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9)
楚國陪嫁來的巫女,即便是在楚國,巫者也是至高無上的,而且寥寥無幾。
他捏着衣角,聲音裏帶着清亮的尖銳:“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呢?”
雲瑤看着他,沒有說話。
扶蘇公子咬咬牙,從衣襟裏取出一把整整齊齊的蓍草,像是剛剛從宮殿後面折下來的,斷面整整齊齊,長短粗細一致,竟象是花費了大心思的。
“上回我看見你在使用它們。”扶蘇公子将蓍草一根根地擺在案面上,抿着春,用清亮的童音說道,“我親自請教過許多老師,老師們都說,蓍草與龜甲,是殷商時流傳下來的占蔔之物。”
他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童音愈發地清亮起來:“即便你是殷商神侍之後,也未必就不能教導我。八百年殷商傳承至今,再濃郁的血脈也淡了。”他将蓍草往前推了推,聲音低了些,“教我。”
全然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得不向自己心目中的大壞蛋低頭。
雲瑤嘆了口氣,拈起面前的一根蓍草,低低說道:“好罷,我教你。”
雲瑤自打師父離開之後,便再沒有人指點過她蔔算之術了。
她一身的蔔算手段,有一半是師尊教導的,另外一半,可以算是她自己摸索出來的。
師尊曾說過,她在蔔算一途上悟性奇高,幾乎可以算是半個開山祖師了。蔔算這一行,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悟性與天賦,外帶一點兒運氣,占據修行生涯的大半部分。
所以她一點兒都不介意教導扶蘇。
“不過,在此之前。”她慢吞吞地說道,“你要稱我為師尊,或是師姐。”
既然決定要将這門手法傳承下去,不拜師自然是不行的。但考慮到扶蘇的秦國公子身份,她還是給了扶蘇第二個選擇,成為自己的親傳弟子,或是自己代師收徒,教導這位學生。
小小的扶蘇睜圓了眼睛望她,琉璃色的眼瞳裏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她明顯可以看得出他的掙紮。但是她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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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那位小小的公子才從案幾後面走了出來,不甘不願地,朝她行了一個弟子禮:
“師尊。”
她有些意外,不過還是多問了一句:“為何不稱師姐?”她真的可以代師收徒的。
小小的扶蘇公子再一次漲紅了臉。他實在是太小了,大約還沒有學會說謊。在保持沉默與說實話之間猶豫半晌之後,他一點點地低下頭,嗫嚅道:“我怕你會不盡心教導。”
雲瑤愕然,随即啞然失笑。
他飛快地擡頭望了她一眼,見她沒有絲毫愠怒之色,才稍稍放寬了一點兒膽子,聲音也大了一些:“要是你有所保留,我就學不到全部的手段了。我想讓你全部教給我。”
“我要知道,到底為什麽會與父王反目。我一直都很敬仰父王。”
扶蘇公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很認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這位“破壞他們父子關系的壞蛋”說這些話,會讓這個大壞蛋産生怎樣的心理反應。
他還太小了。小到甚至不會說謊。
雲瑤有點兒無奈,又有點兒替扶蘇不值。
她朝扶蘇招招手,扶蘇猶豫片刻,圓圓的眼睛裏依然帶着些戒備和疏離,但依舊乖乖地走到這位大壞蛋跟前,站好,微微地垂下頭,執弟子禮。
她先前想好的話全都說不出口了,千言萬語只剩下短短的一句:“既然你想學,我便教你罷。”
