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方棠雙腳回到地面。
少年揉着肩膀一個勁兒喊疼，還沒緩過勁兒, 又被小姑娘跳着摟住脖子。
“宋景晗！”
“你怎麽在這裏！”
宋景晗被狠狠晃了幾下！
他趕緊拉住她, 示意自己肩膀剛才被她扭傷了。
方棠這才停下動作。
宋景晗活動幾下, 瞥她一眼：“沒大沒小，你該叫我什麽？”
他大方棠七歲——準确來說，是六歲半。
不過, 不管多少歲，她于情于理都該喊一聲小晗哥哥。
只是，除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方棠管他叫了一聲哥哥，那之後再也沒有過。
小姑娘難得多了點笑，不緊不慢喊他：“宋、景、晗。”
她腦海中突然冒出紀亦的臉, 像個小包子，對她說：“我才不想把小狗叫做哥哥呢！”
她……大概有相同的感受。
但是，林澈只會對着紀亦幹瞪眼。
她卻被宋景晗敲了下腦袋。
“你怎麽在這裏？”
方棠摸着額頭, 又問了一次。
宋景晗一攤手：“聽說你需要我，所以我來陪我們小公主。”
他很臭屁：“我是不是很好，像你們小女生說的什麽……白馬王子, 小公主一開口，我就能馬上趕到。”
方棠翻了個白眼：“你這套只能騙小孩子。”
話音剛落，就被少年按了下腦袋：“你就是小孩子，少跟我裝什麽少年老成。”
他說着, 笑了笑, 半眯着的眼睛, 拉出一根弧度, 眼尾飛揚：“我送你個好東西。”
方棠圓溜溜的眼睛看向他。
“什麽？”
操場旁邊有一排紅磚房，地勢比方棠家那排房子矮了一層樓。
之前是廠裏的職工宿舍。
後來所有宿舍搬到操場背後的半山腰上，這排房子就被紡織廠用于出租。
方棠跟着宋景晗爬上四樓。
“你們什麽時候搬過來的，我都不知道！”
“我媽說搬家，說了一年多了，這段時間才搬過來。”
屋子雖說都有獨立廚衛，可到底是宿舍，條件不會太好。
宋景晗從挂了蚊帳的鐵床下扒拉出個掉皮的棕色箱子。
方棠看着他動作。
“裏面是什麽？”
少年略一低頭，歪着嘴對她笑了笑。
他“啪嗒”一聲按開扣子，将皮箱打開。
“裏面的東西不是給你的。”
他聲音一頓：“箱子才是給你的。”
方棠不解。
“我要箱子做什麽？”
她垂首去看，聲音立刻完全消失！
擺在她面前的，恰好是端端正正一張照片。
——十歲出頭的宋景晗。
還有他的爸爸媽媽。
她把照片拿起來。
宋景晗的爸爸是私立小學老師。
之前和一群校領導應酬，喝多了，人暈暈乎乎被同事擡去KTV，扔在沙發上。
同事們笑嘻嘻繼續他們的狂歡，可誰都沒發現，男人腦袋仰着從沙發上歪下來。
他腦袋就這樣吊在沙發下數個小時，等別人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冰冷發紫了。
“我媽沒說具體的，就說，氣沒提上來。”
宋景晗曾經這樣輕描淡寫和她說。
小學來了個領導，舌燦蓮花，沒花多少錢私了了這件事。
他們有很多開脫的理由。
據說，家屬能拿到一點賠償款，已經算好。
宋景晗平靜地從她手上把照片拿走，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他對她笑了笑。
“我上次見到這張照片，是四年前。我把它放進去的時候。”
他扇了扇面前的灰，咳嗽一聲，盤着腿在她面前坐下來。
然後把箱子裏東西一樣樣往外拿：“這是我爸帶我去李莊旅游的照片——李莊白肉知道吧？……這是我作文，這是我爸送我的書，這是我日記……”
最後，拎着箱子倒了倒，确定裏面什麽也沒有了，才交給她。
“你想把它們鎖起來嗎？”
