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求婚
當唐黎悅熟絡地翻過圍牆,躍上蘇家後花園那棵最高大的金邊黃楊樹,擡頭望向四邊的時候,蘇明媚正坐在後花園裏的涼亭之上。
是的,是涼亭之上,不是涼亭裏。涼亭四個角像鳥的翅膀高高翹起,她就坐在其中一個角上。素白色的裙裾落下來,她的兩只腳懸挂在空中,一蕩一蕩的。
銀白色的月亮做了蘇明媚的背景。高大的桂花樹伸出了一根斜斜的枝條,谄媚地将一枝花兒伸到蘇明媚的跟前。
蘇明媚坐在涼亭上,正在嗑瓜子兒。
灰白色的瓜子殼一片一片地落下來,落在地面上,像綻開的一朵朵蘭花。
雖然見多了這樣的場景,唐黎悅還是禁不住有些心驚肉跳。跳上涼亭,坐在另一只角上,他看着蘇明媚,悄聲問道:“你是不是該換個地方曬月亮?比如說,坐在涼亭裏,喝點兒小酒,作點兒小詩什麽的。”
蘇明媚遠遠地看着唐黎悅,笑眯眯地說道:“別的地方沒有這麽好的月亮。涼亭之上,空曠無遺,明月朗朗,讓人頓生天地一人之感,于是獨怆然而涕下,不是比你那個坐涼亭喝小酒要風雅得多嗎……喂,唐黎悅,你今天怎麽又來了?”
蘇明媚與唐黎悅認識得簡直莫名其妙。一年前的一個晚上,蘇明媚上屋頂曬月亮,卻聽見一聲厲喝:“小賊往哪裏逃——”就看見一個月白影兒連人帶劍化作一道光芒,向自己飛來。
蘇明媚吃了一驚,随即卻是歡喜,因為她學劍多年還沒有與人正經打過架呢。又怕驚動母親被搶走對手,蘇明媚就故意将對方引到僻靜之處。
鬥了小半個時辰,分不出勝負,兩人都精疲力竭,而對方也認出蘇明媚絕對不是自己所要尋找的小賊,于是罷手言和,從此算是認識了。
每當月朗風清的晚上,蘇明媚就會上屋頂曬月亮,唐黎悅也就會偶爾翻牆而入。兩人聊聊天,說些沒有味道的話,相距七尺或者三丈。真的是很莫名其妙的關系。
聽蘇明媚問起,唐黎悅笑了一下,輕飄飄地說道:“聽說了昨天的事情,不放心你,所以來看你。不過看來我多慮了,你心情好得很。聽說你狠狠地揍了那個該死的方崇煥一頓?”蘇明媚搖頭:“你這話我不太相信,我更相信你只是幸災樂禍所以想來看看我的醜态……是不是?”唐黎悅倒吸了一口冷氣,傷心欲絕地捧着碎裂成五塊的水晶透明小心肝:“我的蘇小姐,您未免将我看得太低了。”蘇明媚身子一動,整個人就往後仰去,眼看着就會翻空落下,唐黎悅吓了一大跳,身子急掠開去,正如一只大燕子一般,想要将蘇明媚抄在手中。
卻不想蘇明媚根本不曾落下,她的身子一側,換了一個姿勢,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涼亭的脊上。兩只腳正抵着那個尖角兒,可是那樣子,比之前坐着的樣子更讓人心驚肉跳。
唐黎悅氣道:“你……能不能淑女一點兒?”嘴巴裏卻不知被塞進了什麽東西,卻是一片瓜子殼。他呸的一聲吐掉,“實在不客氣,給我吃瓜子殼。”
蘇明媚笑道:“挺好的,我吃西瓜你吃皮,我吃瓜子你接殼,哈哈。”
唐黎悅翻身再度上了涼亭,說道:“我以為你狠狠地欺負了人家一頓,給人家寫了休書,心裏總會好受一些的。”
蘇明媚将一把瓜子抛下涼亭,下面傳來簌簌的聲音,就像是下了一陣暴雨。
“好受一些?我休了他?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呢,從此之後我就成了承恩寺下面的臺階了,我心情能好?”
