和衣袍,衣袂飄飖間,她諷刺一笑,輕而堅定道:“陛下不出兵也行,臣女收攏六萬殘兵,照樣能打敗慕容恪!”
“小小年紀,可不要講大話!”樓皓輕蔑冷笑:“你若執意出征,不如立下軍令狀!”
塗靈簪凜然而立,毫無懼意:“那便以我的性命起誓,不破北燕誓不歸還!”
“你一個人的性命哪夠呢?畢竟大殷可從來沒有女人率兵打仗的先例!”樓皓轉身,朝李平秋一抱拳,露出一個陰狠殘忍的笑來:“陛下作證,若是塗靈簪作戰失敗,便割了她一家老小的頭顱,當做議和的禮金!”
聞言,李扶搖怒喝:“樓皓,你欺人太甚!”
“臣婦答應!”
李扶搖和塗靈簪俱是一愣,紛紛轉頭朝門口看去,只見一個身穿孝服的美貌婦人在霍成功和幾名武将的陪同下,搖搖晃晃上了殿,朝李平秋盈盈一拜。雖然面色蒼白,她卻是不卑不亢道:“臣婦願賭上一家老小性命,懇求陛下讓阿簪替父出征!”
“娘!”塗靈簪咬唇,竭力不讓自己落下淚來。
塗夫人朝女兒露出一個蒼白虛弱的笑,輕聲道:“阿簪,拜托你了!一定要将你爹的屍身……帶回來呀!”
塗靈簪狠狠地抹了把濕紅的眼角,倚着八尺長刀,一字一句咬牙對朝臣說:“樓将軍貪生怕死,我不怕!貪生怕死者,躲在我身後即可!願為國死者,請随我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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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功和幾名武将俱是撩袍下跪,雄渾的聲音響徹金銮殿:“屬下願戰!”
……
塗靈簪戴孝出征,迫于朝堂議和的聲音,李平秋拼盡全力也只能調動霍成功部下的三萬人馬跟随。
三萬人馬對抗慕容恪十餘萬大軍,所有人都知道這無異于以卵擊石。
塗靈簪一身銀铠紅袍,執着八尺長刀,與北燕大軍隔着黃河遙遙相對。十月二十三,驟雨初歇,黃河水勢較緩,慕容恪的大軍紛紛伐木造船,準備渡過黃河直逼長安。
塗靈簪站在黃土坡上,身邊的霍成功道:“怕是今晚準備渡河了,可要準備投石機?”
“不必。”塗靈簪沉思,順着黃河的水勢朝上看去,問道:“上游是何處?”
“上游地勢崎岖,水勢極大。下游的百姓為了不沖垮良田,便在上游峽谷處建了堤壩……”說到此處,霍成功一頓,恍然的看向塗靈簪:“你是打算炸堤?”
塗靈簪颔首:“硬拼我們是拼不過的,得想辦法讓慕容恪元氣大傷,北燕人不會水性,這是最好的法子。”
“那下游的百姓……”霍成功欲言又止,顯然是有所顧忌。
塗靈簪看出了他的想法,沉靜道:“不用擔心,我已讓烏鴉去打探過,下游幾個村落的百姓都往南逃難去了。”
夜幕很快降臨,塗靈簪讓大軍退到山坡背面安營紮寨。為了不引起慕容恪的懷疑,晚上大軍都沒有生火做飯,只是啃了些冷硬的幹糧。
十月底的天氣已是十分寒冷,夜裏更是起了濃霧,打了霜。軍營中有沒有生火,塗靈簪蜷縮在營帳裏和衣而眠,雖是蓋了棉被,卻依舊冷得厲害。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進了夢鄉,卻隐約聽到帳篷外有人走過,接着,一個稍顯稚嫩的身影悄悄摸了進來。
那人的腳步雖刻意放得極輕,但塗靈簪睡得極輕,幾乎立刻就驚醒了。那道黑影蹑手蹑腳的摸到她榻前,塗靈簪瞬間睜開眼,順勢抓住黑影的手腕往榻上一掀,然後撲過去扼住他的脖子,沉聲喝道:“你是誰?!”
“師姐……”一個熟悉的嗓音艱難的響起。
塗靈簪瞪大眸子,忙松了手,就着稀薄的月光看了看摔在榻上的少年,不可置信道:“你怎麽在這?什麽時候來的?”