他冒出意義不明的一句話。
方棠擡起頭。
宋景晗大剌剌笑着。
“想鎖起來的話，我幫你保存，等你有天覺得能面對了，我再還給你。”
“不想鎖起來，就随便用它裝點小秘密吧。”
方棠抿着嘴，盯了箱子好半天。
點點頭。
“我把它們鎖起來。”
雖然不能帶走全部，但把讓人不高興的東西全部封存，記憶也能漸漸遲鈍。
時間是良藥，他們再親自動手，加點心理安慰|劑。
***
宋景晗陪她回去收拾。
方棠把日記本壓在箱子底時，小小的手有些顫抖。
酸澀又排山倒海般壓迫着眼球湧上來。
接着是存錢罐、标注好的臺歷、她畫的幸福一家人……
“你這些卡倒是收集得挺齊。”
宋景晗吊兒郎當站在她書架面前，翻過面看了眼，啧啧驚嘆：“全都是我想要的。”
她使勁憋了口氣，把悲傷都壓下去，扭過頭。
宋景晗拿着的是那疊《足球小将》閃耀卡。
林澈送她的。
方棠愣了好一會兒，垂下眼皮：“那個也放進來吧。”
“不要了？”
“嗯。”
箱子塞得滿滿當當。
宋景晗看她坐着發呆，捏捏她的臉：“完了？”
“完了。”
他想了想，笑起來：“還沒完。”
“什麽？”
他摟住她肩膀：“要哭就哭，小丫頭片子繃着做什麽，我又不會笑話你。”
“你就會。”
方棠嘴巴一癟：“小時候你拉着我去爬樹，你沒抓穩摔斷手了，還給大人說是為了保護我。”
“小時候你帶我去河邊玩水，被大人發現了，硬說是我想去。”
“你還——”
宋景晗目瞪口呆：“你才多大？怎麽這麽記仇？”
“我就是記仇！”
他舉起手：“我錯了我錯了。”
方棠抽着鼻子對他難看的笑了笑。
然後一把抱過他手臂，哭得天昏地暗！
***
還有沒帶走的。
哭完了鬧夠了，宋景晗揮着手離開。
方棠一片空白地站了一會兒，慢吞吞回到卧室。
直到看見書架最上方橫放着的藍皮的《海的女兒》才想起來。
還有這個沒帶走。
她已經塗到小美人魚上岸那一頁。
奇怪的是，明明就在最顯眼的位置……
怎麽就給忘了呢？
她想了想，斬釘截鐵地将童話冊拿起來，飛快跑出門！
“宋景晗！”
所幸小哥哥沒來得及回家。
——距離也不遠了，下了水泥小斜坡，就到紅磚房。
她眼睛都沒眨下，喘着氣把書遞給他。
“這個也給你！”
“這是什麽？”
少年随手翻了下。
“這書挺漂亮的，也不要？”
“我不要！”
她堅定地大聲回答。
“行吧，我勉為其難接受了。”
宋景晗夾着書，揉一把她頭發。
“你看，不愉快的事情全都歸我了，以後就別再去想，好不好？”
她瞪着眼睛沒回答。
不是你說不要去想，就能真的不去想。
能做到這些的只有童話故事。
她明白得太早。
宋景晗彎下腰，平視着她。
“我爸去世那段時間，我生氣了會拍桌子、會踢牆壁、會撕作業——更別說和老師吵架，和同學打架。”
“我不是讓你變成壞孩子。”
他正兒八經強調一下，即便如此，還是讓人覺得他不夠嚴肅。
“我只是說，不用那麽懂事。想哭就哭，想要什麽就給你爸說。”
“你的起點不是出生那一刻，是現在。從現在起，完全開始你的新生活。”
方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走了。”
宋景晗晃了晃腦袋，又捏一下她小臉蛋，有點欠扁。
“我過幾天要和我同學去北京參加科技比賽，不要太想我。”
“想你是豬！”
這不還是個小姑娘麽。
少年滿意地啧了聲，消失在紅磚房裏。
他拎着的粽皮箱子同樣消失在牆後。
方棠有種奇妙的，仿佛送走衰神一般的感覺。
年紀小小的她已經深刻明白，心理暗示是一種多麽神奇的能力。
她象征性地拍拍手，轉過身——
然後，立刻釘住！
……
連接着涼亭與操場的短短的隧道，此時此刻，被拉得狹長。
