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立後
今日,是例行考察楚王李扶疏功課的日子。
剛用過早膳,便見李扶疏抱着一摞功課到了來儀殿,規規矩矩地交給李扶搖檢查。
不同于以往的散漫,李扶搖竟然認認真真地把弟弟的策論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時不時提問幾句,李扶疏跪坐在他對面,緊張得背脊僵硬,一一作答。
問答完了,李扶搖随手将策論扔在案幾上,慵懶的往後一靠,似笑非笑道:“終究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憑着一股子熱血紙上談兵罷了。”
李扶疏被哥哥批得體無完膚,一張笑臉頓時漲得通紅,雙肩垮下,垂着眼不敢擡頭,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看得塗靈簪心都軟了。
“不過,也是有丁點兒進步的,制衡朝堂這幾條便有些意思。”李扶搖話鋒一轉,看着瞬間兩眼放光的弟弟道:“平時多向何太傅請教,玩要光明正大的玩,學也要勤勤懇懇的學。”
正說着,有太監躬身站在門外,通報道:“啓禀陛下,相爺來了。”
李扶搖不動聲色地坐直身子,吩咐塗靈簪道:“把案幾上的東西收進內間。”又對李扶疏道:“下次的題目是《取義》。”
李扶疏連忙點頭應了。
塗靈簪剛将李扶疏寫的策論卷子收進內間,秦寬便大搖大擺的進來了。塗靈簪側身站在一旁,看到秦寬身為臣子,面見君王卻不拜也不跪,竟直接跪坐在李扶搖對面,眯着眼笑道:“原來楚王也在這。”
李扶疏警覺地站起身來,少年人終歸是年輕氣盛,還不懂得如何掩飾自己的情緒。一見到秦寬,他的臉色便有些難看。
李扶搖親自給秦寬泡了茶,以示尊敬,這才揮一揮手,對塗靈簪道:“你帶楚王出去放風筝玩兒罷!”
塗靈簪福了禮,帶着李扶疏退下。
掩上門的那一瞬,她聽到秦寬撫着胡須別有深意道:“沒想到一轉眼,楚王也長得這般大了。”
李扶搖沏茶的手一頓,強笑道:“相父請喝茶。”
殿門前,李扶疏一掌拍上桃花樹,震得嬌弱的花瓣兒簌簌飄下。半大的少年就這樣一個人站在花雨中,生着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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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靈簪知道他是在怨恨秦寬,不禁走過去,輕輕替他拂去發絲上沾染的花瓣,“殿下,今日微晴有風,正是放風筝的好天氣呢!”
“我又不是小孩兒了,還放什麽風筝!”說罷,他悶悶地轉過身去。
塗靈簪看着他默默踢着石子的背影,頓時好笑: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兒呢,明明就是孩子脾氣。
塗靈簪轉到他面前,笑道:“要不,咱們去蹴鞠?”
李扶疏的眼睛倏地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擺擺手,老氣橫秋地嘆了一口氣,嘀咕道:“算了罷,今日見着了老混球,沒心情去玩兒了。”
塗靈簪憋着笑,只好送這位憂國憂民的楚王殿下出了門。
回到來儀殿,李扶搖和秦寬還在閉門議事,塗靈簪路過門口,剛巧聽到秦寬道:“……三年國喪已過,陛下後宮空虛,是該立後納妃了。”
塗靈簪一怔,趕緊停了腳步,躲在一側偷聽,心道:秦寬這又是打的什麽鬼主意?莫非他想做國丈?
李扶搖沉默不語。
秦寬繼而道:“依老臣看,樓侯爺家的心月姑娘才德兼備、品貌雙全,又與皇上情投意合,實乃大殷國母的不二人選哪!”
這倒是出乎意料!塗靈簪暗自詫異:原以為秦寬掌控朝堂十餘年,定會舉薦自己的獨女為皇後,這樣才能更好的控制李扶搖和整個後宮。可他為何要推薦與自己平起平坐的樓家之女為後?
屋內,李扶搖似是沉思片刻,猶猶豫豫道:“可是令嫒……”
“恕老臣直言,”秦寬毫不留情地打斷李扶搖,連人前那套虛僞的慈愛也不裝了,強硬道:“煙兒年幼不懂事,并非皇上良配。況且,煙兒自小與別家公子有了婚約,怕是沒有這個福分進宮伺候皇上了。”
後面的談話,塗靈簪已是沒有心思再聽了。她快步走到桃花樹下,只覺得胸中風起雲湧,攪得她心神不寧。
若是樓心月成了皇後,其一,會使樓家的勢力在朝中更盛;其二,樓家掌控大殷另一半的兵權,他就不怕将來李扶搖借助樓家的兵力,翻身來對付秦家?
李扶搖娶樓心月,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對秦家極其不利的,秦寬不可能糊塗至此。
難道他是有意而為之?這只肮髒算計的老狐貍,又想掀起什麽風浪!
塗靈簪蹙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心中蔓延開來……
正沉思,卻見門外進來了個步履匆匆的小太監。
塗靈簪下意識攔住他,道:“陛下和秦相在議事,你有什麽事便先同我說罷。”
小太監自是認得塗靈簪的,忙躬身道:“姑娘,相爺府的煙姑娘來了,鬧着要見皇上呢!”
秦煙?不是說她許了別家的公子了麽,還進宮纏着扶搖做什麽?
