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梨花滿地
後來韓野喝醉了,我讓妙妙用馬車将他送回去,打算自己步行回去。
天色已黑透了,只剩下一輪圓月挂在天上。
這時謝盡詠出現在我身後:“月黑風高夜,你一個獨身女子,還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正好妙妙堅持讓我上馬車,我便道:“好啊。”
回身又對妙妙說:“你不用擔心,狀元郎會送我回去的。”
謝盡詠對她颔首,她也才放下心來。
“也不知道就我這名聲,她有什麽好擔心的。”我聳了聳肩,打道回府。
他走在我身側,比我稍微慢了半步。我故意繞了路,走到了一串小巷子中。
“這裏偏僻無人,你繞了路,就不怕……”他聲音在夜風中冷冷傳來。
“應該是你比較怕吧?”我輕聲道:“若是與我有什麽瓜葛,你可是甩也甩不掉了。”
“也對。”他好像笑了笑:“這世道本應該是女子怕男子誤了清白多一些,可你,卻絲毫不在意。”
“我還要在意什麽?”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我那公主府就差公然插旗,豔幟高張了。”
他默了默,靜靜走着。
繞出這條小巷,又是走到了大街上,看到了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
“之前參我,為什麽?”我問道:“你不應該是這樣冒失的人。”
“我未過門的妻子的哥哥,曾被你抓來做過面首。”他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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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的……”我笑了笑:“看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版本的故事。”
“他回到家後,不久就去世了。”他又道。
“是我的錯。”我沉沉說道:“我只以為,那些都是罪臣之子,沒想到還有好人家的公子。”
“不過,也不意外。”他說道:“像你這樣的人,當然視人命如草芥。”
“我這樣的人……”我喃喃道:“我這樣的人。”
我好像很讨厭這句話。我可能從前,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才這樣厭惡。
我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你未過門的妻子,叫什麽?”我不自覺問了出來。
“你問這做什麽?”他警覺地看了我一眼。
“沒,沒什麽。”我搖搖頭:“不回答也可以。”
“她叫雲衣。”他低聲道:“是個沉默溫柔的姑娘,也算是我的遠房表妹。”
“很好聽。”我低聲道:“不過你确定,可以和她相扶過一生嗎?”
我停下腳步,他也停下,看着我,目光深邃。
“你是個志在天下的人,可是,你現在這樣做,不是自毀前程嗎?”
他目光閃了閃,我又接着道:“在人來人往的茶肆,說着戶部尚書的痛處。”
“你想扳倒他,何必這樣以卵擊石?”我靠近他:“你能走到這裏,不容易。身後還有琅琊謝氏一族,非要拼個魚死網破,合适嗎?”
“那依公主的建議,是想讓在下攀上個貴女,養精蓄銳韬光養晦,一舉攻破?”
他并不躲開,只是看着我看着他。
“不然,你為何參我一本?又為何故作清高?”我勾唇一笑。
“你招惹了我,卻發現我并不好招惹,所以又放棄了?”
他退後半步,看了眼天上。
“其實,我還挺好招惹的。”我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天上的圓月:“尤其是你。”
“但我和一個人說過,玉蟾會在,我也會在。不論多久,我都是要陪在她身邊的。”他淡淡說出這句話,在我耳中無比熟悉,似乎也是這樣一個月圓之夜,一個白衣身影,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我上輩子,真的見過他?
我驚喜地望向他,看到他修長的脖子,圓潤的喉結,上下滾動。
“我和雲衣承諾過的。”
原來,是雲衣啊。
那我的那個故人,在哪呢?
是他嗎?不是他嗎?
他将我送回公主府,見那高牆,笑道:“只将牆建高了是無用的。”
“哪裏無用?”我對他笑笑:“防人防己,防觊觎。”
說罷我走進門去,只聽他在身後道:“怪道聽聞,你身邊從未有固定男伴,你是怕別人貪圖你什麽吧?”
