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封侯(一)
泰元三年,那是梧桐更兼細雨的深秋時節,塗靈簪盤腿坐在安國侯府的正廳裏,一邊嘎嘣嘎嘣的嚼着松子糖,一邊望着淅瀝瀝的屋檐發呆。
獸爐青煙,屋內餘香袅袅,塗夫人坐在暖爐旁凝神縫制冬衣。忽的一聲痛呼,塗夫人将刺痛的食指含進朱唇中,好看的柳葉眉微微蹙起。
塗靈簪歪了歪身體,伸長脖子去看母親的手:“紮到手了?”
塗夫人不好意思的笑笑,秀麗典雅的面容上帶着幾分憂愁:“無礙。不知為何,今日我總有些心神不寧……”
“娘,你就是太累了,不如歇會罷。”塗靈簪走過去,将她懷中縫制了一半的衣袍胡亂揉搓一把,針線扔到一邊,嘟囔道:“您給爹縫制的衣服都夠他穿一輩子了!再說咱家又不缺買衣裳的錢,您這般賢惠,是想要全長安的繡娘都羞愧而死嗎?”
“你呀!你不懂。”塗夫人伸出染有丹蔻的食指,戳了戳塗靈簪光潔的腦門,無奈笑道:“你爹整天不是帶兵便是打仗,衣裳破損得很快,眼看就要入冬了,外邊買的衣裳哪有自家做的實在?你爹打仗辛苦,忍饑挨餓的,娘總不能讓他還要受凍。”
十歲的妹妹塗纓舉着五彩的風車,一頭撞進塗夫人的懷中,發出銀鈴似的咯咯笑聲。塗夫人一手攬着塗纓,一手撫了撫塗靈簪的發頂,如畫般的眸子定定的望着無法企及的遠方,嘆道:“塞北應該已經下雪了罷。也不知你們的父親現在冷不冷,餓不餓。”
母親的手掌很小,十指纖細,嫩如蔥根,但是卻十分柔軟,十分溫暖。塗靈簪将自己毛茸茸的發頂往母親的手掌心拱了拱,正要寬慰她兩句,卻忽的聽見府門被人拍得咚咚直響。
那急促的聲音,與其說是敲門,不如說是砸門。
塗靈簪皺了皺眉,對一臉憂愁的母親道:“我去看看。”
說罷,她如輕巧的燕雀般穿過雨簾,來到大門口。她用力拉開大門,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禁愣住了,臉上的微怒漸漸被極度的驚恐取代。
屋內,年幼的妹妹還在鼓着腮幫吹風車,塗夫人抱着幼女站起身,朝門口僵直的塗靈簪疑惑道:“阿簪,是誰來了?”
塗靈簪身形一顫,猛地把大門關上。半響才竭力穩住身子,僵硬的轉過頭,露出一個艱澀的笑來:“是來問路的,走錯地方了。”
塗靈簪的性格頗有乃父之風,沉穩大氣,雖是個女兒,但做起事來比男兒更要可靠。塗夫人從沒見過女兒這般驚惶絕望的樣子,頓時心中的不祥之感蔓延開來,如同無形的大手般扼住她的脖頸,一瞬間無法呼吸。
塗夫人面色蒼白的放下幼女,讓侍婢将塗纓帶到後院去歇息,這才恍如提線木偶般一步一步走到院中,朝塗靈簪凄惶一笑:“阿簪,是你爹回來了麽?”
塗靈簪強忍着淚水,拼命搖頭,朝站在雨簾中的母親喊道:“不是!娘你先進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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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阿簪。我好像……好像聽到你爹的聲音了。”塗夫人拖着長裙站在雨中,神情恍惚,朝女兒顫聲道:“快開門啊,下這麽大的雨,你爹站在外邊多冷啊!”
塗靈簪的背死死的頂住大門,紅着眼睛哽咽道:“娘,女兒求你了,進屋去罷!”
“開門!”
塗夫人幾乎用盡了自己一生的力氣來嘶吼,卻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很快這點微弱的聲音都被大雨沖刷幹淨。再也顧不得名門閨秀的形象,她跌跌撞撞的沖到門口,撥開女兒的手,猛地打開門。
只見以霍成功為首的十名武将垂首跪在雨幕中,渾身濕透,淅淅瀝瀝的雨水順着他們剛硬的臉龐淌下,打濕了染血的铠甲,也打濕了他們額間系着的那條刺目的白布。
塗夫人捂住胸口後退一步,雨水将她的唇瓣漂得蒼白。她渾身顫抖得厲害,原本清靈的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望着滿地戴孝的武将,她凄然一笑:“……侯爺呢?他是不是進宮去了?”