“全部。”小小的扶蘇公子強調道,表情嚴肅且認真。
雲瑤忍不住笑了,目光裏有着淡淡的柔和之意:“嗯,全部。”
扶蘇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轉身跑到案幾旁邊,将那些整齊的蓍草全都扒拉了過來,抱在懷裏,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那你現在便教我罷。全部都教給我。”
眼神濕漉漉的,像極了森林裏奔跑的小鹿。
她微微颔首,從那些蓍草裏拈出一根來,撫平擺在膝前的坐榻上,低聲道:“從最簡單的教起罷。”
☆、87|77
最簡單的手段,自然是将蓍草握成一束,松開,然後解讀卦象。
七零八落的草莖散落在坐榻上,隐隐擺出了一個整齊的卦,但再一細看,便看不出什麽來了。雲瑤取過一片竹簡,将卦象細細地描在帛上給扶蘇看:“這是歸妹。”
歸妹卦,宜婚配,宜嫁娶。
小公子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盯着竹簡上長長短短的圖像,看了好一會兒,沮喪地低下頭:“我不會。”事實上,他月前才剛剛開始習字,這些古怪又精致的圖案,他一個都看不懂。
雲瑤得逞了。她将榻上零零碎碎的蓍草拾起來,整齊地交還到扶蘇手裏,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從最初始的周易六十四卦開始罷。”
相傳伏羲作八卦,文王變八卦為六十四卦,故而占蔔之事定。
她笑吟吟地望着扶蘇,絲毫沒覺着自己有什麽不對。扶蘇睜着圓圓的眼睛看了她很久,微微動了動嘴唇,似乎是想說些什麽,但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于是接下來的日程便固定了。扶蘇公子白天習劍夜裏習文,偶爾一點閑暇時間,還要在新師尊的敦促下,老老實實地繪六十四卦。她從未聽見過扶蘇叫苦,也從未見過扶蘇有絲毫的懈怠,不管是對那些垂垂老矣的學者,還是對待她這個半吊子師尊,都表現出了十足十的認真。
這對于一個不到四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過罕見了。
但扶蘇卻絲毫不以為苦。雲瑤曾問他為何會如此執着,他睜着那雙圓圓的眼睛,琉璃色的瞳仁裏永遠帶着一絲悲憫的神情:“為何不能?我自紀事起便自己更衣用飯,為何不能?”
仿佛生來便該如此,恪守最完美的禮儀,接受最嚴苛的教育。
她忽然感到有點兒慚愧。自己三四歲大的時候,還只會窩在媽媽懷裏撒嬌,數着天上的星星玩兒。
不知為何,她從未見過扶蘇的母親。從她第一次貼身照顧扶蘇開始,扶蘇身邊除了乳娘、宦官,還有兩個貼身的宮女之外,便再沒有其他人了。她曾猜想過到底是哪一位夫人誕下了扶蘇,可惜迄今仍舊是一個謎。
秦王陸陸續續地又多了兩個孩子,扶蘇的個子抽高了一些,褪去了一絲嬰兒肥,但依舊是萬年不變的讀書,習字,習劍,習禦,認認真真地恪守着他身為秦國大公子的職責,沒有絲毫差錯。
只是在偶爾的時候,他還是會咬着被角,目光裏隐隐流露出一絲落寞。
又過了些時日,扶蘇的七歲生辰到了。
七歲,在這個年代意味着一道門檻。男女七歲不同席,垂髫之齡亦是七八歲的年紀。而讓雲瑤終于感到不安的是,秦王召集了他的大臣,下旨出兵,征伐六國。
先前高肅在王翦手下,不過是練練兵、動動武,偶爾清剿一下山裏的匪徒,抵禦一下北面的蠻族,尚未真正對六國動手。現在這支秦軍磨利了爪牙,在王翦、白起兩位将軍的帶領下,氣勢洶洶地朝東面去了。
他距離她越來越遠了。
雲瑤夜裏去見他時,他總會摸摸她的頭,低低地笑。
甚至在某一天夜裏,他甚至還在開玩笑,若非秦王心血來潮,罰她在宮裏照看大公子,只怕還沒等到他功成名就,她便已經披上嫁衣,不知嫁到哪裏去了。
所以,從另一種層面上看,他還是蠻感謝秦王的。
雲瑤自然毫不客氣地啊嗚一口,咬了咬他的肩膀,嘟嘟哝哝道:“哼╭(╯^╰)╮。”
他勾起手指,輕輕刮刮她的鼻尖:“笨丫頭,難道你要指望我去搶親麽?”
