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卷: (2)
這樣子,只是在心底輕嘆一聲,自己走過來拉住他的手指着案上的飯菜道:“長汀,看看,有沒有想吃的?娘親給你挪到近前。”
時長汀正要伸手去抓那盤玲珑蒸餃,眼角餘光忽然瞥見瑞王時頌正看着他們,還有他眼中未來得及隐去的一縷溫柔,他身子一僵,有些不可思議,繼而又感到實在可笑:怎麽?有外室還不夠麽,在妻兒面前做出這副一往情深的樣子又是何必。
時長汀幾乎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想起自己前世的父親于是一陣膈應。于是飯也不吃了,賭氣坐在一張椅子上不動了。
明笳好笑地點點時長汀的腦門,彎下腰給他理了理頭發,然後借着整理衣領的動作,突然附耳輕聲道:“耳聽為虛、眼見未真,長汀,你記得要用心。”說完若無其事地站起身,繼續笑吟吟地給他夾菜,若非時長汀剛才确實聽見她說話了,此時看她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還以為自己又見鬼了。
時長汀不懂瑞王妃為何忽然這麽說話,也不懂她為何會對一個癡兒說這麽高深的話,更不知這話的深意是何。但他知道這時只能裝作沒聽見、沒聽懂。
他抹了把臉,茯苓趕緊遞過來一方手帕,時長汀接過來直接抹了鼻子,那副髒兮兮的樣子看得茯苓又是一陣無語。
食不言,一頓飯吃得很是壓抑,明笳與時頌幾乎沒有交流,連眼神都沒有對上一個,整個飯廳裏只有丫環布菜時發出的輕響。
飯畢,時長汀跟着茯苓回了自己的院子。
剛一進屋,司竹就從長命鎖裏鑽了出來。她與時長汀對了個眼色,時長汀示意一會兒再說。二人一起看向茯苓和剛飄回來的胡溟。
茯苓道:“那我這就去了。”二人點頭,目送他随着胡溟,一個翻牆,一個穿牆,離府而去。
司竹這才道:“明笳那話什麽意思?”
時長汀緩緩搖頭:“耳聽為虛,眼見未真,要用心。她這是意有所指,若說是指時頌這背叛婚姻之事內有隐情,可是她對時頌表現出的冷漠和無視也不妥,他們很像是感情破裂卻礙于世俗無法和離,最後只能陷入冷戰的夫妻。”
司竹突然道:“或許錯就錯在太正常了。”
時長汀問:“此話何意?”
司竹搖頭:“不好說,我們能了解到的太少了,先不提這個。你看茯苓背後之人是誰?”
時長汀走到茶桌旁,先是點上了蠟燭,又自己斟了茶水,正要答話,突然奇道:“這院子裏的丫頭小厮呢?不是說才來了十幾個,怎麽一個都沒見?”
司竹飄到茶桌旁擺了個坐下的姿勢,然後無所謂地道:“在西廂房暈着呢,不讓他們暈着,我們怎麽說話?”
時長汀頓時哭下不得,也沒反對,只是道:“你警醒些,別被人發現破綻。”
司竹不屑地哼了一聲:“破綻?本仙君從沒有過這種東西。”
時長汀也不計較,這大半天相處下來,他也看出來了,司竹是個心性很高的神仙,聽不得反駁,但是心底着實不壞,應該說是很好很純善。只要好好和她說話,她也會耐心解釋,甚至還會顧忌對方的情緒。
時長汀好笑地搖搖頭,回答她之前的問題道:“茯苓應該不是時頌派來的,時頌看見茯苓時只是有些疑惑我換了小厮,并未理所當然也未吃驚意外。這說明他之前并不認識茯苓,也不是他派人給安排的小厮。”說到這兒,時長汀難免想到他眼底的那抹溫柔,聲音頓時冷了幾分,繼續道:“當然了,除非他很會裝。而這種能藏得了外室的男人自是很會裝模作樣的。”
司竹有些同情又有些好笑,她試探道:“或許,明笳那句話就是讓你用心去看時頌。”
時長汀點頭:“是啊,讓我不要因為那莫名其妙的虛假父愛而蒙蔽了內心。”
司竹深知這人前世因為父親心傷過重,不是一時半會能勸得了的,也不再多言。兩人靜靜地坐在桌邊,一個品着茶意,一個聞着茶香。
司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綠竹林,聽着林間飒飒竹聲,突然感覺這個世界也挺好,如果自己能變成實體就更好了,這樣就能飲茶吃飯,還能喝酒。
活着,不就是要有滋有味嗎。
在那盞燈燭已經燒了大半時,茯苓回來了,後面飄着胡溟。
茯苓急速地喘着氣,接過時長汀遞過來的茶杯,先是灌了一杯,正要從懷中摸手帕擦嘴,轉念又想到那手帕給是時長汀擦鼻子了,只得作罷。他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水漬,見衆人都嫌棄地看着自己,無奈道:“挖完墳,我在小溪邊洗過手腳了,很幹淨。”說着從袖口拿出一塊玉佩來。
時長汀伸手接過,突然想到一點,對胡溟道:“誰将你埋葬的?”