唐黎悅詫異道:“承恩寺下面的臺階?”蘇明媚淡笑了一聲,說道:“承恩寺下面的臺階,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皇帝乞丐和尚尼姑,都有機會上去踩一腳。”
蘇明媚翻了一個身,卻又将唐黎悅吓了一大跳。好在有了方才的經驗,他心理素質強了,不曾慌慌張張跳下去接。
由此可見,母親所說的那句“經驗能補知識的不足”完全是正确的。
善于吸取經驗教訓的人,能取得最快的進步……蘇明媚有些無聊地想着,突然對唐黎悅說道:“小悅悅,你說我離家出走好不好?”
唐黎悅怒道:“你不要叫我小悅悅!你又不是禁不起人言的人,為什麽要離家出走?沒臉見人的應該是方崇煥才對。”
蘇明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無聊啊無聊……不過是想要借這個機會出去晃一圈罷了,天知道這些年我裝乖乖女已經夠了……這回被方崇煥欺負慘了,我得想辦法出去散下心。”
唐黎悅實在有些不懂:“我聽說你将劍都擱在方崇煥脖子上了,一個大将軍被你欺負成這樣子,他肯定很郁悶。”
“那是我很郁悶好不好。”蘇明媚的聲音很悶,“是他讓了我。他總共才使了七八分力,實在氣不過,我連人帶劍撞向他的寶劍,結果他就忙不疊地收劍,結果我就贏了。旁人看不出來,我們自己卻很清楚。你沒看見他認輸時候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只驕傲的蟋蟀,那眼神,全都是笑我在耍無賴!”
“原來你真的耍無賴啊……既然耍無賴贏了,你還氣不過?”唐黎悅很認真地建議道,“我有幾個幫你出氣的辦法,你要不要聽聽?”
蘇明媚翻翻美妙的白眼:“你說吧。”
“第一個辦法,就是找很多的禦史上書彈劾他。沒理由退親,這就是人品問題,咱們的禦史最喜歡拿人品說事了。如果運氣好的話,他那個守備将軍也別去做了……你說好不好?”
蘇明媚氣得差點兒吐血:“這叫好辦法?你明明知道我父親就是禦史,找很多禦史彈劾他,不就讓我老父親給人一個結黨營私的印象?給我出氣?這明明是給我父親惹麻煩。這就是你的好建議?”
“第二個辦法,那就是将他賣給敵人。我派人跟着他一直到大同前線,将他的行蹤全都告訴敵人,讓敵人殺了他。這個借刀殺人之計好不好?”說完,唐黎悅露出一個很谄媚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一塊粉嫩嫩的五花肉,讓蘇明媚恨不得咬上一口。
蘇明媚抓起瓦片砸過去:“越說越不像話了。你當我是一只笨鳥,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也幹?”
唐黎悅伸手接住瓦片,輕輕放在屋脊上,說道:“事實上你雖然不是笨鳥卻是無限接近笨鳥……我還有第三個建議,您要不要聽聽?”
蘇明媚已經沒有力氣生氣了,她像一條翻白的魚兒躺在屋脊上:“雖然我不想打擊你,但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您的建議很像是臭屁,沒有任何作用,只能污染污染空氣。”
唐黎悅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我認為這個法子是最可行的……明天我找一群身份不算低的貴族公子哥兒,帶上媒人,排成長隊,上你家來求親好不好?順帶敲起鑼打起鼓,總要讓全京城的百姓都看見,都羨慕你才好,那個沒長眼睛的破蟋蟀,從此後悔不疊,以淚洗面,郁郁終生,終身不娶,斷子絕孫,成為笑談……”
唐黎悅的四字成語就像是六七月的梅雨連綿不絕,聽得蘇明媚耳朵都有發黴的沖動。
她彈起一顆瓜子,射進唐黎悅的嘴巴。唐黎悅住了嘴,吐出瓜子,說道:“我提了這麽多的好建議,你才給我吃一顆瓜子,實在太不合算了。你果然很奸商……最後一個建議,你要不要聽聽?”