做小兵打扮的李扶搖翻身起來,摸着脖頸輕咳幾聲,這才将一張柔軟的狐貍毛毯子蓋在她單薄的身軀上,清亮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我偷溜出來的,跟了你一路了。”
“你!”塗靈簪簡直氣結:“你起來,我這就找人送你回去!”
“我不走!”見塗靈簪隐隐發怒,李扶搖又放緩了語調,輕聲道:“這裏離長安那麽遠,又那麽亂,将我交給其他人,你放心麽?”
塗靈簪抱臂,冷冷的看着他。
李扶搖抽了抽鼻子,可憐兮兮道:“師姐別趕我走,我冷……”
塗靈簪正要反駁,卻見營帳外霍成功的聲音響起:“塗将軍,慕容恪開始渡河了!”
塗靈簪只好将柔軟溫暖的狐貍毯子蓋在李扶搖身上,立刻翻身下床,還不忘叮囑他:“呆在裏面,不準出來!”
毛毯下,李扶搖眨了眨晶亮的狐貍眼,表示讓她安心。
塗靈簪和霍成功的人隐在岩石後,看着渾濁的黃河水上飄來了十來只木筏,載着百來名北燕士兵緩緩靠近。
“他們上岸了。”霍成功壓低聲音道:“要不要殺?”
“且慢。”塗靈簪沉着的望着那百來名北燕士兵,思忖片刻道:“來的人太少了,大約是慕容恪派來試探的,我們若在此時沖上去,無異于打草驚蛇……再等等。”
果然,那百來名北燕士兵四處查看了一番,并沒有發現埋伏在山地背面的大殷軍馬。見沒有可疑蹤跡,北燕探子們在岸這邊晃了晃火把,打出了安全的信號。
不到兩刻鐘,岸那邊的大軍紛紛下水,烏壓壓的木筏子幾乎飄滿了整個水面。
時機已到,塗靈簪打了個手勢,示意道:“放信號,通知烏鴉炸堤!”
火紅的煙火在夜色中炸裂,恍如利刃劃破黑暗。渡河渡到一半的北燕士兵懵了,慕容恪意識到不對,忙抽刀下令撤兵。
但是已經晚了。
一聲巨響過後,地動山搖,滔天巨浪卷集着泥沙石塊沖擊而下,幾乎瞬間便将成百上千的木筏沖得七零八落。慕容恪雖及時下令撤退,但仍有半數士兵落水,一瞬間轟鳴的流水聲,北燕人的哀嚎聲不絕于耳。
塗靈簪一揚手,帶着霍成功率先沖了出去,先将上岸的那百餘名敵軍盡數斬殺。此時黃河水勢上漲,三四萬名落水敵軍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巨浪拍在暗礁上撞死,霍成功命人等在岸邊,将少數僥幸爬上岸的敵軍刺死。
短短一夜,慕容恪損失兵馬四萬餘人,只好放棄渡河,匆匆北退。
首戰告捷,待黃河水勢穩定,塗靈簪率軍渡河北上,到達滄州。在這裏她遇到了塗侯爺曾經的部将,塗家十三騎中的陳闵生、張武等人,收攏殘兵兩萬餘人。
回憶那段日子,幾乎是整日整夜的殺、殺、殺。無數個日日夜夜,她滿身血氣,和衣而眠,打盹的時候不敢卸甲,以至于被血浸透的內衫和皮肉緊緊的黏在一起,脫衣服時幾乎要撕掉一整層皮。
一路收複三州十縣,軍中士氣大漲。誰知剛過了幽州,慕容恪搬來了五萬援軍,以壓倒性的人數緊逼幽州,塗靈簪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敗仗,匆匆退回幽州境內。
頹圮的城牆下,她與李扶搖背靠背坐着,渾身浴血,滿身傷痕。周圍狼煙滾滾,李扶搖抹了把臉上的鮮血,啞聲道:“師姐,怎麽辦?”
塗靈簪愣愣的望着灰暗的天空,碎雪飄零,雁聲凄厲,她卻仿佛感覺不到冷,也覺察不了痛,眼神空洞而迷茫。
良久,她啞聲道:“扶搖,我會讓烏鴉送你回長安。”
李扶搖怔怔的望着她,臉上浮現出害怕的神色:“我不走,我得陪着你!師姐,你別放棄,想想蓮姨,想想阿纓,想想我……”
說罷,他猛地抱住塗靈簪,雙臂微微顫抖:“師姐,算我求你,別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