胡溟道:“小生有福,是路過的好心獵人。”
時長汀點頭,看了看玉佩,質地竟然不錯,胡溟說這是曾家的一塊家傳玉佩。看來這曾轍對胡溟倒真是真心相交的,就憑這份真心,也難怪胡溟會如此執着地想要找到曾轍問個究竟了。
司竹看着案上的玉佩,對時長汀道:“你将你脖子裏的長命鎖放在我和這玉佩之間。我仙術有限,若用索魂術,只能借助于長命鎖。”
時長汀未動,盯着司竹道:“那豈不是還要消耗……她的修為。不行。”
司竹氣結,怒道:“只是借用長命鎖作為媒介,用不到裏面的修為的。”
時長汀一開始很是反對,後來在司竹的一再保證後,才同意了。
茯苓好奇地看着這二人争吵,感覺很是有趣。接着只見司竹将右手放在長命鎖一面,然後光線大亮,那塊玉佩頓時被籠罩在一個明亮的光團中。再然後光團慢慢顯現出一副場景來:那是一個書生,飽經風霜的樣子,正倚在一棵樹下休息,然後被一條五步蛇咬了小腿……
衆人這才知道這是顯現的玉佩最後一位主人胡溟的結果。再然後場景變幻,就見那是一處院子,院子裏有幾間茅草屋,又是一位書生背着行囊踏月歸來,借着月光,只見他方方正正的臉,一字眉,厚嘴唇,一副老實相。
胡溟驚叫:“這就是曾兄!”
司竹用空着的左手擺手示意他安靜,衆人都盯着那個光球。
曾轍家境并不富裕,他衣着樸素,從京城回家竟是一路走回去的,渾身可見風塵仆仆、疲憊不堪。他看向前方的茅草屋,臉上現出開心地神色來。
這一眼似乎給了他莫大的力氣,他急走幾步,上前敲了敲院門。然而卻并沒有人來開門,院子裏反而是一陣手忙腳亂地聲響,隐約可聞幾聲驚呼。
☆、現世報 血債血償
曾轍一驚,使勁推門沒推開,用腳踹也未果,他左右看看,看到了門前的一棵大柳樹,他趕緊爬上樹,借助樹枝的幫助,慢慢翻過了院牆,跳下時還崴了腳。
曾轍一瘸一拐地到了正屋,那是他老娘的屋,一推門卻發現門反鎖着。他只得又到東廂房,那是他和妻子的房間,這次門開了,但是門後的景象卻驚得他幾乎失聲。只見他那年邁的母親被人綁在床上,渾身幾乎是皮包骨頭了,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
他呆了一瞬,醒過神來後急忙撲過去邊解繩索邊哭喊母親……
看到這兒,屋子裏的衆人都是一驚,皆有些不忍再看,那個胡溟更是嗚嗚嗚幹嚎起來。鬼雖然不能哭,但是這并不妨礙他生出難以抑制的悲傷來。
接下來的故事太沒懸念了,妻子在丈夫離家半年之間和挑貨郎勾搭成奸,日夜厮混,後來被婆母發現了,便綁住婆母,意圖餓死她。
而周圍鄰人并未發現是因為,這女人對外只稱家裏男人不在,一家老小要關門閉戶。
接下來又在丈夫歸家之夜夥同奸夫殺死了丈夫。
那挑貨郎只着一條亵褲,露出健壯結實的一身腱子肉來,他手中還拿着一把砍刀,刀上淋漓漓地滴着那個瘦弱書生的鮮血,鮮血裏是曾轍散落一地的包裹,有撥浪鼓、軟和的糕點、月餅,和一支嵌着珍珠的紅色發釵……
曾轍驚怒交加地看着這一切,倒地時拼盡最後力氣說了一句:“苋娌,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書生的妻子,那個叫做苋娌的女人,外面是一件匆忙披上的外衣,露出裏面一件繡着鴛鴦戲水的紅肚兜來。此時躲在那貨郎背後看過來,臉上雖有些害怕,卻沒有一絲心疼與不忍,反而一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然後她從後面攬住那貨郎的脖子,水蛇一般纏着那貨郎,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後那貨郎扔下刀,将那女人打橫抱起,邊親邊回了正屋。