蘇明媚不理他。停頓了一下,唐黎悅輕描淡寫地說:“我娶你好不好?”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是冬日的一道驚雷,夏天的一陣暴雪,天上砸下的一大塊金子,面前的山巒無聲無息地崩裂……蘇明媚頭昏眼花四肢痙攣全身顫抖狀若中風。
認識這個人也有半年了,蘇明媚從來未曾想過嫁給面前這個人的可能。
中風之後再度蘇醒,心弦竟被人撥動了,微微地顫起來,一種極淡極淡的溫暖從心底生出,彌漫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
蘇明媚很明顯地聽到心蘇醒過來的聲音,那顆自己以為已經死掉的心髒,竟然如同冬眠的動物一般,慢慢地從龜縮了一個冬天的洞穴裏探出頭來。
片刻之後,她朗聲笑起來:“我是要笑天上掉了一塊大餡餅,還是要笑你傻?”
唐黎悅也笑起來,學着蘇明媚的樣子,舒舒服服地躺在涼亭的屋脊上:“我們畢竟也算是朋友了,你這般為難,我勉為其難幫你一把。你放心,雖然你粗魯了一點兒,可是我在這方面也不是太講究。而且我也知道你很善于僞裝,只要你在人前稍稍裝個樣子就行了。不想裝樣子那也簡單,你關上屋門,誰也不見,那就成了。”
蘇明媚歪着腦袋看着唐黎悅,看得唐黎悅心中發毛:“你別用這樣妩媚的樣子看我好不好?我很不習慣的。”
蘇明媚看了半晌,終于嘆息着搖了搖頭:“看起來你的腦袋還沒有壞掉……你可知道,我雖然做了承恩寺下面的臺階,不過卻也還是相當高貴的白玉臺階……你想要将這臺階撬回家裏藏起來,可要花好大的力氣呢。”
唐黎悅又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眉毛彎彎的,眼睛也是彎彎的,隐約竟然有幾分蘇明媚的樣子:“再重的臺階也總有辦法撬動的。”
“你撬不動的。”蘇明媚偏着頭看着唐黎悅,“我現在才想起來,已經聊了這麽長時間的天了,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姓甚名誰?就連唐黎悅這個名字,我都懷疑不是真名字……連這個都不知道,我怎麽肯讓你撬我這塊臺階?最關鍵的是,想着你用收破爛的寬大胸懷來向我求親這一事實本身,我就像是吃了一只癞蛤蟆,渾身難受。”
蘇明媚叽裏呱啦說了一大串,最後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就像是珍珠串子斷了,珠子叮叮當當掉落了一地。
唐黎悅凝視着蘇明媚,聲音裏竟然有幾分誠摯:“在我的心中,你不是破爛,你是珍寶……你有點兒自信好不好?”
蘇明媚頓時石化,片刻之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屋頂了,趕明兒該吩咐誰來打掃?夜深了,我得休息去,你走好,不送。”腦中卻毫無理由地閃出一個人影來,那人一身青色的圓領袍,有一雙異常深邃的眼睛……蘇明媚搖頭,将那個人影從腦中甩出去,心再度冷硬成冰。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轉身,就要下了涼亭。身後一陣風掠過,那是唐黎悅。他伸手,從後面摟住了蘇明媚:“嫁給我,好不好?”蘇明媚身子一顫,心底那塊堅硬再度松軟得顫抖起來,随即就是渾身僵硬。唐黎悅将臉湊過來,雙唇輕點,正落在蘇明媚的臉頰上。一種極細微的略帶酥麻的觸感以臉頰為源點,一寸一寸地彌散開來,蘇明媚渾身酥軟成了一團面,簡直要站立不定。
鼻尖嗅到了男子的氣息,那是一種陌生的清爽氣味,蘇明媚無來由地覺得,那種氣味是淡藍色的,将涼亭四周,籠罩得如詩如夢。
月華傾瀉,涼亭周圍,只有風吹動桂花,發出細微的簌簌聲響。蘇明媚覺得腦子一陣一陣地發昏,那是因為桂花的香氣太濃郁了?
