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對弈
之後幾日,塗靈簪明顯感覺到了李扶搖對她的态度有所變化。
雖然李扶搖在人前依舊是一副無為而治、玩世不恭的态度,但若是來儀殿沒有外人在,他總喜歡不經意間瞥上塗靈簪兩眼,目光考究,似乎想通過她看到另一個世界。
塗靈簪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後面也就釋然了。李扶搖對她有興趣,或許還是件好事,她可以耳濡目染中将這個年輕的昏君扳回正途……
這日李扶搖午睡醒來,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連平時伺候更衣的宮娥都不見了蹤影,正疑惑着,忽而聞見外間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笑聲,也不知那些宮女們湊在一起在搗鼓着什麽。
李扶搖披衣起床,走到外間一看,只見新晉的大宮女木香伏在案幾上哀嚎,案幾上還放着一盤圍棋,而塗靈簪則笑吟吟的将一盤杏仁酥分給觀棋的小宮女們。
一見到李扶搖,宮女們嘩啦啦跪了一片。
李扶搖揮揮手示意她們起身,又張開雙臂,讓塗靈簪和木香給自己穿戴整齊,這才懶洋洋問道:“在下棋?”
木香小心翼翼的說:“回皇上,我們姐妹幾個覺得無聊,便想對弈幾局消磨時光,誰知爾雅太厲害,把奴婢好不容易攢下的酥糖全贏去了!”
“哦,這麽厲害?”李扶搖似乎來了興致,也不計較宮女們因下棋而怠慢了自己,坐在木香的位置上,認真地研究起棋局來。
然後,他擡頭對木香道:“去把禦膳房新做的蓮蓉糕拿來。”又對塗靈簪說:“以此為注,朕倒要會一會你的棋藝。”
聞言,塗靈簪溫和一笑,清理好棋盤,這才對李扶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黑子先行。”
李扶搖白皙的指節撚着一枚黑子落下,塗靈簪緊跟其後,如此你來我去,不一會兒便過了十來招。
木香捧了蓮蓉糕上來,備好茶水,又悄無聲息的領着小宮女們退下,還貼心的掩上了門。
屋內獸爐燃香,餘煙袅袅。李扶搖的黑子大肆殺伐,呈合圍之勢,塗靈簪不急不緩,謹慎落子。
李扶搖又落下一子,擡起下巴虛眼看她,悠悠道:“朕要贏了。”
“未必。”塗靈簪吟吟一笑,玉指纖纖,落下一子道:“陛下可曾聽過晉文公迂回救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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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搖皺眉,猶豫片刻,還是按原計劃落下一子,不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
塗靈簪繼而道:“晉文公援宋,無奈中間隔着一個兵力強盛的楚國,只能避其鋒芒。于是,晉文公在開戰之初,主動退軍,造成退兵假象,然後……”
頓了頓,塗靈簪‘啪’的一聲按下一枚白子,笑道:“然後趁楚國放松警惕之際,彙四國之軍,一舉破楚!”
棋盤上,局勢反轉。
李扶搖瞪大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黑龍就這樣被絞死了。
“陛下方才過于急功近利了,後方空虛,才讓白子有機可乘。”說罷,塗靈簪笑盈盈地摸了塊芙蓉糕,得意道:“謝陛下賞賜!”
李扶搖一把扼住塗靈簪抓着糕點的手腕,挑眉道:“你對兵法倒是很有研究嘛!”
塗靈簪一怔,将被李扶搖扼住的手腕借力一扭,脫離桎梏,道:“兵法有三十六計,七十二陣,變幻莫測,陛下有興趣也可去研究一番,必能大有作為!”
“你是在暗示朕要勤政為民嗎!”李扶搖皺眉,一掌拍上塗靈簪。兩人坐着不動,卻是你一言我一語,為了一一塊糕點拆起招來。
塗靈簪被李扶搖一掌擊中手腕,眼睜睜看着到手的糕點被擊落,在空中轉了幾圈,又落回李扶搖的手中。
塗靈簪無語半響,揉着被拍得生疼的手腕道:“君無戲言,陛下要反悔麽?”