背後是中秋圓月,月下是曾轍死不瞑目的雙眼,還有,西屋牆角一個兩歲左右的小男孩兒瑟縮而驚恐的眼神……
屋子裏的衆人一陣難受,既為曾轍痛心,又因那個女人惡心。
司竹正想收了力,就被時長汀攔住了:“看完吧,看看他們把……曾轍的……屍體放在哪了。”
衆人只得繼續看,之後那貨郎與那女人将曾轍埋在了屋子後面已經荒蕪的菜地裏,貨郎道:“明天咱就去京城,那個老太婆路上還用得到,先不埋了。可惡!那個小崽子也得留着,免得讓人起疑。”說完正要走,就聽那女人道:“有什麽辦法不讓他變成鬼魂報複咱們嗎?”
貨郎想了想,回院子裏挑了一擔穢物來,澆在了埋骨之地。然後捏着女人的下巴笑問:“這法子很靈驗的,娘子可放心了?”
茯苓看得臉色發白,修道之人自是知道這種法子有多陰損,不僅會困住死者魂魄,時間久了還會讓死者魂飛魄散無法投胎。
胡溟此時大哭道:“就是那片菜地,我沒過去找,我成了鬼之後本能地畏懼這些個污穢之物……哪裏想到……曾兄啊,小弟對不住你啊!啊!”
司竹此時收了法術,屋子裏只有胡溟的哀嚎聲。時長汀臉色發青,茯苓則是發白。過了很久,司竹才道:“事不宜遲,我們應該早點找到這二人,尤其是那個小男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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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不敢再想,立刻分頭行動。
茯苓準備狀紙,等待天亮就去報官,宰相門前七品官,他一個王府少爺的貼身小厮出面,這事既能快速解決又能壓下來不牽連到報案人身上。
司竹、時長汀則試着召喚附近的鬼魂,打聽一下是否有鬼注意到那兩個人。
胡溟則趁着天黑去京城附近找尋那個貨郎和那個叫做苋娌的女人。
……
衆人一夜未睡,天将明時,茯苓寫好了狀紙,司竹和時長汀未有進展。而胡溟則是帶回來一個女鬼。
衆人疑惑地看向胡溟,不明白這麽腼腆的,連司竹的臉都不敢看的胡溟怎麽出去一趟還帶回來一個女人來。
胡溟被大家看得很是窘迫,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你們想的……我不認識……不是,我剛認識……”
那個女鬼看他解釋不清,便從胡溟後面出來,上前一步福身行了一禮。
衆人這才看清這女鬼的相貌,只見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眉清目秀的樣子,身穿一身粗布衣裙,渾身上下只有耳朵上有首飾,那是一副耳墜,水滴狀,翡翠質地,一搖一晃的更添靈動。
這女子行完禮,說道:“幾位大人,小女子名叫黃槿,乃是京城人士。這位胡溟大哥要打聽一個貨郎和一位名叫苋娌的女子,小女子生前正巧見過,所以跟了來。請幾位大人原諒小女子的不請自到。”
衆人聽見這話都是一喜,況她這是跟着胡溟回來的,哪裏算得上是不請自到,所以都道:“黃姑娘不必客氣,還要麻煩姑娘指點。”
黃槿道:“不敢稱‘指點’二字。記得那是四年前的一個夏天,小女子住在京城北面的趙家村,因家中沒有了繡荷包的絲線,小女子聽見外面有貨郎的叫賣聲,便出門叫住那貨郎買絲線。誰料……”說到這兒,黃槿似乎很是羞惱與氣憤,她咬了咬嘴唇才繼續道:“誰料那貨郎竟言語調戲小女子,當時小女子很是氣惱,放下絲線不欲再挑,正要轉身回家,哪知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一位女子來。”
茯苓問:“可是那個叫苋娌的女人?”