她在他懷裏蹭了蹭,枕在他的胸前不說話了。他低笑着将她按在懷裏,以指為梳,慢慢梳攏着她的長發。她閉上眼睛,含含糊糊道:“可是我想見你。”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含笑道:“乖。”
他也很想見她。
長久的思念并不會在每一夜的陪伴下消逝,尤其是在他獨自行軍的時候,在陰冷的山野裏,湍急的河流裏,一望無垠的曠野裏,總會分外想念她的滋味。
今夜溫香軟玉在懷,一低頭便能望見她的模樣,但明晚等待他的,或許便是一次夜襲,一次守夜,又或是暗無天日的征戰與讨伐,她不能跟在他身邊,只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靜靜地望着他。
所以即便是一次相擁而眠,也是極為奢侈的。
所幸高肅并非常人。不管是在哪個朝代,他總有本事站在一個極高的位置上。
所以現在,即便是在行軍半途的駐紮地,他也有資格單獨分出一個小營帳,安置他的小姑娘。
雲瑤伏在他的懷裏,嘟哝了一會兒,便沉沉地睡過去了。外面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大概是秦軍在巡夜,又大概是一只被驚飛的鳥兒。她如同先前很多個夜晚一樣,安然地在他懷裏睡去,周圍充斥着他的呼吸和心跳聲,沉穩且有力。
他睡不着,替她掖了掖被角,腦海裏滿是眼前的複雜局勢。
“将……”一個聲音在帳外戛然而止。他看見一個小兵掀開帳子,似乎是想要進來尋他,但卻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縮回了腦袋。
他抿了抿唇,将她小心翼翼地擱在被窩裏,披了外衣起身,走到帳外。
剛剛那個無辜的小兵似乎受到了驚吓,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時不時探頭往帳裏看去。
他無奈地側身,擋住了帳子的縫隙,壓低了聲音問道:“何事?”
小兵登時不縮腦袋了,支楞着身子站在哪兒,硬邦邦地說道:“王翦将軍要見您。”
刻意壓低了聲音,仿佛怕吵醒了什麽人。
他溫和一笑,亦壓低了聲音道:“走罷。”
王翦将軍的帳子就在不遠處,他拎着那個縮頭縮腦的小兵,不多時便到了。
小兵還在探頭探腦地往後面看,試圖看清帳子裏是否真的有別人。可惜從他的角度看,只能看清帳子裏高高隆起的一團,似乎是被高肅胡亂堆起來的被子,絲毫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這大約便是身材嬌小的好處了。與高肅的身材比起來,她的确只能算是小小的一團。
高肅很快便從王翦将軍那裏回來了。不出他的所料,秦王又下了一道命令,拆散六國聯盟。畢竟秦國的虎視眈眈,六國并非沒有準備,連橫合縱之說,早已經在六國蔓延開了。
更有甚者,甚至稱秦國為虎狼之國,舉國皆懼。
他擡手揉了一下眉心,感覺隐隐作痛。剛剛那位小兵依然探頭探腦地跟着他,時不時往他的帳子裏偷瞄。他側頭望了小兵一眼,似笑非笑道:“要進去瞧一瞧麽?”
“沒、沒有!”小兵立刻吓得站直了身子,幹巴巴地表達自己并無好奇之意後,便帶着滿腦袋的問號離開了。不過沒關系,等明天一早,他就能知道帳子裏的是誰了,嘿嘿嘿嘿。
他等小兵走遠之後,才掀了帳子,褪去外袍,将他的小姑娘抱在懷裏,阖眼睡了一會兒。
次日一早醒來,天光微明,隐隐能聽見秦軍的呼喝。
雲瑤半支着身子靠在他身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他有些無奈,擡手拂了拂她的長發,低聲問道:“怎麽了?”
她眨眨眼睛,輕聲道:“你要同六國開戰麽?”
他撐着身子坐起來,将她整個兒抱在懷裏,低聲問道:“怎麽了?”帳子外面都是秦軍的走動聲,他必須将聲音壓得非常低,才能裝成帳子裏面沒人的樣子。
“我……”她咬咬下唇,終于還是搖搖頭,輕聲道,“沒什麽。”
他這一世是秦國的将軍,自然是要為秦國出戰的。
她太理解高肅的秉性,每一世皆是如此。
她靠在他懷裏靜默了一會兒,又輕聲道:“我能替你做些什麽?”
高肅低笑,長指緩緩地梳攏着她的發,緩緩地說道:“你能偶爾過來陪陪我,我便已安心了。唔,阿瑤。”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捏住她的指尖,細細地摩挲着,“你的魂魄能為我觸碰,那是否意味着,亦能為箭簇所傷?”