正想着,丫鬟們已擁着秦煙進了門,從一旁的回廊裏快步走來。
塗靈簪迎上前去,神色淡然地施了禮,道:“姑娘止步。”
秦煙今日一襲淺緋色宮裳,烏發用碧玉簪子輕绾,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卻美得儀态萬方。見被塗靈簪擋了去路,她也不惱,只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來,柔聲道:“我有陛下禦賜的玉牌,可随時進宮面聖,任何人不得阻攔。還請姑娘行行方便,讓我見見陛下。”
和恃寵跋扈的樓心月相比,秦煙當真算得上是一個秀外慧中的美人兒,可惜攤上了那樣一個爹。
塗靈簪道:“陛下和秦相正在議事,故而請姑娘止步。”
“議事?”秦煙漂亮的柳葉眉一蹙,倒顯出幾分我見猶憐的姿色來。她急切地向前一步,問道:“姑娘可知,我父親在與陛下商議何事?”
“這……”塗靈簪眼珠一轉,心想:或許可以從秦煙的嘴中問出些什麽來。
她佯裝為難的樣子,猶豫半響,方才長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秦姑娘有所不知,丞相正想給陛下立個皇後呢!”
見秦煙一臉緊張不安的樣子,塗靈簪又道:“聽聞選的是樓侯爺家的掌上明珠——心月姑娘,而且奴婢還聽丞相說,說秦姑娘您已經許了別家的公子了,奴婢還要恭喜姑娘覓得佳婿呢!”
聽完,秦煙已是慘白着小臉,神情怔愣,似乎受到了極大的打擊。片刻,方滿目凄惶道:“你……你是來諷刺我的麽?”
塗靈簪低眉:“是奴婢說錯話了,姑娘莫怪。”
“全天下都知道我秦煙心儀于陛下,可父親……卻要他娶別家姑娘。”秦煙美目含淚,梨花帶雨,嬌弱得要侍婢扶着才能穩住身子,哽咽道:“你不必管我。我不會進去叨擾他們,就在這等陛下……和父親出來。”
塗靈簪躬身退下,匆匆退到回廊的拐角處,心中思緒萬千,似有什麽即将從腦中迸出。
秦煙對李扶搖芳心暗許,秦寬為何要棒打鴛鴦拆散他們?況且,若是秦煙成了皇後,對秦黨不是更有益麽?
秦寬拒絕的理由是什麽?
難道……
腦中靈光乍現,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塗靈簪的腦海。
她記得那天夜晚,冷香竊玉玺時曾對她說過這麽一句:“……待玉玺到手,自有真龍天子上位,何須傀儡?”
看來在秦寬的計劃中,除了傀儡皇帝李扶搖,還有所謂的‘真龍天子’。而這個‘真龍天子’也許是秦寬自己,也許另有他人,極有可能就是秦寬想要扶植的,真正的皇帝!
如此便可以解釋通了,為何秦寬不想讓獨女秦煙成為李扶搖的皇後,為何他要舉薦政敵樓皓的女兒樓心月……
因為在秦寬的計劃裏,如今的李扶搖怕是沒有了利用價值,随時可以廢帝。而之所以在除掉李扶搖之前,要他娶樓家的女兒為後,是為了在将來除掉李扶搖的同時,連帶着扳倒樓氏一族!
恍如一道驚雷降在頭頂,塗靈簪越想越感到可怕,她到今日才知道,秦寬霸橫朝野十餘年,竟是在為江山易主做準備!
而且,他極有可能會在李扶搖大婚後下手,一舉除掉皇帝和樓皓。
而她現在,既不是高高在上的女軍侯,也沒有了坐擁十萬的兵力……她能做些什麽?
螳臂如何擋車?
她渾身發顫,胸中似乎有什麽要叫嚣着噴薄而出。她死死的咬住唇瓣,告訴自己要冷靜,一定要冷靜。
八年前,她既然能孤身沖入敵軍腹地,于萬軍之中取慕容恪首級,那麽八年後,她也一定能護得師弟李扶搖的周全。
若是實在無力回天,大不了國恨家仇不要了……她只要最珍視的親友們能平安活着。
她這邊正天人交戰,而殿內,秦寬已經意氣風發的出了門,想必已是半脅迫李扶搖答應了。
秦寬一出門,秦煙便濕紅着眼迎了上去,柔弱道:“父親……”
秦寬見到女兒,臉色有些難看,卻又不忍苛責,只嘆道:“煙兒,你來做什麽?”
“父親怎會不知,我來所謂何事……”
“煙兒!”秦寬打斷她,又對丫鬟們喝道:“煙兒身體不好,你們由着她胡鬧什麽!快扶她回府!”
“父親!”秦煙眼含熱淚,抖着蒼白的唇,半響才鼓足勇氣懇求道:“女兒從未求過您什麽,今日女兒求您,求您讓我和陛下……”
“不知廉恥!”饒是愛女如命的秦寬也動了氣,一把拉住秦煙的手,寒着臉道:“跟我回去!休想再踏出府門一步!”
待秦寬帶着秦煙走後,塗靈簪終于找機會進了來儀殿。
李扶搖正靠在貴妃榻上假寐,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
塗靈簪簡直是心急若焚,心道:這糊塗師弟,別人都快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還不自知!
似乎感覺到她焦灼的視線,李扶搖緩緩睜開了眼,眼眸風流一轉,看向塗靈簪,啧了一聲道:“有事快奏!”
“陛下,”塗靈簪直直的望着他,懇切道:“你要小心……”
李扶搖昏昏欲睡的模樣,漫不經心道:“小心什麽?”
塗靈簪張了張幹涸的唇,半響,啞聲決然道:“小心秦寬……”
李扶搖猛地坐直身子,對上塗靈簪視死如歸的視線,眼中似乎有千萬般情緒翻湧,卻又緩緩歸于平靜。
“後宮不問政事,”他冷冷地望着塗靈簪,漠然道:“你是想死在這兒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