黃槿點頭道:“正是。那女子很是粗魯,跑過來二話不說就要打小女子耳光,我當時吓壞了,竟不知道要躲開,于是頭臉上就挨了好幾下。”說到這兒,黃槿還是一副後怕的樣子。
她撫了撫胸口繼續道:“幸虧鄰裏好心,過來拉開了那女人,而那個貨郎也反應過來了,上去就是一腳将那女子踹倒在地,然後罵道:‘苋娌,別給臉不要臉……’”
司竹看她不說了,有些好奇她是怎麽這麽篤定的,便問道:“你怎知這苋娌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苋娌?有可能是重名吧?”
黃槿臉更紅了,她嗫嚅偶倒:“因為……因為那貨郎罵的很是不堪,說什麽……說姓曾的滿足不了你……現在你滿足不了老子……”
黃槿很艱難地說完了那句話。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若說貨郎、苋娌還有可能都是巧合,那麽再加上姓曾的就不可能那麽巧了。
想明白這一點,再看這二人四年前的關系,衆人不禁感嘆,這可真是現世報。
時長汀問道:“黃姑娘可知道這二人現居于何處?”
黃槿點頭:“我死了之後還見過這二人,他們就住在趙家村最南頭的一處房子裏。與他們一起住的還有一個少年,年紀和我差不多大。”
衆人都松了口氣,和她年紀差不多大,那很可能就是當年曾轍那個兒子了。事不宜遲,茯苓道:“我随黃姑娘去确認一下,然後去衙門遞上狀紙。”
司竹和時長汀都點頭。
茯苓先是拿了個木匣子,然後就和黃槿還有胡溟一起離開了。
茯苓到了趙家村,天已大亮。這時黃槿和胡溟已經躲在茯苓帶的那個木匣子裏躲避陽光了。
茯苓按照黃槿的形容,找到了那個房子。只見是一處很殘破的院子,房子都是茅草的,連院子都沒用土坯,而是用籬笆圍成的,籬笆已經破開了好幾處。
茯苓站在院子外向裏望去,正要繞到正門處敲門,一轉身卻與一個青年撞在了一起。兩人身高相仿,這一撞正撞在頭上,一時都痛呼出來。
茯苓揉着額頭擡眼打量這人,只見是一個方臉直眉的青年,單看這副老實相,茯苓已經認出這正是當年那個小男孩兒。
他正要上前詢問,卻見那人手忙腳亂地将剛才落地的一包東西撿起來急急忙忙的往袖口裏藏。
茯苓眼睛一眯,抓住了他的手。茯苓本就是習武之人,這一抓又用了力,那人一時掙脫不開,竟被茯苓取走了手中的東西。
茯苓打開看了看,然後輕輕聞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他問那青年:“這是砒-霜。你要下毒?”
那人臉刷就白了,紮着手手足無措的樣子。
茯苓将他拉到村頭一處草垛旁,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道:“你父親可是曾轍?”
這話一出,那青年的臉更白了,他眼中現出惶恐來,十四年前那夜的慘狀一直折磨着他,使他夜不能寐,一閉上眼就是父親臨死前死不瞑目的樣子。
茯苓也看出來那件事對他造成的傷害有多大了,他同情地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道:“我受你父親生前好友之托,是要為曾轍伸冤的。你……”
那青年先是一喜後又很是生氣,他打斷了茯苓的話道:“不必,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我買了砒-霜,一定要毒死他們這對奸-夫-淫-婦!”
茯苓眼神一冷:“你沒有上過學堂?”
☆、相信你 終有一人
那青年沒料到話題轉得這麽快,愣愣地答道:“沒上過啊。”
茯苓被他噎得一窒,很是緩了口氣才繼續說道:“你沒上過學堂也應該知道最起碼的道理。而今當朝律法還算公正,你父親的事完全可以報官,讓官府來解決。明明可以走正規途徑來查,你為什麽非要走歪門邪道?”