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假如箭簇真的能射穿她,那她便不該再來了。
她眨眨眼,埋在他懷裏悶悶地笑:“大将軍如今也犯傻了麽?”她戳戳他結實的腰腹,指尖一點點變得朦胧,如一縷輕盈的霧氣。他一愣之下,便明白了。
她既然能凝成實體,自然也能消逝于無蹤。
高懸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他俯身親親她的眼睛,溫聲道:“即使如此,也不該掉以輕心。唔,你先回去罷,我怕是還有些事情要料理。”
雲瑤輕輕诶了一聲,卻沒有問是什麽事,阖上眼睛,身體化作點點粼光消散在空氣裏。
他阖眼感受了一下,确認她已不在身邊了,才起身穿衣束甲,洗漱用膳。
“将——咦?”
一個小兵從帳子外面探了頭進來,原本嬉皮笑臉的表情在看到高肅的一瞬間,愣住了。
帳子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除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被子。但那真的只是被子而已。
昨夜那個朦朦胧胧的身影,似乎真的只是他花了眼。
高肅取下鈎子上的長劍,淡淡地一眼掃去。小兵立刻挺直了脊背:“将、将軍!”
“你在看什麽?”
“沒、沒有将軍!”
“那走罷。”他握着冰涼的長劍,大步走出營帳之外。小兵疑惑地撓撓頭,跟了上去。
五百餘裏之外的地方,年輕的巫女睜開了眼睛。她慢悠悠地爬起來,琢磨着今天應該先去教導扶蘇一套新的手法,再将師尊留下來的那些晦澀古書讓他背熟。不過,還沒等她走出宮廷,便看見了一個絕對意想不到的人。
一個巫者,一個真正的、只有在殷商甲骨文裏才能見到的那種巫者。
他手裏抱着青銅鼎,戴着奇怪的項鏈,還拿着一根極其古怪的……杖……
最最重要的是,在見到那位巫者的一瞬間,她手背上那一道淡淡的紋路,隐隐地開始發燙。
☆、88|77
……嗨。
雲瑤下意識地想跟對方打個招呼,但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現在的身份是秦國宮女,秦國公子扶蘇的半個乳娘兼師尊,這種情況下跑去跟人家打招呼,實在是太奇怪了。
于是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位巫者,抱着青銅鼎,提着骨杖,從自己跟前離開了。
她站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想起自己該去給扶蘇授課了,便轉身攜了兩張帛,前往扶蘇的寝宮。但尚未踏進寝宮的門,她便被攔了下來。
“今日不成。”門口的小黃門恭恭敬敬地說道。他知道眼前這姑娘是誰。
“為何不成?”雲瑤有些訝異。
“回姑娘話,剛才宮裏來人了。”小黃門朝宮裏指了指,又略略地挑了一下了眉,“是一位夫人,穿金戴銀,容貌妍麗,與大王相仿。姑娘可猜到了麽?”
她自然一下子就猜到了。是扶蘇的母親。
秦王遲遲未曾立後,前幾天忽然叫人過去裁衣,說是要封宮裏的一位夫人為後,立後大典極為倉促,與秦國的地位極為不符。但她身為秦宮裏的一個小角色,自然沒有資格去妄議,便略過去了。
“那位夫人是……”
“是王後。”
小黃門幹脆利落地承認了,又朝頭頂上指了指,比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雲瑤輕輕地嘶了一聲,縮了縮腦袋,與小黃門一同等候在宮殿旁。過了一會兒,宮裏飄出來一陣濃烈的香氣,一位年青的女子牽着扶蘇的手出來,在宮殿門口停住了。
“随母後回去罷。”她說。
扶蘇低着頭,緊緊地抿着嘴唇,指尖緊張地繃了起來。
王後打量了一下他,輕輕嘆了口氣,将手覆在他的頭頂上揉了揉,也沒有強求。扶蘇依然低着頭不說話,她等了一會兒,便失望地離去了,長長的裙擺在臺階上發出輕微摩擦聲。
扶蘇擡起頭,圓圓的眼睛裏隐隐泛着些水光,一滴滴地落在臺階上。
等到王後的身影消失在花叢深處,他才抽噎了一下,轉身回宮去了。雲瑤從遮蔽處慢慢地走出來,望着扶蘇的背影,琢磨着今日還該不該進去。
“姑娘怎麽不進去?”小黃門開始催促了。
她琢磨了一會兒,認為還是進去好些。小黃門已經看到了她,再回屋便不大合适了。她在宮殿門口遲滞了兩刻鐘,又猶猶豫豫地提着裙擺,走到了屋子裏。
她刻意将腳步放得很慢,生怕撞見扶蘇傷心難過的場面——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那孩子。
不過,等再見到扶蘇的時候,他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幾後頭,手持一支漂亮的狼毫,在竹簡上一筆一劃地寫字了。眼睛裏隐隐泛着些微紅的色澤,似乎是剛剛哭過一場。
她未曾多問,只上前兩步,将手裏的兩片帛鋪展開來,軟軟地攤開在扶蘇面前。
随即,她便退後兩步,笑吟吟地問道:“公子今日還有勁兒麽?”
