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認
夜色深沉,暴雨未停,一向熱鬧繁華的長安街在今日顯得格外寂靜,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燈火闌珊,唯有執着劍戟的官兵冒雨來來往往,紛雜的腳步踏在路上的水坑裏,濺起一路水花。
塗靈簪接過張武手中的化毒丹,問一旁待命的顧弦道:“樓心月有消息了麽?”
“屬下無能,還沒有。”顧弦道:“不過聽說秦寬也從樓府門前撤兵了,還到處散布消息,說陛下中毒已深快要駕崩了。”
“撤兵?”塗靈簪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藥瓶,思忖半響,忽而淡笑道:“秦寬這只老狐貍,佯裝撤兵,又散布謠言,大概是想引樓心月自投羅網呢!”
張武露齒一笑,撫掌道:“哎呀這不正好麽!秦寬引出樓心月,咱們就可以趁機拿到解藥了!”
“沒那麽簡單。秦寬引出樓心月是為了抓捕她認罪,然後再以弑君謀逆的罪名誅其九族,趁機除掉樓家。”塗靈簪望着風雨中的長安城,忽的收緊五指,神情堅定道:“顧弦,你繼續盯緊秦寬,樓心月出現後,務必趕在秦寬動手之前拿到解藥,送到來儀宮!”
将化毒丹收入懷中,塗靈簪轉身繼續道:“張武,準備一套夜行衣,助我潛入宮中!”
片刻後,一身夜行衣的塗靈簪在張武和黃敬懷的掩護下,輕巧地穿梭在長安空曠的街道中。
……
到了東街時,疾行的塗靈簪忽然停了腳步,望着街口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府邸發呆。
那裏,曾是她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塗府,如今卻成了一個陌生的場所。
張武輕咳一聲,支吾道:“當年塗府被抄沒後不久,霍成功投奔了秦寬,秦寬便讓陛下把這座府邸賞給霍成功了。”
塗靈簪忽的豎起一根食指掩在唇上,露在黑色面巾外的大眼睛溫潤地眨了眨,示意張武噤聲。
不消片刻,霍府裏傳來了一聲罵罵咧咧的争吵,接着,霍府的門被猛地拉開,一個鶴發雞皮的老太太伛偻着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将一個身形高壯的武将推出門去。
那武将正是投奔了秦寬的禦林軍統帥,霍成功。
霍成功被老母一路推搡出門,還不忘用手遮在老人家的頭上,言辭懇切道:“阿娘!你慢些,慢些!別跌倒了!英娥,你快扶着阿娘,給阿娘打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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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倔強的甩開霍成功的手,顫聲罵道:“別叫老身阿娘,誰是你阿娘?你這背信棄義的畜生,以前塗将軍對咱們一家多好啊,你偏要投誠那個大奸臣!你忘恩負義,叫老身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塗氏一族啊!”
塗靈簪躲在黑暗的街角裏,聽着霍家老母親的一番肺腑之言,只覺得眼眶濕熱,面上一陣濕潤,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霍成功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原本高大的身形在雨中瑟縮着,可憐兮兮的喚道:“阿娘,孩兒給你買了上好的藥材,你要記得按時吃,莫要氣壞了身子……”
話音未落,老太太便将一大串油紙包着的藥扔出門外,貴重的藥材天女散花似的散落一地,瞬間被雨水打濕。
“當初你外出行軍,一走就是好些年。你媳婦難産時,你老母病重時,都是塗夫人和小姐在奔波照料,如今你都忘了不成?你這助纣為虐的黑心崽!”老太太拄着拐杖顫巍巍罵道:“老身就是病死,也不要吃這昧了良心的藥!”
說罷,老太太轉身就走,竟是不再看兒子一眼。
霍成功在雨中跪了片刻,又蹲下身子一點一點地拾起滿地的藥材,手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一會兒,霍府的門再次被打開,一個穿着荊釵布裙的婦人悄悄出了門,将一把半舊的傘舉在夫君頭頂。
霍成功将紙傘往婦人那便推了推,紅着眼睛自語道:“這藥濕了,不知還能不能吃。”
婦人側過頭,忍不住掩面而泣。
霍成功伸出手,似乎想要撫過妻子緊蹙的柳眉,卻最終停在了半空中,長嘆了一口氣道:“英娥,我要走了。”
婦人紅着眼睛拉住他的一片袖子,泫然道:“夫君……還會回來麽?”
霍成功沉默的望着妻子,替她把垂下的一縷鬓發別到而後,輕聲道:“若為夫回不來了,你……”
婦人露出一個凄惶的笑來,打斷霍成功道:“夫君在,英娥在。夫君死,英娥也陪你……”
雨勢終于小了。黃敬懷和張武耳力不佳,故而聽不清楚霍家人的對話,見塗靈簪出神盯着霍成功,半響都沒有動靜,他們只好試探道:“小主公?”
塗靈簪收回視線,忽然對黃敬懷道:“你趕緊快馬加鞭,南下接應王世闌的軍隊。要他們日夜兼程趕來長安,不得有片刻延誤,快!”