那青年還要再辯解,茯苓擡手止住他道:“還有,那是你的娘親,無論她有多大罪過,你來動手總是不妥。先不說這是不孝,就說對你自己而言,你還想讓自己陷入另一個噩夢裏嗎?!”
那人聽見這話身子僵住了,手也垂了下去。他垂頭喪氣地蹲下身來,兩手抱着頭,沒一會兒就哭出聲來。
茯苓在他身邊蹲下來,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随我一起去衙門報案吧,這件事也該有個了結了。等案子結了,你好好打算一下今後,念書也好,做工也罷,總不能活在仇恨裏,你要記得,你得對得起你父親、你父親的好友,還有……你的祖母。至少這些人是真心希望你過得好的。”
那個青年沒再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
等茯苓再回到瑞王府的時候,案子已經大體明了了。那個貨郎和苋娌都被抓進了監獄,也沒怎麽用刑,二人就招了。
接下來就是按照二人招供的作案地點去尋找屍體了,這便是衙門裏的事了,茯苓見自己也幫不上什麽了就回了瑞王府。他将這些經過仔細給司竹他們講了,衆人都松了口氣。
胡溟更是感激涕零,他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好幾下,衆人想攔也攔不住,只得側身避開了。
胡銘起身後說道:“小生要去趟東畝鎮。”
大家都不意外,胡溟尋找了這麽久,現在知道曾轍的屍身在哪了,肯定是要親自去一趟的。
***
胡溟一路飄去了東畝鎮,因他是鬼魂,可夜行千裏,自是趕在衙役之前到了東畝鎮。
他看着那處破院子,雖然他已經死了十多年了,但此刻卻仿佛感覺到心砰砰直跳。他伸手撫了撫胸口,慢慢靠近了那處菜地。
經過十多年,菜地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不過因為這個村子人口稀少,所以村民蓋新房都不用在別人家的地基上,因此雖然菜地變了樣,但還是保留了下來。
胡溟小心地在菜地上空飄着,來回尋找着。突然,他感覺到了一種鬼魂的力量——那是一種灰撲撲向四處湧動的感覺。他心下一喜,趕緊撲了過去。
***
曾轍感覺自己快要消失了,他已經很小了,在穢物的作用下,他只剩下了很小的一團,而這一團還不穩定,四處湧動着,像是要破繭而出。但他知道那不是破繭而出,而是最後的消散。
他閉上唯一的半只眼睛,心中很有想要流淚的沖動,但是卻沒有能夠流淚的能力。
曾轍喃喃道:“我後悔了,真是悔啊。娘親肯定在那時就被折磨死了,兒子也不知道還活着嗎。還有胡溟,當時和他約定柳樹胡同相見,不見不散的,他那麽認真的一個人,很可能會一直等我吧。”
他苦笑了一下,心道:當時這不該争一時之氣,說什麽做鬼都不會放過那兩人,何必呢,最後連鬼都做不成了。如果做了鬼,至少能看看娘親最後怎麽樣了,看看兒子是否平安,然後一定要去京城,與胡溟告別,讓他千萬不要等了。真是後悔啊。
他覺得真累啊,等了這麽久,困住了這麽久,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了。他突然想着就到這兒吧,太累了,沒有盡頭的等待有什麽用呢,他正要松開心中的那股氣,卻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曾兄啊!小弟可找到你了!”
曾轍不敢置信地睜開眼睛,他看到了什麽?竟然是胡溟!
他心中狂喜,但緊接着又想到,自己怎麽會在這兒見到胡溟?胡溟又怎麽會看得見自己?
他帶着疑惑仔細地看了胡溟一眼,這一眼讓曾轍幾乎要痛哭失聲了:“賢弟!你怎們……你怎麽也死了啊!”他看出曾轍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因為他鬼魂的樣子和自己當年見到時他的年紀差不多。
胡溟臉上又是難過又是焦急:“曾兄,先不管那些,我怎麽救你呢?你都快要魂飛魄散了啊!”
曾轍苦笑搖頭:“救不了了,別費勁了。賢弟,你快和為兄說說你這是怎麽回事?”
胡溟急道:“不行!得想辦法救你!啊!對了!來之前,那個司竹小姐讓我背了一段咒語,說可能會用到。難不成就是用在此處?!”