霍成功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搖搖頭。
塗夫人踉跄一步,塗靈簪趕緊向前一步,攙扶住母親。
霍成功顫抖着擡手,身後跪着的幾名武将緩緩将一把青柄的龍紋大刀舉起來,哪怕是經歷了雨水的沖刷,那柄大刀上的血跡依然斑駁,歷歷在目。塗靈簪胸悶得無法呼吸,淚水在眼眶中打着轉,終是劃過臉龐。
她認得,那柄八尺長的秋溟大刀是父親的兵器。刀在人在,刀倒人亡……
霍成功緩緩擡起臉,年輕剛硬的下巴上滿是粗粝的胡渣。這個一向流血不流淚的漢子,此刻卻是眼睛通紅,神情狼狽,他艱難地用盡全身力氣顫聲道:“夫人,小主公,屬下送侯爺魂歸故裏——!”
“你說什麽……”塗夫人手足無措的絞着袖子,蒼白的唇幾番張合,卻是先流出兩行清淚來。她轉頭望着同樣悲痛的女兒,聲線顫抖得不成樣子:“阿簪,他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屬下無能!”霍成功重重的磕下一頭,以額搶地,伏在地上悲痛道:“十月初九,侯爺率領三千精兵繞過雪嶺,打算從雁寒山後包抄慕容恪的軍營,誰知……誰知行軍路線被叛徒所洩,慕容恪等人埋伏在雁寒山下,用火藥引發雪崩,三千精兵來不及逃跑,盡數被湮埋于百尺厚雪之下……”
霍成功雙肩劇烈顫抖,哽咽良久,方鼓足勇氣啞聲道:“塗侯爺……戰殁!”
聽到‘戰殁’二字,塗夫人緊繃的弦吧嗒一聲斷裂,她悲痛萬分的閉上眼,一瞬間只覺天崩地裂,渾身力氣仿佛被抽幹似的,軟軟的昏在塗靈簪的懷裏。
“夫君……”
一行清淚順着她的眼角淌下,浸入鬓中。
……
那場連綿的秋雨連下了幾天,長安城一片令人壓抑的愁雲慘淡。
十六歲的塗靈簪身披孝服,烏黑蜿蜒的長發披散,額間紮着一條刺目的白布帶。她手握着父親遺留下來的秋溟大刀,一步一步邁上莊嚴的宮闕。
被雨水浸透的黑發緊貼着她蒼白的面容,襯着她那雙布滿血絲的、鋒利如刀的眸子,整個人淩厲得仿佛是地獄爬出的修羅。
“師姐!”金銮殿門口,太子李扶搖紅腫着雙眼迎上來,卻被她不着痕跡的推開。
象征大殷武魂的安國候戰死,軍心渙散,北燕大軍在慕容恪的率領下一路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金銮殿內此時一片烏煙瘴氣,朝臣人人自危,哀嘆不絕。
塗靈簪将手中的八尺長刀往地上一頓,發出一聲清越沉悶的聲響。見到她的聲音,金銮殿內頓時安靜得可聞落針,朝臣們驚疑的打量着來人,發出輕微的議論。
秦寬眯了眯眼,執着象牙笏低喝道:“塗氏長女,你帶刀入殿,所為何事?”
不顧衆人的指指點點,塗靈簪扶着八尺長刀直挺挺的跪下,朝龍椅上的李平秋叩拜,清越的聲音宛如落珠,回蕩在金銮殿上。她說:“懇請陛下,讓臣女帶兵出戰!”
“什麽?!”
此言一出,有如在滾油中滴入冷水,朝堂一片嘩然。
李平秋愕然半響,方道:“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麽嗎?”
無視衆人的鄙夷謾罵,塗靈簪擡起頭,微紅的眼中一片清冷:“臣女要收複失地,殺了慕容恪,奪回父親的屍首!懇求陛下派兵!”
大殿一片寂然,無人敢附和她。
唯有李扶搖向前一步,跪在塗靈簪身邊。十三歲的少年亦是一臉肅然,與她并肩而跪,不假思索的沉聲道:“兒臣願助師姐一臂之力!”
“荒唐!”一直冷眼旁觀的樓皓按捺不住了,甩袖冷哼道:“如今軍心不穩,慕容恪大軍勢如破竹,連我都無法抵擋,大殷幾乎是節節敗退,你們一個女人,一個小孩,能有何本事對抗北燕十萬大軍?”
說罷,樓皓輕蔑地瞥了一眼塗靈簪和李扶搖,這才朝李平秋一拱手,“如今北燕大軍已至黃河,直逼長安!臣建議,先求和,等大殷養精蓄銳之後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