像是一條時光的通道。
她在這邊。
林澈在那邊。
***
林澈正用一種委屈，又裹挾着溫柔憐憫的視線看着她。
一言不發。
方棠腦袋中有根線一瞬間被拉緊！
扯得她生疼。
剛才的平靜立刻消失，沒有任何過渡，剎那激起絲絲怒氣——
她和胡蝶一樣，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對林澈格外的敏感從何而生。
總之，面對他的時候，她能輕易變成一頭憤怒的小獅子。
“你做什麽？”
她臉色迅速冷下來。
林澈沉默着靠攏她。
像被主人訓斥後的小狗，腦袋下垂，沒精打采。
小心翼翼地想接近主人，逗主人開心，但又怕被繼續責罵。
“棠棠……”
林澈在她面前攤開手：“我想把這個給你。”
他聲音因為不知所措而顯得微弱可憐。
“據說戴上這個，能讓人開心起來。”
他手上躺着串小紅珠子的手串兒。
他聽爸爸說了棠棠家的事。
去旅游的時候，某個景點的老爺爺在賣這種“會讓人開心”的手鏈。
換做以前，林澈早就該不屑地說“這都是封建迷信”了。但這次，他卻纏着爸爸把手鏈買了下來。
剛才回家經過涼亭，他一眼看到了方棠！
想也不想，就滿懷着期待湊過來。
然後……
然後，他度過了人生中最難熬的三分鐘。
他看見棠棠把他送的《海的女兒》遞出去，堅決果斷地說。
我不要。
現在也同樣如此。
方棠放在身後的手動都沒動一下。
“我不要。”
她甚至揚了揚眉毛：“你信這個嗎？”
林澈抿了抿嘴。
方棠好像站在另一個臺階上，居高臨下地對他露出冷笑。
他很慌亂。
那不是成績或者特長能決定高低的，而是他無法憑着努力追上的差距。
他為這種差距委屈發澀。
暑假時，爸爸告訴他，棠棠一定很傷心，所以，他必須把想說的話坦率地告訴棠棠。
林澈想了很久，發覺他一點都沒有方棠能說會道。
因為他只想到一句。
——“你還有我，我會永遠對你好。”
他如實說出來，帶着點忐忑讨好的意味。
方棠對他笑了笑。
林澈無法區分過于複雜的笑容，但他隐約明白，她在那層臺階上鄙視他。
她認真說。
“林澈，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兩個字就是永遠，我絕對……”
“那就不要永遠！”
林澈心跳如擂，猛地出聲打斷她。
他大聲道。
“七八十年總可以吧？我會對你好，七八十年後也對你好！”
不知道哪兒來的膽量，他突然強硬地拉過她的手，固執地把手鏈塞給她！
“這個——不要再給別人了好不好？我只想送給你！”
天之驕子，高高在上的小班長，這會兒看起來快要哭了。
睫毛扇了扇，上面居然沾着淚珠。
“棠棠，我沒有那些大孩子會說話，我沒有他高，也沒有他那樣……有生活經驗。但我絕對會比他對你更好！”
“你就不能相信我嗎？”
林澈面紅耳赤。
他太難過了，轉過身，無比低落地跑開。
方棠握着小小的珠子，茫然看着他背影。
不是不能。
是不敢。
她是個膽小鬼，不想再相信他們了。
她在心裏默念了一聲“對不起”。
她不是故意這麽兇的。
只是控制不住。
***
那天晚上，爸爸又問她：“棠棠，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方棠沉默很久，和爸爸說。
“爸爸，我想轉學。”
說出這句話，一瞬間松了一大口氣。
心髒像塵埃落定一樣，輕飄飄掉下來。
讓我任性一回吧。
她想。
去全新的世界，開始全新的生活。
爸爸一時沒說話。
等了幾分鐘，他終于點點頭：“行，我和你大伯商量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