蘇明媚終于反應過來,狠狠一腳,正跺在唐黎悅的腳背上。這一腳挾倒泰山翻東海的氣勢而來,挾蘇明媚初吻被奪的潑天羞惱而來,挾蘇明媚那俠女能開山裂石的力量而來……談情說愛乃是最風雅不過的事情,你丫的能這樣霸王硬上弓?
這一腳,好生兇狠。跺碎了幾塊瓦片,也在唐黎悅的腳背上跺出了一片烏青。
唐黎悅松手,蘇明媚像一陣風一般轉身。裙裾翻飛成了夜色裏的一朵百合,緩緩地飄下涼亭,纖塵不驚。
蘇明媚聽見後面稀裏嘩啦瓦片掉下來的聲音,接着是重物落在地上的聲音。
蘇明媚耳根子有些發臊,腳有些發軟。心中恨恨地想着,明兒得趕着唐黎悅要錢,他到底将自己家的涼亭給拆了。
這麽大的聲音,前面的家丁也聽見了,于是大叫起來:“什麽人?”
整個府邸都沸騰了,某個盜賊慌忙逃命,可是腳背被人狠狠跺了一腳,很是痛楚,奔跑起來,一瘸一拐,大無平日的玉樹臨風潇灑風範。
蘇明媚飄上自己的房間,打開窗戶,往院牆那邊看去。院牆之上出現了幾道人影,其中一個甩下了一條長繩。唐黎悅抓住,院牆之上的人使勁,将唐黎悅提了上去。一群人跳下院牆,消失不見了。蘇明媚嘆了一口氣,連蓉蓉揉揉眼睛湊過來,很潇灑地評論:“變成跛腳的三腳貓了,不好看。”蘇明媚躺上床,說道:“三腳貓四腳貓都與我無關,咱們睡覺吧。”
這天晚上蘇明媚睡得很不好,她睡夢之中出現了很多人影,唐黎悅、方崇煥、那雙深邃如湖的眼睛。冷汗涔涔,沾濕了被褥。
一定要小圓子去找一床好點兒的席子,蘇明媚想。
一大早,又傳來小圓子驚慌失措的聲音:“小姐,出大事了!”
“別咋咋呼呼的,小圓子,你好歹是跟随小姐的人了,要講究風度……你知道不知道?”連蓉蓉毫不客氣地訓斥道,“能出什麽大事呢,小姐都退親了,難不成那個方崇煥今天又來退親了不成?”
蘇明媚睜開眼睛,又懶洋洋地閉上:“蓮蓉糕,風度風度,風度良好的丫鬟,就是在罵人的時候也能保持優雅……”
聽見噔噔噔的聲響,卻是小圓子一口氣沖上來,對着蘇明媚大喊:“小姐,快起來,快梳妝打扮……方才先行傳話的太監已經到了……”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卻沖向衣櫃,打開,着急道:“前天将那身大紅的穿髒了……今天可穿什麽好?蓉蓉姐,你說小姐穿什麽才夠莊重不輕佻,戴什麽頭面梳什麽發髻才好……”
小圓子将一堆衣服都抱出來:“咱們一起看看……”連蓉蓉端了洗臉水走過來,納悶道:“小圓子,風度風度……你倒是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方将軍不會又來求親了吧?”
小圓子這才嘆了一口氣,說道:“方将軍是沒來求親,不過三皇子殿下親自來求親了。儀仗已經出了正陽門了,咱們得趕緊一點兒……”
聽到小圓子說的話,蘇明媚與連蓉蓉都是一時反應不過來。三皇子殿下,求親?什麽時候棄婦這麽搶手了?我不是承恩寺下面的臺階嗎……
連蓉蓉張大嘴巴,道:“求親……即便是皇家求親,也用不着擺這麽大的陣仗吧?我聽說,當今皇上還是皇子的時候娶皇妃,求親的時候也是悄無聲息,等事情定下來了,才大張旗鼓地納彩納吉納徵。而且是要請媒人啊,怎麽可能是三皇子殿下親自前來?”
