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方棠的生日很特殊。
因為每次一過生日, 就總有人會去世。
此時此刻,她寧可她的生日沒有那麽特殊。
白布緩緩拉上去,将慈祥的臉遮住。
小車推出來的時候,一群人圍了上去。
方棠看見大伯、姑姑和爸爸哭得像個孩子,表姐不停抹着眼淚。
雪白的走廊上, 明明人聲紛亂。
可又讓人覺得, 異常寂靜。
靜得能聽見時間流走的聲音。
方棠安靜地坐在一邊, 摳着手指, 用奇怪的眼神注視着面前的一切。
她哭不出來, 而且感覺不到悲傷。
但是,整個心髒都好像消失了, 胸口那裏,只有一個洞,從洞裏呼呼灌着酸澀的冷風。
死亡——
是什麽?
三年級上期,老師布置過一個作業,給某人寫一封信。
方棠完成了這個作業, 并且,經常完成這個作業。
“奶奶,
我忘記算上壓歲錢了。
加上壓歲錢,我還差五十四元, 就能湊到一百了。
等我湊齊了, 奶奶就用我的一百去買好吃的吧!”
“奶奶,
媽媽讓我學英語, 可我一直學不懂。
偷偷告訴你, 我連字母都讀不來。
不過我會唱一首英文歌,下次我唱給你聽。”
“奶奶,
爸爸說你最近身體不好。
你要好好照顧身體,明年來給我過生日!”
方棠空白的腦袋,跳躍般的出現一行行字。
“奶奶,
今天是我九歲生日。
但你沒有來。
你永遠都不會再來。”
死亡是什麽?
注視着那層白布的時候,并沒有太多的慌亂。
可想到存的一百塊再也送不出去、英語歌沒來得及唱、過年時再聽不到老人的唠叨、還有永遠不會再有的“生日快樂”……
那才是鈍刀子,一刀一刀磨在心上。
方棠無所察覺,雲裏霧裏跟在大人身邊。
“他們要去哪裏?”
她拉着表姐的手。
“去我們不能去的地方。”
她和方瑩被安排去晾衣室等候。
站住不動的時候,方瑩沒繃住,又哭了起來。
露臺的風拍過來,臉上冰涼,方棠才知道,自己也滿臉是淚。
晚上爸爸他們留在醫院,方瑩把方棠送回家。
表姐還得回學校,叮囑幾句就離開。
方棠坐在空心木沙發上,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時鐘滴答滴答。
好半天,她慢慢站起來,走進自己的小房間,在書架上抽出日記本。
“媽媽承諾:明年生日給我買個大蛋糕。”
她在這一行,畫上了删除線。
“奶奶承諾:明年生日來我家陪我一起過。”
她在這一行,畫上了删除線。
“林澈承諾:明年生日和我去游樂園玩。”
她在這一行,畫上了删除線。
最後,惡狠狠地給标題《承諾》二字打了個叉。
——你們都是騙子!
她伏在日記本上,哭了很久很久。
***
成長這種事情,很多時候與歲月無關,而在于經歷。
偏偏能讓人迅速成長,幾乎達到拔苗助長的結果的,都是些痛苦的經歷。
方棠不記得是第幾天。
方瑩讓她給大伯他們端水。
她伫立在門外的時候,聽見裏面細微的聲音。
“棠棠媽媽的事情,告訴她了嗎?”
“沒有。”她爸爸嘆了口氣,“不知道怎麽說,眼下她都夠難過了,再等等。”
“這件事你得好好處理,孩子太小,別讓她想不通。你最近也別忙着工作,多陪陪她……你打算給她找個後媽不?”
“我才剛離,哪兒想得到這麽遠。”
方棠把杯子放在門口,轉身走到大壩花壇邊。
她坐下來,抱着膝蓋,明晃晃的陽光劈頭蓋臉砸下來。
大人們真是殘忍,做了讓她難過的事,還讓她自己發覺真相。
她發呆般的望着天空。
過了十幾分鐘,爸爸在她身邊坐下。
“棠棠。”
他有點局促不安地搓搓手,輕輕抱住女兒的小肩膀。
方棠沒有讓爸爸為難,她依然看着天上。
“我知道,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
一年級時,文婷就因為這個理由,對胡蝶露出同情的模樣。
媽媽去了遠方。
大家提起這件事時,都會說胡蝶可憐。
可他們并不悲傷,只覺得,那是胡蝶的充滿悲劇色彩的傳奇經歷之一。
沒有人問過胡蝶是怎麽看待的。
真是奇怪,此時此刻,她無比想要見到胡蝶。
想問問胡蝶是什麽心情,是怎麽面對的。
方棠把下巴放在膝蓋上。
方爸爸晃了晃她,悲從中來。
他以為女兒會大哭,會吵鬧着在地上打滾,會罵他壞爸爸……
可都沒有。
冷靜得不像個孩子,連顆眼淚都沒掉。
她才九歲啊。
方爸爸使勁眨了下眼睛,把酸楚憋回去。
……
方棠再回到學校,已經是一周後。
她在走廊上見到林澈,正一本正經地和袁棠說些什麽。
學校、林澈、袁棠……它們和他們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存在了。活生生地蹦出來,剎那回歸人間。
方棠從他們旁邊走過。
林澈像見到肉包子的小狗,一瞬間追上去,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棠棠,你去哪裏了?你家裏都沒人,我找你找不到。”
方棠問:“你找我做什麽?”