李扶搖掃視了她的手腕一眼,沒想到她看上去功夫了得的樣子,出手卻沒什麽力度。他思忖半響,幹脆耍起賴來:“三局兩勝!”
塗靈簪無言,默默複盤。
……
“後來呢?”身邊,木香雙手托着包子臉,滿眼崇拜道:“後來你贏了麽?”
“輸了。”塗靈簪抻了抻腰,道:“輸了兩目半。”
“唉。”木香失望的嘆了口氣,砸吧砸吧嘴道:“蓮蓉糕沒了。”
塗靈簪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她光潔的腦門,好笑道:“你呀,就知道吃!同天子下棋,是不能總贏的!”
“為什麽呀?”木香好奇道。
塗靈簪但笑不語。
時光飛逝,待宮中浩浩蕩蕩的驅鬼儀式完成後,便到了陽春三月底。
離預定春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李扶搖也忙碌了起來,不是四處搜羅汗血寶馬,便是到處尋找名門弓箭,偶爾會被秦寬叫過去‘議事’。
若是得了閑,他也必定會和塗靈簪下一盤棋。
最近倒是很少見他去找秦煙和樓心月了,塗靈簪在心中暗暗高興。
正神游間,卻見對面盤腿而坐的李扶搖落下一子,随口問道:“你覺得公子重耳如何?”
(注:即晉文公重耳。)
聞言,塗靈簪撚着一枚白玉子,微微側頭,似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聊起這個話題。半響,才中規中矩的回答道:“公子重耳忍辱負重,複國強兵,實乃名副其實的春秋霸主。”
李扶搖似乎并不滿意這個答案,嗤笑一聲,道:“朕倒不喜歡他。”
塗靈簪落子,擡頭看他。
“忍辱負重又如何,複國強兵又如何?”李扶搖摩挲着手中的黑子,歪斜着身子漫不經心道:“到底,他還是負了割肉奉君的介子推。”
聞言,塗靈簪撚着白子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抖。她垂下眸,掩蓋住眼中的情愫。
割肉奉君盡丹心,但願主公常清明。
公子重耳流浪十九年,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在最危困之時險些餓死,是忠心耿耿的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煮成肉糜,這才救了重耳一命。誰知重耳做了晉國國君後,唯獨忘了封賞介子推,甚至放火燒山,使得介子推抱柳而亡……
她和李扶搖,誰是割肉奉君的介子推?誰又是登上至尊之位便忘了忠良的公子重耳?
李扶搖見她陷入沉思,屈起好看的指節叩了叩棋盤,似笑非笑道:“美人兒,你說呢?”
八年前,她的父親塗風起戰殁于雁寒山下,她挖了一天一夜,才将父親的屍骨從崩塌的厚雪中挖了出來。
三年前,斷崖之上,大雪之中,她力竭而死,身首異處……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原以為不在意,卻為何只要稍稍一碰,就會鮮血淋漓?
塗靈簪一手在桌下緊握成拳,一手卻輕落棋子,神色淡然道:“公子重耳如何,奴婢不敢妄議。但我想,對于介子推而言,即便是天下人都負他,他也不會負天下人。”
李扶搖一怔,喃喃道:“……寧教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
下一刻,李扶搖狠狠一揮,将滿盤黑白子掃落在地,滴滴答答濺落了一地的玉珠。
塗靈簪覺得有些莫名。提起這個話題的是他,為何受刺激的也是他?
李扶搖雙手緊握成拳,力度大到連骨節都發白。他撐着額頭,蒲扇似的睫毛微微顫抖,半響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話來:
“她不恨?怎可不恨!……明明,明明寧可負了天下人,也不該負了她啊……”
塗靈簪以為他還在糾結介子推的故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想要像以前那般溫柔地揉揉他的頭頂,卻終究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