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鳳凰涅槃
還記得二百一十九年前,我和老野生活在忘川邊的晏陀樹林裏。那時候它是個流落在魔界的野豬妖,而我,是個自以為成了人形的烏鴉妖。
那天風和日麗,我倆去山上采果子,它撞倒了一棵早已腐朽的晏陀樹,卻在它的根系之中,發現了尚在襁褓之中的錦裂。
之後我們三個孤苦伶仃的人,便一起活了下來。他長得很快,不久,就和我一般高,再不久,他就比我還要高。
他的襁褓中落出一道靈符,上面寫了“錦裂”二字,但當時,我們都不認字。
與他滿山瘋跑,嬉戲玩笑,不知世事,過了幾十年吧,老頭來了。
老頭說是他父親的故友,來帶他離開。
當時我哭了好久,他也哭了好久,我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松開。
可最後,我哭暈了過去,他還是被帶走了。
然後又只剩下我和老野了。
老野是只野豬妖,不太會說話。我做慣了人,便不習慣與它說話了。
錦裂說他會回來,我就坐在門前等啊,等。
半個月,一個月,還是沒有回來。
等來的,卻是個紅發少年。他不由分說将我帶回了極夜,還讓我跟着他。
他說跟着他,我會吃飽穿暖,有許多人和我說話,也會知道不少事情。
我就留下來了,果然,吃飽穿暖,許多人與我說話,我也漸漸明了事理,懂了人情。我有了許多朋友,還有錢,也有權。
這麽多人願意和我說話,我還是忘不了那個青澀的少年。
Advertisement
他叫錦裂,我早已會寫他的名字了。
而我,叫素染,是他取的。
他念書最快了,幾天就會看完許多書,看過之後,他就說要給我取名字。
他說素染,素色不染。
那是他心中,我的樣子。
正當我以為可能他就要消失在我的生命裏的時候,他卻又出現了。
他長成了我想象中最好的少年的樣子。
眉目溫和,氣質清絕。
那一瞬間,我便覺得,那是,青梅竹馬。
那是愛情啊。
後來我莫名昏倒,尊上說是受忘川瘴氣太久,氣虛體弱。陌夕說她有辦法,商量來去,尊上也同意讓我去妖界了。
臨走前他将玉牌挂在我的脖子上,說等我回來,就讓我做魔界第一位的女将。
我應該開心的,應該很開心的,但是沒有。
後來,錦裂也陪我去了妖界,入了夢回境。他知道我有多害怕,所以他陪着我,拉着我的手,走到三百年前的一場幻夢之中。
在夢境中,我們見到了青鸾上神,戰尊湛岩,帝君離淵,還有帝後漾。
我發現,他竟然是神族帝君的兒子,也就是我聽聞的,整饬神界三百年危亂的少年帝君。
可那時,我年紀輕,将一切都想得那麽簡單,以為神族之人會像魔族人一樣,慢慢接受我,所以,破了夢回境,我留在神界,與他在一處。
一心一意,想着嫁他。
想到現在……
想到現在,還是沒能嫁他,不過,好像,也沒那麽想了。
因為他娶我,是件穩賠不賺的事,所以我也不希望他娶我了。
也不是沒有遺憾吧。
尊上,我還欠他句謝謝,還有,抱歉。
我等會,就要在他面前死去,我要讓他記住,我是為他引起的水患死去的,我要他,永遠懷着對我的愧疚,永遠,不要再征戰了。
多自私啊,哥哥,我多自私啊。
我會利用你對我的好,來達成我的目的呢……
其實我的心,才是最硬的。
陌夕,我将哥哥托付給你,也沒問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哦,對了,那句“烏拉”,我仍舊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不過老野給我起的名字,我都喜歡,都喜歡。
還有銀穗,我還沒看到你同寐膺成婚;還有桃葉,我還沒看到你有孩子;還有竹枝,我還沒來得及和錦裂說,給你找個天尊做師父。
還有許多擦肩而過的人啊,許多匆匆見面的人啊,為什麽我都沒忘記呢?
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我翻了個身,見大司命颀長身影立在雲頭,還是那麽冷冰冰的。
“大司命……”我啞着嗓子:“老野現在過得好嗎?”
“好啊。”他沒回頭,聲音依舊冷靜:“我給他寫了個富貴雙全的命格。”
“那就好……”我點了點頭,又安穩躺了下來。
總算有件事,我做的還算不錯。
“大司命,我還得麻煩你一件事……”
“你說。”他仍舊冷漠。
“我走了之後,錦裂會很傷心吧。”我眼淚止不住的向外湧,卻為了能讓他聽清,努力清楚地說着:“你記得幫我把留園燒掉吧。”
“為什麽?”大司命終是回頭看了我一眼,眉頭皺了起來。
“他這人其實孤獨的很,你記得找幾個胡蹦亂跳的小仙在他身邊。”
“還有啊……”我勾了勾唇角:“記得寫命格的時候,別再讓我遇見他。”
“他該做個好帝君,而我,只想過我的小日子。”
“沒緣分的……”
大司命仍舊目視前方,嘆道:“知道了。”
他在嫌我吵,我也就,閉嘴吧。
“我帶你去找帝君?”大司命難得語氣溫柔了些。
“不必了……”我低聲道:“送我去往生崖吧……”
他落在往生崖上,将仙罩解開,他扶住我落了下來,而那一路灑下的血液,竟被吸到了忘川之中。
“你走吧,”我放開他的胳膊:“我想自己琢磨琢磨,怎樣離開,才算是壯闊。”
“你根本站不住。”他低聲道:“真的,不見帝君最後一面了?”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眼睛早已哭的腫脹,卻還能流出些淚水:“我現在有點狼狽,就不要了吧。”
他靜默一會,松開了扶住我胳膊的手。手上的血液,也被忘川吸走。
他轉身離開,我還是不舍,輕聲喃喃:“等一下。”
他立刻轉身回來,問道:“是要……”
“你可有鏡子?”我對他一笑:“我想看看自己的樣子。”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不知是憐憫還是同情,走過來,施法做出一面水鏡。
我看到了鏡中的自己,如老人一般佝偻着,不見往日風采。眸中無光,印堂烏紫,就算穿着往日明豔的衣衫,也只剩下憔悴與蒼老。
只有眉心一點朱紅,像是紅色的梨花綻放在額前,才沒覺得自己那樣狼狽。
錦裂竟覺得這樣的我美?