小圓子跺腳急道:“你問這麽多做什麽,我怎麽知道?三皇子殿下可是出了名的纨绔皇子,肯定是之前就聽聞過小姐的名聲了,現在聽說小姐退親了,就大張旗鼓地來求親……也算是給小姐長臉了,這一回,瞧不将方将軍給氣死!”
她喘了一口氣,又說:“小姐,您不知道,我去外面的時候,都聽見家丁們在說了,都說小姐真正命好,三皇子殿下也是知情識趣,居然這般給小姐長臉,既然這樣了,咱們老爺一定會答應了三皇子殿下,小姐轉身就成了王妃。啧啧,明天順天府掃大街的,也不知要掃起多少簸箕眼珠子來!前天小姐您這般,卻是給京城裏增加了不少笑談呢,可是一轉眼,就要忌妒羨慕死她們!”
小圓子一邊說話,一邊利索地翻出了一件嫣紅底子淺青折枝玉蘭刺繡圓領袍,說道:“這件好,又喜氣又莊重……”
蘇明媚終于反應過來,不由得微笑起來。雖然蘇明媚在姜雲霞長年累月堅持不懈的洗腦之下,腦子結構已經異于常人,但是聽聞了這樣一件事情,說不竊喜那是騙人的。她才十五歲,聽聞了這麽有面子的事情,哪能不高興?
可是蘇明媚畢竟是蘇明媚,見到兩個丫鬟這麽興高采烈的樣子,頭腦又清醒起來,覺得有必要給兩個丫鬟潑潑冷水涼快一下,否則也不能顯示小姐的高明。她一把将圓領袍子拍到一邊,說道:“穿件尋常的素淡的家常的。”
小圓子詫異道:“怎麽可以穿素淡的……”“三皇子殿下這樣來求親,父親難道就會許了?即便父親許了,我也不一定許呢。穿得紅紅綠綠的做什麽,平白地給人笑話呢,再說了,求親據說是父母的事情,做女兒的不必到場的。”說着話,一顆心就像是泡在溫水裏了。
昨天晚上那個人是擔心自己成了衆人口中的痰盂,所以想辦法給自己掙面子吧?鬧了這樣一出,那些想要對付方崇煥的人,也不會再在自己身上找突破口。
畢竟皇子都來求親了,面子也掙足了,哪個還會想不開自殺?可是他卻沒有想過,萬一她父親答應了,弄假成真怎麽辦?難不成還真的讓唐黎悅娶了自己不成?!
蘇明媚不自覺地在頭腦中掠過唐黎悅的面孔,然後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當今皇帝陛下崇信道教,估計是丹藥吃多了,生育能力實在不怎樣,五十多歲了,才生了三個皇子。
大皇子早夭,二皇子與三皇子出生日期只相差一個月。皇家規矩,立嫡立長,于是二皇子被立為太子。
二皇子十八九歲的年紀已經學得心機深沉,延納門客,建立班底。而三皇子既然沒啥指望,于是就養成了一個自由散漫肆意妄為的脾性,成了京城之中著名的纨绔公子。
這位纨绔皇子最荒唐的舉動就是愛搶新娘,每次聽說誰家有親事,他必定到場,趕在新郎官之前掀開轎簾,将新娘子拉出來,仔細地打量品評。若是漂亮,就扔一個紅包,若是不漂亮,那就往地上吐一口口水,道一聲晦氣,轉身就走。
這樣的舉動雖然荒唐,好在他不曾真的将新娘搶回家中自己享用,因此也不算鬧得天怒人怨。
因為紅包數量不少,到了後來,有些将要娶親的人家,還特意請人悄悄将消息告訴這位纨绔皇子,指望從皇子殿下手中得一個紅包。
此外,他其他的荒唐舉動還很不少,例如大冬天的,他曾在翠色街雪地裏舉行裸奔大賽,因為獎金豐厚,也吸引了不少地痞混混參加,吸引得翠色街樓上樓下的姑娘們,花枝招展地議論紛紛嬉笑連連。
禦史們大叫有傷風化,只是皇帝關在煉丹房裏不接奏折,內閣學士們也不能因為這個訓斥天之驕子而作罷。
蘇明媚不擔心母親會答應,因為她母親此生最痛悔的事情就是嫁進官宦人家,王府更是不行。可是家中掌權的是父親啊,父親不會答應了這門親事吧?