黃敬懷雖有疑惑,但見塗靈簪滿面肅然,也深知恐怕将有大事發生,故而不敢延誤,抱了抱拳便消失在夜幕中。
“小主公,發生何事了?”張武一頭霧水道。
塗靈簪回想霍成功與妻子訣別的那一幕,蹙眉道:“兩日之內,宮中必有大變!秦寬開始行動了。”
說罷,她足尖一點,加快速度朝宮門趕去。
……
雨依舊淅淅瀝瀝的下着,塗靈簪穿梭在濕漉漉的宮殿上,青黛色的瓦片被雨水沖刷得十分滑膩。塗靈簪心中焦急,腳下一滑,險些從屋脊上跌下。
張武眼疾手快地伸手穩住塗靈簪的身子,擔憂道:“小主公,沒事罷?”
正巧此時一道春雷炸響,掩蓋住了兩人的聲響,下面來往巡邏的士兵并沒有發現異樣。
塗靈簪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擺手示意無礙。兩人在雨夜的掩蓋下,很快抵達了來儀宮。
霍成功今日不在,來儀宮的守衛撤回了大半,塗靈簪和張武從屋脊上輕巧的翻身下來,潛在李扶搖寝殿的窗棂下,隐在拐角的黑暗中。
太醫們在寝殿裏進進出出,屋內時不時傳來兩聲李扶搖劇烈的咳嗽聲,塗靈簪聽得心都要揪起來了。她舔濕手指,将窗紙戳破一個小洞,借着小洞內昏黃的燭光,她可以清晰的知道屋裏的動靜。
影影綽綽中,可見李扶搖躺在垂着明黃紗帳的床榻上,不一會兒帷幔被掀開,一個小宮女顫抖着端出一盆被血染紅的水。一旁守着的老太醫見狀,忙七手八腳的熬藥倒湯,嘆道:“唉,陛下咳血不止,這該如何是好?”
楚王李扶疏咬唇站在一旁,白皙的臉龐激動得通紅,喝道:“你們熬的藥根本沒有用,再換個方子!”
太醫們擦着冷汗,喏喏道:“陛下所中乃是西域奇毒,我等聞所未聞,只能用藥強壓住毒性,實在不知該如何解毒啊……”
“明明是你們孤陋寡聞,說什麽無從下手!”李扶疏英眉倒豎,瞠目怒道:“去把宮中所有的醫書都找來,趕緊給我查解毒的法子!”
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接着李扶搖從飄動的明黃紗帳中伸出一只蒼白的手來,啞聲虛弱道:“陳太醫,朕還能撐幾日?”
聞言,陳太醫配藥的手一頓,搖頭嘆道:“若是再無解藥,毒入心肺,最多只能撐兩日。”
李扶疏聞言怒不可遏。李扶搖卻不以為意的低笑一聲:“兩日麽?足矣。”
掩袖咳出一口黑血,李扶搖無力的揮揮手,啞聲道:“你們都下去罷,朕累了,想睡會。”
太醫宮女們如釋重負,忙躬身退下。
趁着屋內無外人,塗靈簪輕輕推開窗戶,小心翼翼的翻了進去。誰知腳才剛沾地,便聽到李扶搖沙啞的嗓音響起:“是你來了麽?”
李扶疏以為兄長是在跟自己說話,疑惑道:“皇兄,你……”
李扶搖擡手示意弟弟噤聲,又強撐着坐起身子,倚在榻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帷幔後的窗戶,似乎在期待着什麽。
渾身濕透的塗靈簪猶豫了片刻,終是從帷幔後轉了出來,緩緩拉下蒙面的黑布,與李扶搖對視。
因是中毒的緣故,李扶搖的膚色蒼白得不正常,嘴唇亦是不正常的嫣紅,唯有一雙烏黑的眸子此刻熠熠生輝,綻放出令人心悸的光彩來。
“是你!?”見到塗靈簪,李扶疏緊張的站起身,擺出一副防備的姿态。
李扶搖忙伸手拉住弟弟,卻因動作急促而引起一陣猛烈的咳嗽。
見到師弟這樣,塗靈簪心疼萬分,再也忍不住了,在楚王驚疑的目光中走到榻前,拿了一個蜀繡的抱枕墊在李扶搖的背後,又擰了帕子坐在榻邊,溫柔地替他抹去嘴角的黑血,輕聲道:“我不在,你怎麽就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
只此一言,李扶搖瞬間紅了眼眶。塗靈簪靜靜地看着他:“如今宮中險惡,跟我走罷。”
李扶搖閉上眼,似乎不想讓人瞧見自己此時的脆弱,半響才輕聲道:“你帶扶疏走,我留下。”
誰也沒留意,李扶搖對她竟是自稱是‘我’,而非‘朕’。
李扶疏瞪大了眼睛,咬牙道:“皇兄不走,我也不走!”
“不要鬧脾氣,扶疏。你以為這三年來,我為何要天天逼你讀君臣策論,學治國之道?從三年前開始,我就為自己算計好了這個結局,而李氏江山,必然會交到你手裏。”李扶搖睜開眼,又微微側首,懇切地對塗靈簪道:“拜托你了,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