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8)
玄妙的狀态裏解脫出來,再次變成了一團輕盈飄渺的霧氣,朝萯陽宮飄去。她很快便回到了本體裏,睜開了眼睛。
時間僅僅過去了半個多時辰,送飯的婆子端着朝食,板着臉在旁邊看她。
她朝那位不悅的婆子笑笑,端起碗,将那碗粟米飯吃得幹幹淨淨。雖然有些硌牙,但先前随着高肅在河西的時候,她也曾經用過粟米飯,因此也不算什麽難事。用過飯之後,婆子便收拾了食具離開,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半個字。
她猜想那位趙姬,多半也會受到這樣的待遇罷。
唔,還是認真地沐浴焚香要緊。
雲瑤在那間屋子裏呆了三日,也沐浴淨身焚香禱祝了三日,等再次見到秦王時,心裏竟然沒有一點兒懼怕了。大概是早就算出那道兇卦罷,她在秦王面前,居然顯得有些淡定。
秦王依然是先前的模樣,但眉宇間的戾氣卻散去了許多,想來是呂不韋已經解決掉了。
他負着手,站在高高的臺階上,背對着她,問道:“寡人與扶蘇的将來如何?”
周圍的衛兵們都目不斜視,肅立在宮殿裏,如木頭人一般。但雲瑤知道,只要殿裏有一絲細微的異動,那些衛兵們便會暴。起,将她斬首于此地。
所以她一點兒也不敢放松,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秦禮。
“回大王。”她平靜地答道,“非是大王與大公子父子反目,實為小人挑撥,做不得數。”
氣氛有了一霎間的凝滞。秦王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俯瞰着她。她的表情很平靜,秦禮也一絲不錯,語氣平平的沒有波瀾。但秦王卻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絲異樣:
“你是說,未來寡人确實會與大公子反目?”
秦王強調了确實二字。不管是因為小人挑唆還是因為大公子叛逆,總之他們會反目就對了。
雲瑤苦笑了一下。她的話裏确實有這一層隐含意,秦王确實蠻犀利的。
秦王一步步地走下來,暗色的靴子停留在她的面前,聲音沉沉的有些冷厲:“既然如此,那朕便不能再留大公子了。來人,将扶蘇送出城,擇一戶人家寄養也好,與太後關在一處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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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近乎冰冷:“至于楚巫你,誣公子于雍城,斬。”
那個斬字,如一把冰涼的刀子,在她的脖頸上輕輕劃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輕笑了一聲道:“大王要殺我,何必要用這樣拙劣的借口?”楚巫誣公子于雍城,斬,這個借口真是……太拙劣了,還搭上了一個無辜的公子扶蘇。
秦王遲疑了片刻,目光驟然變得淩厲起來。假如說剛剛是一把冰涼的尖刀,那現在便是一柄尖銳的長矛,刺得她有些難受。她垂下目光,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神情依然平靜。
秦王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想要這位楚巫死,是毋庸置疑的。楚國尚巫,這位巫女陪嫁到秦國,又跟在太後身邊數年,要是殺了她,楚王難免會震怒,這樣他便又多了一個借口伐楚。但她就這樣明明白白地,将他的心思宣之于口,他有些難堪。
不是惱羞成怒,而是難堪。
這樣的心思被巫女看穿,是一件極為難堪的事情。
但那位巫女卻似乎不打算完,依然盯着她面前的地板,用一種極平靜的語氣說道:“不管今日我蔔算出什麽結果,終究難逃一死,大王又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沒錯。秦王暗想。假如今天巫女的卦辭是否,他也能找出一條“巫者出爾反爾,實為國之禍端”的理由,多斬殺幾個巫女,順帶将眼前這位也一同殺了。
畢竟巫者為楚王祀,只有她死了,才能産生最大的價值。
“……你的蔔辭很是精當。”秦王負着手,望着遙遠而不可見的楚國,淡淡地說道,“寡人的所作所為,想必你也能占蔔出七八分來。既然如此,寡人又為何要留你?”