很難說,天地君親師,皇子殿下來求親,父親雖然疼愛女兒,但是多半會将女兒打包送上!
這位三皇子殿下不過是前來幫我掙面子罷了,他沒有求親的真正意思,如果父親答應了,豈不是坑了人家?
不行,我得去看看。
就在這時候,雖然是後花園,也聽見前面傳來的隐隐鑼鼓聲了。夾雜着的,還有不少議論聲,嬉笑聲,真正的人聲鼎沸。
小圓子實在待不住了,當下就對連蓉蓉說道:“蓉蓉姐,你幫着小姐梳妝打扮,我先去打探打探消息。”
連蓉蓉連聲說道:“小圓子,慢一點兒,風度風度……”小圓子早就像一陣風一般,卷下樓梯,挾着倒泰山翻五岳的風雷之聲,去了。蘇明媚簡簡單單地梳好頭,穿上一件八成新的白色粉綠繡竹葉梅花領袍子,笑道:“我們去前面看看。”連蓉蓉詫異道:“小姐,求親據說是父母的事情,女兒家不必到場的。”
蘇明媚撇嘴,說道:“這麽掙面子的事情,我就在屏風後面聽聽,也高興高興。”
連蓉蓉抿嘴笑。
于是蘇明媚帶着連蓉蓉,姍姍然,施施然,邁着淑女該有的小碎步,雲淡風輕地往前面去了。
連蓉蓉跟在後面,捧着一包香瓜子。屏風後面坐定,連蓉蓉奉上香瓜子,然後掀起裙擺,圍成一個裙兜,站在蘇明媚的身邊。蘇明媚嗑瓜子兒,将瓜子殼放在連蓉蓉的裙兜裏。即便是嗑瓜子兒,她的姿勢也很文雅很淑女很貴族的,絕對不是昨天晚上坐在涼亭上兩條腿晃悠悠将瓜子殼滿地亂噴的景象。
屏風那邊聲音并不雜亂,她聽見老父親的說話聲:“皇子殿下,婚姻大事,當由父母做主,皇子殿下親自前來求親,蘇家蓬荜生輝,只是此事到底于理不合,因此……到底要讓殿下失望了。”
蘇明媚果然聽見了那個欠扁的聲音:“岳丈大人啊,我是想要請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前來求親啊,可是早上起來,匆匆忙忙也找不到好的人選,又怕別人捷足先登,沒辦法我就自己上了……老岳丈您許不許,就一句話,如果您覺得我自己親自上門求親有些不莊重,那我回頭去禀告父皇請父皇欽點一個媒人上門來就是……”
連蓉蓉也聽出唐黎悅的聲音了,不由得露出歡喜的神色,低聲說道:“小姐,是他……要不我去悄悄告訴老爺,咱們就答應了吧,三皇子不但不是纨绔還如此知情識趣……”
可是與連蓉蓉的歡喜不同,聽着唐黎悅的言辭,蘇明媚竟然無端端地生起氣來——這個唐黎悅,還真将自己當纨绔呢!