我笑着搖搖頭,進了門。
若是能貪圖一輩子,也倒還好。只怕貪圖一時,又把我扔掉。
但是你可能不是,所以在你面前,我生怕你不貪圖我什麽。
若不是你我上輩子相識,可能就是你的命太好吧。
我一直閑着,就總是睡不好。這一頓酒喝完,倒讓我躺在床上便睡了過去,直到天大亮。
之後我派人留意謝盡詠的動向,自己悶在房裏認字。
這大通流通的文字好像與我記憶中的文字有些相像,又不大一樣,所以要從頭學起。之前是個病秧子,所以什麽琴棋書畫、針黹女紅什麽都不會,若不是這張還算不錯的臉和公主的身份,那真就算是一無是處了。
之前的我是什麽樣子?應該不會像現在這麽沒用吧?
因為每天沒事,所以就索性将自己關在房中,一直認字,寫字。
直到某一天,妙妙跟我說:
“謝侍郎明日要去赴宴。”
“赴宴?”我低頭看着字:“他是今科狀元,又是新任的吏部侍郎,自然要赴很多宴了。”
“是……是顧丞相家的女兒及笄的宴。”妙妙低聲道。
我馬上站起身來:“她家這算盤打得太明顯了吧?女兒及笄幹嘛請外人去?”
“為此,他們還請了許多貴女與年輕的臣子。”
“請我了嗎?”我合上書本。
“沒……”妙妙輕輕搖了搖頭。
“沒請我也去。”我挑了挑眉:“給我準備一身白的,我穿去參加他女兒及笄禮。”
“是……”妙妙退了下去。
是不是有點太刻薄了?
我又出門将妙妙叫了回來:“準備條月白的吧。”
“是。”妙妙這次回答得倒挺快。
狀元郎,你不想攀高枝便罷。若是想攀高枝,也得攀我這一枝。
第二日我簡單将頭發攏了一下,以一根玉帶纏了纏,穿了一身靈動自在的月白衣裙,坐上馬車前往顧府。
到了門口,我扶着妙妙下車進門,卻被門口的奴才攔住了。
“這位貴女,可否出示請帖?”
我睨了他一眼:“沒有。”
說罷便往裏走。他又攔住我。
“不可,貴女若是沒有請帖,便不得入府。”
我後退一步,以免被他的手碰到:“這大通,沒有比我再尊貴的女子了。你們這顧府請盡了京都貴女,卻偏偏不請我,是什麽意思?”
“您……”他似乎猜到了我的身份。
“去跟你們主子通報一聲,我不為難你。”說罷我退至一旁等候,他見我如此,只得進府通報。
不多時顧相和夫人一同出門相迎,這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真是看得我不舒服。
“不知公主光臨,多有怠慢,還請恕罪啊。”顧相笑道。
我擺了擺手,不想多做糾纏,就直接進門道:“本宮去哪等着?”
“去小女的繡閣吧,”顧夫人笑着,躬身指了指:“這邊請。”
“嗯。”我點點頭,跟着她的指引走了進去。
還好是個公主,她們為我安排了單獨的房間。因為是姑娘的繡樓,所以也沒有客房,閨房自然是不能讓給我的,我看了看,進了她女兒的書房。
顧夫人明擺着怕我惹什麽麻煩,又不敢說,最後離開時只好說:“有什麽事只管吩咐,這書房沒什麽東西,請公主見諒。”
我嫌她煩,擺擺手讓她出去了。
看着她書櫃上的書,都是些女訓、女誡之類的,無趣的很。我只能坐在她書桌前,發呆。
“公主,您可是金枝玉葉,這樣不請自來,會不會讓人笑話啊?”妙妙在旁邊好意提醒。
“你當我平時被人笑話的少了嗎?”我托着下巴道:“因為我被人笑話,因為我有缺憾,所以才是個公主啊。”
“啊?”妙妙不解道。
“這個太平盛世啊,最不缺的就是有德行,有熱血的年輕人。”我嘆道:“但是我既然有了財富、權勢,便不需要別的什麽了。”
“再說,我還詐過屍呢。”我聳聳肩:“所以啊,我不用再做個高貴優雅的公主了,那樣啊,自己也受罪,旁人也不會領你的情。”
“說白了,不就是想當個草包好好活着?”門外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不用開門也知道是誰。
“還是謝郎懂我。”我朗聲道:“姑娘的繡樓不好擅闖,賴上你就不好了,你還是快走吧。”
“謝公主指點。”後來似乎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我笑了笑。
原來做過鬼的人,知道自己要死的人,還是會想好好活着,活得安穩一點啊。
等了好久,有侍女說及笄禮開始了,我便出了門去。
繡樓之前是個花園,花園中真是熱鬧,年輕的女孩子們在嬉戲玩笑,你看看我的荷包,我看看你的臂钏,說着今年流行的發飾,衣着。我從她們身旁走過,竟覺得自己果真是個十四歲的姑娘。
十四歲,跟天上二百歲差不多,那時候我是不是也是和同齡的少女玩笑呢?不然我為什麽這麽開心?