一個能通曉自己心思的巫女,實在是一個極大的隐患。
她點點頭,居然認可了秦王的說法:“大王言之有理。”
秦王輕輕哼了一聲,揮揮手,便有兩個衛兵将她押送下去了。她依然平靜地盯着足尖,表情沒有半點的裂痕,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
——才怪。
那道奇怪的、從每個方向看都不一樣的卦象,叫做天機盤。所謂天機盤,就是不管用什麽方法去破解兇卦,都會被自動修正為更加兇險的命運。唯一一個破解的辦法,叫做否極泰來。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她主動讓自己陷入最兇險的境地,才能在全數的兇境裏覓得一線生機。
所以她剛才作死了,故意的。
☆、84|77
雲瑤很快便被衛兵帶走了,一切都在她的意料範圍之內。
不過令她意外的是,秦王沒有将她下獄,反倒将她送回了萯陽宮,與趙姬住在一起。趙姬歷經母子反目、情人被車裂、親子被誅三重打擊之後,精神已經相當萎靡,甚至有些崩潰了。但萯陽宮周圍都是秦兵,每天除了送飯的婆子之外,誰都不會到這裏來,趙姬便這樣渾渾噩噩地熬着,也不知道熬到哪一天便故去了。
雲瑤走到趙姬榻前,輕輕喚了一聲太後。
趙姬蔫蔫地躺在榻上,鬓發散亂,目光呆滞,喃喃地喚着兩個孩子的乳名。見到雲瑤的一瞬間,她的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便黯淡下去,扯出一個無比蒼白且凄慘的笑來。
“楚瑤。”趙姬蒼白的嘴唇上隐隐有了一絲血痕,“呂相如何了?”
雲瑤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告訴趙姬實情:“他已不再是呂相了。日前已被大王流放。”
趙姬慘慘地笑了一下,閉上眼睛,聲音幾不可聞:“他已當你是死人了罷?”
雲瑤一怔,不知趙姬這話從何說起。
趙姬喃喃道:“我已是半個死人。他将你送回這裏,自然已當你是個死人了。”
趙姬話音未落,外間忽然響起了逶迤的腳步聲。是先前那位給她們送飯的婆子。婆子板着臉,擱下兩套粗陋的食具便退下了。
雲瑤端起一碗粟米飯,輕聲問道:“太後且用些罷?”
雖然不知道何謂“将你送回這裏,自然已當你是個死人”,但聽趙姬話裏的意思,秦王似乎打算她們兩個在這裏老死,不打算再動她們的意思。
這一步棋,算不算她走對了?
趙姬閉着眼睛,搖頭道:“我沒有胃口。你自用便是。”
雲瑤上前兩步,勸道:“太後還是用些罷,總歸不能折騰自己的身子骨兒。”這裏只剩她們兩個人,看來秦王也不打算再派第三個人過來了。要是趙姬有個好歹,她一個人住在空蕩蕩、慘兮兮、半荒廢的萯陽宮裏,還是蠻害怕的。
趙姬微微搖頭,将那碗粟米飯推開了一些:“我沒有胃口。”
雲瑤低頭打量了一下,這碗粟米果然有些粗糙,對病人來說确實難以下咽了。她跑到中庭裏取了些井水,又生了一盆火,就着粗糙的食具熬了一碗粥。唔,那完全不能算是粥,只能說比先前軟爛了一些,但賣相更加難看了。
她取了勺子,将熬好的粥送到趙姬口邊:“太後還是用一些罷。”
許是熱騰騰的霧氣刺激了一些食欲,趙姬将那一勺粟米粥吞咽下去了。不過一口,她微擰的眉頭便緩緩舒展開來,又就着雲瑤的手飲了第二口。東西一下肚,趙姬便感覺身子暖洋洋的,先前那些慘兮兮的情緒也似乎淡褪了一些。用完粥後,趙姬又用了些別的小食,接着一個人靠在榻上直嘆氣。
雲瑤三兩下用完了另一半的飯食,将空掉的食盒推開,端端正正地坐跪在趙姬面前。
別誤會,在唐宋以前,坐跪都是最平常的坐姿。
趙姬輕輕地籲了一口氣,眼底尚存着些淚痕,微微哽咽道:“嫪毐去了,呂不韋也去了,我被拘在這萯陽宮裏,哪裏都不能去。政兒他到底還想做些什麽?”