她惡狠狠地将口中的瓜子殼連同咬碎的瓜子吐在連蓉蓉的裙兜裏。随即警醒,她又觍着臉對連蓉蓉笑了笑,說道:“等下我幫你洗裙子……”
當然聲音極低。當然,說完這句話之後,咱們的蘇明媚,就再度恢複成風雷不動的淑女樣子。連蓉蓉看到小姐生氣的樣子,又是抿嘴一笑。
蘇江春沉下臉,說道:“皇子殿下,蘇家雖然有女,但也只是蒲柳之姿,德容言功等等,也只是中等而已。皇子殿下身份高貴,看得起蘇家,乃是蘇家幸事,只是蘇江春自感女兒卑微,不敢匹配,還謝過皇子殿下,請皇子殿下勿要驚動聖上,也勿要再使人前來。岳丈這等稱呼,也是胡亂不得,請皇子殿下收回。”
父親大人拒絕了?蘇明媚松了一口氣,只是心中卻不由得生出一種莫名的悵惘。很淡很淡,只有一絲。
連蓉蓉苦着臉,低聲說道:“老爺怎麽一口氣回絕了,就是去虛與委蛇一下也好啊……”
蘇明媚伸手,打了丫鬟一個栗暴。
又聽見唐黎悅的聲音:“蘇大人,岳丈這個稱呼已經出口了,我怎麽收回啊……不過我聽說,咱們京城女子,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有這樣的規矩吧?”
連蓉蓉生氣了,低聲說道:“三皇子殿下怎麽這麽亂說話啊?居然說小姐是再嫁之身。不過這個歪理倒也當真是歪理,老爺還真的不好回答呢。小姐,您快出去,自己決定了……”
連蓉蓉生氣,蘇明媚卻不生氣,當下只是笑着聽。連蓉蓉撇嘴,不說話了。
見蘇江春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唐黎悅笑嘻嘻地說道:“蘇大人,本皇子曾經定過親,不過妻子還未曾過門就夭折了,所以本皇子也是再娶。蘇小姐曾經定過親,不過前天婚約已經毀了,所以蘇小姐也是再嫁。蘇小姐既然是再嫁,那這事就得聽她自己做主,大人以為如何?”
蘇江春沉下臉來:“三皇子,此事不需要小女自己來發表意見,這事情小女的意見與老夫的意見是一致的。”
唐黎悅笑嘻嘻地道:“不聽聞蘇小姐親自拒絕,本皇子總是不死心……小順子,将箱子裏那套元青花纏枝紋茶具拿出來,将紅泥小火爐生起來,倒進帶來的玉泉山山泉水,在這裏給本皇子煮點兒茶……蘇大人,不動用您的茶水,借用您的地方生個爐子,您不見怪吧?”
蘇江春這才見識到纨绔皇子殿下的無賴本事,氣得胡子發抖,卻是無可奈何。
這時姜雲霞開口道:“景王殿下,您是王侯,您是打算在我們家長住了嗎?既然是長住,那我們先去将客房收拾一下,然後上宗人府報備一下,請宗人府審核一下,請皇上批示一下,請禮部的官員前來指點一下,到底應該如何招待景王殿下……畢竟我們是小戶人家,雖然接過幾次聖旨卻真的沒有見過世面,生怕将事情給做得不上不下……”
姜雲霞這樣說話,纨绔殿下卻毫不在意,仍笑嘻嘻地說:“我很好說話的,随便打個地鋪都行,用不着這麽在意……”
蘇明媚相信,自己不出去的話,唐黎悅會在蘇家正堂裏煮茶燒飯甚至打地鋪。這場鬧劇就到此為止吧。
嘆了一口氣,她将手中的瓜子都塞給不知從什麽地方鑽出來的小圓子,優雅地拍拍手,整理了一下衣裙,帶着明媚的笑容,掀開簾子,款款進入正堂。
今天的唐黎悅打扮很正式。束發嵌寶紫金冠,一身金緞鏽工筆山水樓臺圓領袍,翻出象牙白中衣。如果不是那笑容有些痞子樣式,今天的他的确比方崇煥還要帥上三分。
唐黎悅正跷着二郎腿悠悠然等着小順子煮茶呢,聽見後面的聲音,忙轉過頭來,色迷迷的眼睛賊賊一亮,随即端正了臉色,很嚴肅地與蘇明媚見禮:“小姐總算出來了……小生仰慕小姐已久,今日終于得以一見……小生早就聽聞,蘇家小姐乃是天人之姿,更難得秀外慧中蕙質蘭心林下風致儀态萬方,又聽聞小姐乃是女中巾帼氣比男兒令須眉慚愧,因此心生仰慕,奈何名花有主不堪折,郁郁枯守無數春。昨日得聞退親信,喜不自勝,今天早上就急急忙忙求親而來……敢問小姐,是否願意與小生喜結連理白發相守永不相離永結同心?”