扶蘇擱下狼毫,勉強笑道:“自然是有的。”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但卻很好地遮掩了過去,起身收拾了兩片帛,目光無意中掠過雲瑤的手背,忽然怔住了,輕聲道:“今晨我去父王宮裏,見到了一位巫者。”
“嗯?”雲瑤不解。
“他身上也有這種奇怪的紋路。”扶蘇指了指她的手背,續道,“肩膀上、背上、足踝上,到處都是這種淡淡的紋路。父王說那人是殷商時的祭司後裔,先祖在盤庚時,專司占蔔投問之事,迄今已有千餘年之久。你……”他猶豫了片刻,才又問道,“與那人是一路的麽?”
雲瑤微怔了片刻,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答道。從小到大,她除了有一位奇怪的師父,還有一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同行之外,便再沒有見過自己的同類了。至于殷商時的祭司後裔?她半點兒都不知道。
八百年殷商八百年周,整整一千六百年過去,就算當時真的有些什麽,也早已經被淡忘了罷。
扶蘇見她如此,倒也未曾再提。他不過是剛剛見到了那個巫者,偶爾提到了兩句。雲瑤與他的關系不足為外人道,他自然也不想讓父王知曉,自己在偷偷地跟雲瑤學習占蔔之術。
不過現在,扶蘇公子已經能隐隐約約地入門了,準确率麽,大約在四成左右。
要知道這可不是普通的“吉和兇就是50%的概率”、“高考時不會就選c”這種無聊的概率問題,因為蔔辭裏除了吉兇二字,還附帶有一些其他的饋贈。例如應該如何避禍,如何趨吉。
雲瑤等他收拾了東西,便起身笑道:“走罷。”
他們要去外面收割新一批的蓍草,以作為教學之用。
才走到宮門外兩步,他們便被攔了下來。
攔住他們的是剛剛那位巫者。他依然抱着那個大大的青銅鼎,但骨杖卻不知放在了哪裏。這人的身材很高大,往他們面前一站,便結結實實地擋住了大半的陽光。巫者低下頭,銅鈴大的眼睛盯着雲瑤,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目光停留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縷莫名的熱流蔓延在她的手背上,靈魂深處微微發燙,隐隐有些莫名的焦躁。
“你曾修習過我族的蔔辭之法。”巫者的聲音有點幹啞,像是鋸子鋸在了木頭上,發出茲拉茲拉的聲音。那雙銅鈴大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探究。
“你也學過。”巫者又低頭看着扶蘇,平靜地闡述一個事實,“但你的造詣并不高。恕我直言,你的天分并不在這裏,至少不如你身邊這位——”他一指雲瑤,有些困惑地說道,“我從未見過天分如此之高的巫女,即便是我的族人。”
雲瑤靜靜地保持微笑,不為所動。
巫者等了片刻,也沒有等到雲瑤的反應,便搖搖頭,嘆息一聲道:“……罷了。”
他抱着青銅鼎轉身就走,一步三回頭地望着雲瑤,似乎在等待她說些什麽。
但雲瑤什麽也沒有說,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兒,直到他似乎放棄了,抱着青銅鼎往回走,才聽見了一聲微不可察的“等等”。
巫者停下腳步,抱着青銅鼎,等待她的話。
她猶豫了片刻,才輕聲問道:“我聽說,你們是殷商時的祭司?”
巫者道:“不錯。”
她又問道:“你不奇怪我為何會與你們……”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上面有一道淡淡的紋路,在陽光下隐隐有些發燙,“……學過同樣的物事?”
巫者笑了:“祭司并不止我們一支。前夏亦有巫者。”
雲瑤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詞:“前夏?”