——他當然是想一統六國,然後當皇帝。
雲瑤心裏雖然明了,但這些話,卻是不能說出口的。
“還有你。”趙姬凄凄地笑了一下,“你算是被我連累了罷。早先從楚國陪嫁到秦國,又跟了楚夫人一段時日,結果被我強行招攬到身邊。現如今,卻與我一道被拘在這裏,哪裏都不能去。唔,政兒他怎麽忽然想起,要對你下手了?”
趙姬忽有此問,雲瑤自也不隐瞞,将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趙姬。
包括秦王毫無征兆地讓她蔔算未來、包括她“蔔算”出來的結果,還包括她日前對秦王說的話。
趙姬聽完之後,輕輕地“唔”了一聲,低聲道:“原來如此。”
她沒有去評價秦王的所作所為,甚至沒有去置疑雲瑤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或許在趙姬眼裏看來,雲瑤不過是個巫女,而嬴政則是秦國的大王。秦王要讓她蔔卦,她自然是不能不占蔔的。
至于占蔔的結果到底是好是壞,自然也不由雲瑤這個巫女來決定。
“楚瑤。”趙姬喃喃地喚了她一聲,道,“我這輩子大約是毀了,從此被拘在萯陽宮裏再不能出去。但你今年才十六歲,你想好将來要怎麽做了麽?”
雲瑤怔了一下,低垂着頭,輕聲道:“不過是茍且偷生罷了。”
趙姬聽到“茍且偷生”四字,忽然僵硬了一瞬,随後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去罷。”她有氣無力地說道,“不必住在後頭了,挑一間離我近的屋子住着罷。從今往後,怕只有你我兩個人了。”
雲瑤垂首應了聲諾,恭聲褪了下去。
她在宮室裏轉了兩圈,挑了趙姬隔壁的一間屋子住下了。
這間屋子看起來不大,顯然是從前守夜宮女留宿的屋子,但現在卻便宜了她。她枕着胳膊看着空蕩蕩的屋頂,不知不覺想起那片消失的龜甲,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一種奇妙的感覺從手背上蔓延開來,沿着身體裏的脈絡,漸漸地蔓延到了胸腔裏。
她感到身子輕飄飄的,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周圍一片暗沉沉的夜色,唯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在夜空中緩緩地移動。她身旁有一點微弱的小星光,那自然代表着趙姬;在她們周圍,還包圍着一圈淺淺的小星點,那自然就是萯陽宮周圍的秦軍了;更遠一些地方,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星點彙聚在一起,安靜,柔和,顯然已經沉入了夢鄉。
在那些微芒裏,她“看”到了一團溫暖明亮的光芒。
一種微微戰栗的喜悅在胸腔裏升騰起來,她忍不住朝他靠得近些,再近些……在那一剎那,兩團熾烈的光芒如同磁極的兩端,以一種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将對方吸引到了自己跟前。
唔。
考慮到高肅是個普通的人,準确地說,是她被拖拽到了他的身邊。
以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她的魂體被拖拽到了高肅身邊。
雲瑤睜開眼睛,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半透明的,飄飄悠悠;她再看看身前伏案疾書的男子,眉目英挺,側面薄削,顯然是消瘦了不少。但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男子忽然擡起頭來,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
她呆呆地舉起手,朝他打了個招呼:“夫君。”
他立時便丢下筆,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她面前,一種巨大的喜悅充盈在他的胸腔裏。他擡起手,想要碰碰她,但是又止住了。
“你怎麽……”他想說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忽然又感到有些傻氣。
她歪頭看着他,像是要試探着什麽,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戳了戳他的胸膛。
粗糙的質感,他身上穿着的,應該是粗麻。
他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愕然,緊接着巨大的喜悅和不可置信席卷了整個腦海,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她輕輕地又戳了他一下,再戳了一下。
“阿瑤?”他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生怕認錯了他的姑娘。
雲瑤含含糊糊道:“唔。”
“你怎麽……”他想問你什麽忽然能碰到我了,又感覺這個問題甚是不該。他上前半步,将她緊緊地抱在懷裏,溫暖幹燥的掌心下,是一種極真實的溫熱觸感,仿佛眼前的,是真人。
她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抱着,盈盈笑道:“你沒有想到罷?”