聽過這樣的言辭,蘇明媚心中的那一點兒感動頓時煙消雲散。哼哼,做慣了纨绔,就可以将自己不當一回事?
蘇明媚輕輕一笑,說道:“雖然說再嫁由自身,可是皇子殿下,我現在根本不認識你。”心裏狠狠地哼了一聲,這丫丫的,這厮裝纨绔不用說,經常半夜鑽進自己院子裏裝神秘還哄自己是個錦衣衛,自己為啥要給他好臉色?
唐黎悅端正了臉色,站了起來,說道:“那麽我就正經地再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母親姓唐,我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唐黎悅,不過這個名字平時只有我自己用。我父親姓朱,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朱載塵,不過這個名字平時也沒有多少人用。我喜歡讀書,勤學奮進奮發向上,勤于練武,立志報國鎮守邊關立下不世功勳,前天父皇還曾稱贊我來着。加上我的皇子身份,你嫁給我,自然立即身份尊貴與衆不同,就是那個姓方的蟲子看見你也要跪下以君臣之禮相見……你說好不好?”
說着說着,那欠扁的笑容又燦爛地亮起來了,看得蘇明媚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臉,她擔心自己的臉會不會被這厮曬傷了?
蘇明媚笑了,嘴角微微揚起,眉毛微微挑起,很妩媚地一笑:“皇子殿下,您說得不好。”
那樣妩媚的笑容卻讓唐黎悅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退後了一步,卻馬上發覺自己示弱了,當下笑着說:“怎麽不好?”
蘇明媚笑着搖頭,說道:“皇子殿下,作為一個棄婦,我本來應該歡天喜地地答應您的。可是我實在有自知之明,知道麻雀飛上枝頭也變不成鳳凰,棄婦嫁進皇家也只能成為笑柄,蘇明媚已經做了一次笑柄了就不打算連累皇子殿下做笑柄了,這樣對你也好,對我也好。”
唐黎悅終于有些要抓狂了,說道:“怎麽連累我做笑柄?你怎麽可能是我的拖累?”
那抓狂的神情在蘇明媚的心中微微地觸動了一下,蘇明媚笑,聲音輕了下來:“皇家娶婦,自有規矩,蘇明媚一個棄婦,即便現在答應了皇子殿下也過不了禮部皇上那幾關,何必到時候再鬧笑話?皇子殿下前來幫蘇明媚掙面子,蘇明媚感激不盡,但是真的要嫁給皇子殿下,皇子殿下不高興蘇明媚也不高興,這事還是到此為止吧。”
蘇明媚爽爽快快地将一番話說完,優雅地行禮,微笑道:“皇子殿下走好,不送。”
唐黎悅咬牙切齒地看着蘇明媚,突然笑道:“不送并非待客之禮,要麽你送我到大門外?”那笑容裏,竟然閃過一道落寞的憂傷。
明亮得像陽光一般的憂傷,那笑容裏,蘇明媚甚至聽見了樹葉飄落的聲音。
明明知道這厮友情出演這樣一場好戲,不過就是想要幫自己一把而已,并沒有真正想娶自己的心思,但是看到了這樣明亮的憂傷,蘇明媚心中還是微微一酸。
鬼使神差地,蘇明媚點了點頭,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