前夏,自然就是夏朝了。那位巫者還說,自己先祖是殷商時代的祭祀,曾跟随商湯武王,直到末代纣王。他們在盤庚遷殷時丢失了一部分人,商朝滅亡之後又零零散散地流落在各處,還有些與夏朝的巫者通婚,到現在,發展成了一種極古怪的局面。
仿佛跟整個世界都有聯系,又仿佛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
雲瑤再要問時,巫者便搖搖頭,什麽都不肯說了。他指着雲瑤的手,笑道:“你是天分最高的。先祖曾說過,天分至高者可稱神,想必你是最接近于神的人罷。”
在秦宮裏說出“最接近于神”雲雲,顯然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
扶蘇微微皺起眉頭,正待插話,便又聽見那位巫者道:“我有預感,你會經歷一樁命定的奇跡,你或許會順利地走過去,又或許會失敗,但那是你一帆風順之後,最接近神的一道門檻。”
他微微彎下腰,朝她行了一個古怪的禮儀:“您将永居大地之上。”
這句話有些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一個高大的漢子,抱着一個青銅鼎,朝一個秦宮裏的宮女、楚國的前巫女,行一個古裏古怪的禮。巫者說這是他們族裏的禮儀,等雲瑤再要問時,他便不肯再透露了。
“待您永居大地之上,自然便會知曉。”他笑道。言下之意是,現在她還沒有資格知道。
雲瑤輕撫着手背上的淡淡紋路,感覺到它一點點地變得黯淡。巫者抱着青銅鼎走了,只留下了那兩句古裏古怪的話:你将越過一道門檻,還有,你将永居大地之上。
越過一道門檻,她能隐隐猜到一些,大約是她修煉到後來,所必經的一道門檻。
但“永居大地之上”?這是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師父可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她皺着眉想了一會兒,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索性不再去想。
她與扶蘇一同采了些新鮮的蓍草,将它們折得幹幹淨淨,不留一點兒旁枝。扶蘇很好學,尤其是在蔔卦這件事情上,他表現出了相當強烈的執拗,只要一日不能占蔔出自己與父親的将來,他便一日跟随在雲瑤身後,孜孜不倦地修習,從來沒有叫過苦。
完全不像一個七歲的孩子,她在他面前自慚形穢。
扶蘇跟着她學了一會兒,将今日的新口訣背得熟練了,忽然捏着一根草莖道:“我來替你算上一卦,如何?”
他側頭望着她,琉璃色的瞳仁裏有着淡淡的疏離。
雲瑤不明所以,但依然點了點頭,道:“好。”
扶蘇持着十六根蓍草,在指間翻飛,如蝶翼在陽光下劃出輕盈的軌跡。他的年紀尚幼,那套複雜的手勢做到一半,便稍顯得有些吃力了。一顆晶瑩的汗珠從他的鼻尖滑落下來,啪嗒一聲落在泥土裏,慢慢地融了進去。
他渾然未覺,依然全神貫注地翻覆着手心裏的蓍草,神情分外地專注。
最後一套收勢過後,他啪嗒一聲,将蓍草反扣在地面上,唇色微微有些蒼白,但卻勾起了一抹笑容,略帶着些欣喜,道:“我做完了。”
他緩緩地擡起手,蓍草擺出了一道淩厲的卦象。
其位澤,其勢坤,上坎下震,驚雷交加。
動於險中之相。
☆、89|77
“這……這?”扶蘇驚住了。
他的鼻尖上依然挂着一顆圓圓的汗滴,琉璃色的瞳仁裏滿是不可思議。十六根蓍草整整齊齊地散落在鞋邊,其位澤,其勢坤,上坎下震,驚雷交加。卦象倒影在他的瞳孔裏,滿滿的都是錯愕。
雲瑤蹲在他的身旁,望着那些蓍草,許久都沒有說話。
扶蘇看看她,又看看那些蓍草,嗫嚅道:“大約、大約是我算錯了罷……”他沒忘記自己的準确率只有四成。
雲瑤靜默了片刻,将地面上散落的蓍草一根根拾起來,幹幹淨淨地合攏成一束。剛折斷的草莖在陽關下泛着微微的水澤氣息,嗅一口便有安心寧神的作用。她稍稍地退後兩步,咬破指尖,在每一根蓍草上,都滴了一滴圓圓的血珠。
這是一種損耗極大的占蔔術,完成時起碼要損耗她未來兩個月的經歷。
但是在沒有龜甲的情況下,她別無選擇。
低低的咒文吟唱聲在空氣中響起,微微的血腥氣混合着草木清新的氣息,圍繞在她的周圍舞動。她閉上眼睛,整個人陷進了一種極玄奧的狀态裏,似睡非睡,似生非生,似死,非死。