林澈愣了愣。
“我,就是想給你生日禮物……”
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因為方棠只是漠然看着他,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林澈突然有些慌,人在針對自己的感情上總是極為敏銳,一個人在你面前,你就能通過他的笑容、眼神、表情,各種途徑察覺到他是否喜歡你。
現在方棠露出來的,是明顯的疏遠。
“我不要。”
她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謝謝你,林澈。”
可這修養良好的道謝才是最刺耳的。
林澈像做了錯事一樣,手足無措地耷拉下肩膀。
“棠棠,我那天是想要和你一起去游樂園的,但是,我過敏了。很、很嚴重,醫生說我對碧根果過敏……”
他見方棠沒有反應,緊張得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一股腦把能想到的解釋全給她。
“剛才是老師讓我和袁棠商量校級之星的事,金老師推薦了你和我,但我不想當校級……”
“我也不想。”
方棠打斷他。
她心平氣和地說:“林澈,我想看會兒書,你自己玩,好嗎?”
不僅僅是疏遠。
還有隐約的倨傲,像刺猬,來源于一夜長大後的尖銳。
林澈怔了很久,難過地點點頭。
他的小背包裏放着包裝精美的小杯子,準備送給棠棠的。
很久之前就訂做了。
圖案是林澈讓方棠畫的畫,要求畫他們兩個。
方棠忙于作業,随手畫了兩個手牽手的火柴人交差。
——正好,印在杯子上,線條簡潔幹淨。
林澈把背包拉上,重新搭回椅背。
他看了眼方棠背影,像是流星,從他旁邊經過,然後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
“胡蝶,你記得你媽媽嗎?”
“記得。”
“她什麽時候去的遠方?”
“我六歲,讀學前班的時候。”
“你是什麽心情?”
胡蝶想了很久,搖搖頭:“我不知道。”
“但是,我想要去一個新的世界,可以把難過的事都扔下,重新開始。”
方棠看了她很久,緩緩點頭。
“我也是。”
方棠照樣和大家一起讀書,一起做游戲。
她也會和林澈說話——和對其他人一樣——也或許不一樣,因為她對林澈的時候,話比別人少了很多。
她曾經想,5月28日那天,哪怕只有一個人在,也不會讓她的世界粉碎得如此徹底。
當然,她只敢回憶一次。
因為,太鋒利了,一次就能讓人喘不過氣。
她記起有次在公交車上,遇到位阿姨,拎着行李箱,對電話吼。
“……我知道廣州暴雨嗎?我只知道,我們這裏晴空萬裏,可以起飛!是,暴雨不是你們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可我卻會因為沒趕上會議丢掉工作……”
林澈生病了,奶奶去世了,媽媽去了遠方。
誰都沒有錯。
只是讓她鮮血淋漓了而已。
期末時,方棠保持了好幾學期的第二名,居然滑到了第三。
不過金老師沒有責怪她,而是親切地拍拍她肩膀,讓她好好休息。
方棠走之前,對金老師誠誠懇懇說了聲“謝謝”。
***
暑假讓人松了口氣。
爸爸總是強打着笑臉,和藹地問她:“棠棠想不想去哪裏玩?”
“棠棠想要什麽?”
不僅僅是安撫女兒,也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
方棠也努力幫忙想,自己想要什麽。
但她發現,她想出來的答案都只能徒增傷悲。
因為她想要一切變回原樣。
有天下午,她照例坐在生活區操場的舞臺上發呆時,突然被人從背後一把抱起!
乍然而來的懸空感讓她尖叫了聲!
有人笑嘻嘻說:“小姑娘,光坐着不覺得無聊呀?想玩什麽,我帶你玩!”
說着,還作勢要把她抛起來。
不過,緊接着,伴随“啪嗒”一聲響動,那人悶哼了下,直白地告訴她。
“你太重了。我肩膀扭了,疼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