他趕緊對着曾轍一陣叽咕:“%&*&**¥¥##”
……
曾轍先還是莫名其妙,慢慢地竟然發現自己的魂魄凝聚起來了,那些還未被化掉的都慢慢回歸到了身上。直到最後曾轍已經形成了一個和原來差不多大小的鬼魂。雖然還是殘破不堪,但至少能走能飄了,曾轍大喜過望。
胡溟還在繼續念咒,但卻不再管用了。曾轍看出他的難過,安慰道:“賢弟千萬不要為我難過,我如今這樣已經很是幸運了。困在此處時,為兄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就是能夠離開這裏,現在能夠離開了,便是心想事成了。”
胡溟也知道強求不得了,只得作罷。
二人一起離開了菜地,回到了曾轍原來的那個院子。經過一番共敘前情,曾轍這才知道胡溟為了自己做了什麽、付出了多少。
曾轍一臉的感動與內疚,看着胡溟實在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胡溟反而笑道:“我就說嘛,曾兄肯定不會失約,果然如此。”
曾轍良久才嘆道:“能遇見賢弟,真是為兄幾世積下的福氣啊!”
雖然愛情背叛了自己,自己也沒保護好親情,但最終的最終,終有一人,翻山越嶺,尋尋覓覓而來,只因為他相信自己不會失信于人。這難道不是人生萬幸嗎。
……
兩鬼留在東畝鎮等待衙役起出屍骨,随同他們回到了京城。
因為整個案子情節明了,人證物證聚在,所以判決下來的很快。胡溟和曾轍聽了知府判處貨郎剮刑,判處苋娌腰斬。
這時才發現,他們再見到苋娌和貨郎,無論這二人結局如何,曾轍和胡溟都已經可以很平靜地面對這一切了。這或許就是人世間感情的力量,當你連恨都恨不起來的時候,要麽是因為你已經可以勇敢、坦然面對帶給你痛苦的人了;要麽就是你已經擁有了讓你不再介意這些過往的新的感情,這種感情像是一種翻天覆地的力量,将你的過往全部推倒重算,你的新生将建立在這種力量鑄造的新的地基上。
它安穩、長久、柔韌,但卻可以很有力量。
有些過往,連偶爾的回憶都不想。
而有些情誼,連簡單的一句“不見不散”都能成就一段十年尋覓、萬裏踐諾的佳話來。
……
後來,曾轍去了母親被丢下馬車的山崖邊,當年的屍骨而今已經不可尋,曾轍能做的就是跪在深夜裏,默默地寄托心中的思念與哀傷。最後,曾轍在山崖邊默哀了七個夜晚,胡溟就默默陪在一邊。
然後曾轍在胡溟的陪同下又去偷偷看了自己的兒子,雖然兒子沒有讀過書,但是看到兒子能夠心思正直、平平安安,曾轍心中已經很是欣慰知足了。
兩鬼最後來到了瑞王府,一起磕頭感謝司竹幾人的大恩。曾轍道:“在下無以為報,只能祈求上天還能有來生,哪怕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諸位的大恩。”
司竹道:“你還是感謝你的兄弟吧,這萬裏踐諾的情誼真是世間少有。”
曾轍含淚點頭,胡溟卻道:“朋友相交貴在信任。這本是我應該做的,試想如果我遭遇不測,想必曾兄也會不計艱難險阻也要弄個水落石出的。”
時長汀和茯苓都敬佩地看了眼胡溟。
這位書生,有着一種近乎迂腐但令人向往的俠氣。
……
胡溟和曾轍最後一起去地府轉世投胎去了,他們魂魄在人間消失之前,兩人身上心口處都有一縷亮光閃過,那縷光如輕煙一般鑽進了時長汀脖子上的長命鎖中。
司竹道:“這便是他們凝聚魂魄的執念了。”
時長汀默然。
茯苓起身感謝給予他們幫助的黃槿姑娘,卻見黃槿正緊張地攥着她自己的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茯苓奇道:“姑娘可是有什麽為難的事?”
黃槿咬了咬嘴唇,最後鼓足勇氣道:“可不可以,請諸位大人也幫幫小女子?”
司竹和時長汀聽見這話都是一愣,不解地看向黃槿。
☆、遇青郎 大雨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