空氣裏激起了無聲的回音,圍繞着她上下翻飛的奇妙手勢,朝周圍一圈圈蕩去。
她默念着上古流傳至今的咒文,如剛才扶蘇一般,鼻尖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但她恍然未察,依然咬牙堅持着這場占蔔術。漸漸地,她如同陷入了一片迷蒙的夢境裏,周圍氤氲着漫天的血霧。
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所以一點兒也不害怕。
她閉上眼睛,思維的觸角一直蔓延到了血霧的最深處,在一望無垠的冷寂裏探索着。她感覺到冷,如墜冰窖,背心上竄起了一陣細細的寒意。但是她沒有停留,依然在漫無邊際的曠野上行走。
但是在扶蘇眼裏看來,她不過是閉上了眼睛,雙唇微微地翕動,仿佛是在吟唱着什麽咒文,但是一點兒都聽不清晰。他甚至看不清她的手勢。小小的秦國公子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終于沮喪地低下頭,戳着面前的蓍草葉子,滿心的沮喪。
——他還是,太弱了。
一場占蔔的儀式逐漸接近了尾聲,那一道淡淡的脈絡再次開始發燙。她緩緩地睜開眼睛,臉色蒼白得吓人,一顆晶瑩的汗珠順着她的面頰滑下,啪嗒一聲打在手背上,慢慢地滑落下去。
那一束蓍草,在她的手心裏化作了齑粉,永遠消散在空氣裏。
小小的扶蘇睜大了眼睛,嘴裏能塞下一個雞蛋。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一束真正的蓍草,在他面前化為了齑粉。
她笑了笑,彎下腰來,拍拍小公子的肩膀。
“我們繼續罷。”
在剛剛那片血霧裏,她觸碰不到任何東西,唯一能見到的,便是身穿玄色王袍、頭束武冠、腰懸長劍的蘭陵郡王;他的腳下是北齊的都城邺城,背後則是自己的封邑蘭陵郡。
這個預言昭示着什麽,她已經隐隐有了一點兒猜測。
再聯系到剛剛扶蘇的那一道卦象,上坎下震,驚雷交加,她已經隐隐約約地明白,自己即将要越過的那一到門檻,與蘭陵王有着莫大的關聯。
不是秦國的将軍,而是蘭陵王。
在秦國的土地上,占蔔出六世之前的蘭陵王,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是麽?
雲瑤輕輕地笑了一下,垂下目光,輕輕折下一株長成的蓍草。
她該加快速度了。早一點教會扶蘇,她也能早一點離開這個地方,到趙國、韓國去找高肅。其實她早就該明白的,為什麽傳說裏的妖魔神仙鬼怪,都熱衷于收徒,因為教會土地之後,師傅就可以毫無牽挂地離開,去尋找真正的修行大道了啊。
她不知道自己循的是哪一條“道”,只能憑借本。能,一步步地摸索。
扶蘇乖乖閉上了嘴,認認真真地将今日的新口訣背會了。雲瑤其實是一個很好的老師,從扶蘇三歲開始,就一直在循序漸進地教他,既比他所能接受的程度稍微高額一點兒,又不至于讓他感覺到難受。在這種循序漸進的指導下,扶蘇的進步可謂神速。
但扶蘇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師是個活了數百年的半仙。
所以不管他怎麽努力追趕,都永遠趕不上他的老師。
結束授課回宮的時候,扶蘇忽然仰頭問她:“那一道卦,是真的麽?”
雲瑤停住腳步,遞了個詢問的眼神。
扶蘇猶豫了片刻,才慢慢地問道:“你将會遇到危險,驚雷交加,是真的麽?”
他睜着一雙琉璃色的眼睛,靜靜地望着她。明明只有她的腰高,卻偏偏是一副老成的模樣。雲瑤尚未開口,扶蘇便已續道:“我可以幫你。”
他說完之後,便緊緊地抿着唇,不再說話了。
雲瑤微愣了片刻,忽然意識到扶蘇說了什麽,感到格外的驚訝。她知道扶蘇不大喜歡自己,即便半是脅迫半是自願地叫了自己一聲老師,心裏也多半是不甘不願的。
可現在,他居然主動對自己說,他……幫她?
小小的秦國公子微仰着頭,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眼瞳裏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