我攏了攏頭發,對鏡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謝謝,你走吧。”我盡可能直起身子,對他擺了擺手。
他看了我一眼,悠長,像是要說些什麽,卻最後轉身離開。
我登上往生崖頂,望着遠處河面上,那艘大船正乘風破浪,不斷向這岸進攻。這一岸神族正拼命結着結界,也在抵抗魔族的攻擊。
忽的,一陣金光沖天,錦裂施法架起一道虹橋,而後神兵輕點于虹橋之上,沖向那艘大船。船上尊上正用玉牌控制着,寐膺也在發號施令,向虹橋上的神兵發起攻擊。
船的體型太過龐大,移動困難,被神族發現之後便一直承受着攻擊,再多的防禦也是回天乏術。
沒有妖族夾擊,這場仗,注定打不贏。
那艘船開始出現裂痕,尊上也放棄玉牌,奮力與對岸神兵一戰,這一鼓作氣,也擊落了不少在虹橋上的神兵。
我蓄了些靈力在指尖,遙遙向着忘川上一指,那水波泛起浪花,托起落入水中的神族魔族士兵,送回各自的岸上。
神魔兩族之人驚恐地看向忘川河水,不明所以。
我随手一推,那船便順着波浪,退回魔族這一岸。
尊上不甘放棄,大吼道:“就算死,也要死在對岸!”
于是他們又開始整裝出發。
但船已經有破口,開始漏水,下沉,魔族将士都大喊着:“快回去!”
尊上,并沒停止,眼神決絕。
我體內靈力漸漸不支,飛身落到河水之上,将那艘船,又推了回去。
“素染!你幹什麽?”尊上見到我,怒發沖冠。
“你欠我一個安穩盛世。”我看着他回到陸上,施法打破那艘船,淡淡說着。
面無表情。
說罷我轉身飛回往生崖上。
那條暗渠,就在崖下。
忽的,河浪滔天,一如夢回境中那般,卷積着巨浪,沖天而來。刮起的一陣陣狂風險些讓我無法站立。我手刃劃過手腕,血液翻湧而出,順着狂風卷入漩渦之中。
水浪吸了我的血液便落了下去,因濁浪太高,落下後卻向着兩岸直拍開去,神魔都做結界抵擋,此時,他們有了共同的敵人。
一道白色身影在狂風之中直沖上往生崖,那是錦裂。
“染,你怎麽來了?”錦裂神色擔憂:“快回去!”
“裂。”我對他笑着,眼中卻滾出了灼熱的淚滴:“記得,你承諾過的願望。”
“你,就該做個好帝君。”
“這樣,我的下一世,下下世,才能有個安穩盛世。”
我拿出那卷禪位诏書,在他面前,撕裂,扔進了翻滾的忘川河水之中。
“這世上會後悔的事太多,我不想讓你因為我,就多了一件。”
那是他曾在夢回境中對我說過的,而我今天,再說給他聽。
他眼中一瞬了然,又紅了眼眶:“你不陪我了麽?”
“陪不了了……”我低聲道:“對不住。”
他上前兩步,我卻退後兩步,險些踏空,摔下懸崖。
“染……”他低吼道:“為什麽要走?為什麽?”
“裂。”我看着兩岸快支撐不住的,脆弱的結界。
“緣分輪回,說不定,我還會找到你。”
說罷我縱身跳下懸崖,山風打在臉上,刀割一般的疼痛。
錦裂随我墜落了下來,那總是束的一絲不亂的發,在此時散落開來,淩亂失态,那不像他。
我奮力将他推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
之後翻手祭出銅錐,狠狠朝着胸口刺了下去。
墜落時的山風,吹開了噴薄的心口血,那仍舊滾燙的心口血化作烈焰,将我整個人,燃燒殆盡。
我看見尊上不可置信的雙眸,直直看着我墜落。
那雙眼中,有愧疚,有不舍,還有,悔恨。
能看到這樣的尊上,我也能安心離開了。
對不起,讓你帶着這樣的心緒,活下去。
但你終歸,不會再想報仇了吧。
我落入刺骨的忘川河水之中,這一次,我沉了下去。
帶着身上的一團火焰,帶着一副僵硬的屍骨。
沖開了鬼界的大門。
我脫去了身上唯一的重量,被什麽沖蕩着,向下,向前。
而後,我不再記得任何事。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我放棄了重生,帶着那忠魂英骨,回鄉。
母親,我做到了你和父親,都想做到的事呢。
那麽下一世,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