可是當我坐到她們身邊,周圍的姑娘便看了看我,之後不再說話,或是低聲細語。
我雖然想了想,也明白了緣由,但心中還是難過。就因為十四歲的我和十四歲的她們不同,所以注定孤獨啊。
我也不自找沒趣,獨自離開了。
離開之後的她們,又開始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她們好像在說,我是個不好的姑娘。她們稚嫩得,說不出那些羞人的話。我曾經,也是這樣吧?
忽然有些後悔,做一個這樣的十四歲姑娘。
但這世上就是沒有後悔藥,只是沒有後悔藥。
“笄禮開始了,我們走吧。”
女孩子們說着,都去了前面,我也像一個不識趣兒的人一樣,去了前面。
因為她還沒有許配人家,所以及笄禮也就只是簡單的用笄束了頭發。其實顧相不必這樣大辦的,此舉估計只是想讓這些少年郎知道,他們家的女兒,還沒有定親罷了。
之後便是開宴,雖說大通男女之防并不嚴苛,但顧相還是用一道玉簾将男子與女眷隔了起來。
可能是因為有異性在,所以這一宴顯得格外安靜,說話也都是輕輕的。顧夫人本來不知道如何安排我的座位,我對她柔和一笑,便去了下首安靜坐着。
姑娘們害羞了些,一邊安靜吃着飯,一邊仔細聽着那邊男子的談話。那邊的男子也是,一邊談論着國家大事,也不忘展現才情。
而我,一直沒有聽到謝盡詠的聲音。
而後過了不久:
“謝侍郎是少年英才,剛及弱冠便成為了狀元,而且書香傳家。據聞令尊也曾官拜江南道巡按,而且寫得一手好文章,想必謝兄必定文采斐然,今日梨花正好,不如賦詩一首?”
“是啊,謝兄。早就仰慕謝兄文采,今日終是有機會得見了。”
只聽他謙道:“今日乃顧相長女及笄之日,賦詩,似乎不大妥當,還是不必了吧。”
“謝兄,莫要掃了大家的興致啊……”
“是啊,謝兄,就算誦一首曾經做過的,或令尊之前的大作也好啊……”
“是啊……”
我一直看着外面,看見他忽的站了起來,惹大家注目。輕柔而明亮的月光罩在他身上,一襲白衣立在梨花樹下,顯得有些孤傲,有些難過。
此時氣氛尴尬,一片靜寂。
我心中一顫,一顫,好像被一個小錘子,輕輕敲打。
“盡詠,送我回府吧。”我朗聲說道。
他頓了頓,低下頭,複又擡起:“走吧。”
我起身離席,向大家颔首示意。顧夫人面色不佳,卻也強顏歡笑,說要送我出門。
我推拒了,她也沒再客套。
我搞砸了她想要與狀元郎結親的喜宴,她也不會有什麽好心情。
馬車在門口等着,我率先上了車,見他站在車下,冷着面孔。
“上車吧。”我對他道。
他沉聲道:“多謝。我日後會報答你的。”
我嘆了口氣:“不必言謝,只是你的名聲,恐是被我玷污了。”
“是我太過沖動,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吧。”
他也沒看看我,徑自離開了。
我癱倒在馬車中。
是什麽執念,讓我如此護着他?
還有,梨花樹下,明月光輝,又是什麽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