他緊緊地抱着她,沉悶地“唔”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他确實沒有想到,為何阿瑤忽然會找到他,為何阿瑤會跑到這裏來,為何阿瑤的魂體——原先明明是一團輕盈的薄霧,為何現在卻變得溫熱柔軟——如同真實的身體一樣,可以觸碰了。
他心裏的疑問一個接着一個,如同岩漿噴發一般,幾乎要将他淹沒了。
但現在顯然不是一個置疑的好時候。他與阿瑤之間有莫名的聯系,阿瑤一出現,他便能感覺到是她。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予他這般奇妙的感受,仿佛與生俱來的半身。
“阿瑤。”他微微地嘆息道,“你可知道我等了多少年。”
從他出生之日起便在等,直等到遇見她的那一天。
他相信他們終将會相遇,就像從前的許多年一樣。
雲瑤稍稍擡起頭來,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他的眉宇。
依然如往昔一般濃黑的眉峰,卻早就退去了昔年的頹然。她記得在早些年,他總是時不時地擰一擰眉,眉宇間仿佛帶着淡淡的哀愁,又隐隐有些薄怒的模樣。但現如今,他卻變得肆意灑脫一些了。
如同街頭巷尾最得意的少年,飛揚不羁,眉宇間含着淡淡的英氣。
他忽然将她抱了起來,不顧她一聲輕輕的驚呼,将她抱到自己的案前,雙臂繞到她的身前,一手按着布帛,一手蘸墨,在上面書寫。他似乎很喜歡這個姿勢,尤其是在處理文書的時候。
這個習慣,大約已經維持了三到四輩子罷。
身後的男子發出沉悶的低笑,将下颌擱在她的肩膀上,在布帛上寫完了最後幾筆。
随後他意态閑适地将她抱在懷裏,捏着她的發梢輕輕揉搓,低低笑道:“阿瑤的這一世,轉生到了哪裏?唔,我來猜一猜,該不會是在鹹陽城罷?”
他側頭望着她,墨黑的瞳仁裏隐然帶着笑意。
☆、85|77
她的這一世,轉生到了哪裏?
雲瑤苦笑着想,這一回即便不是地獄模式,也離地獄模式差不離了罷。
楚國陪嫁巫女出身、被趙姬帶回去照顧孩子、趙姬事發之後被秦王盯上、秦王百般試探之後又把她丢到萯陽宮,讓她和趙姬自生自滅……不管怎麽看,都不像個尋常的樣子。
更別提她在這裏戰戰兢兢步履維艱,連個銅板兒都找不到,龜甲意外地變成一道紋路蔓延在手背上,唯一能用的蓍草唯有雍城王宮宮殿後面才長了一小片,比起從前來,真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但她不打算對他坦言。至少在自己離開雍城之前,不打算完全對他坦言。
雲瑤側過身,靠在他的懷裏,将自己來到雍城前後的事情,揀些重要的與他說了,不過略去了自己剛來時的那一小部分。她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處境,認定短時間內自己并無風險,便又略過了自己單獨留在萯陽宮裏陪伴趙姬的事情,反過來問高肅,他近來過得可好。
他置身的這間屋子,他身上的衣飾打扮,還有案幾上擺着的筆墨和帛,都不像是尋常人能用得起的。她絲毫不懷疑,他這一世的身份,比他上一世還要好上許多。
身後的男子悶悶地笑了兩聲,有些親昵地将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低低喟嘆道:“不論好是不好,你來這裏尋我,便已知足了。”
他低頭望着懷裏的少女,習慣性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又親昵地笑道:“但你的本事,卻愈發地大了。”依稀記得上回見到阿瑤時,她還是一個淡淡的影子,不可觸碰,現如今她不但凝成了實體,而且還瞬間來到了自己身邊,這其中意味着什麽,他自然是知道的。
剛剛她的話裏提到了兩個字,雍城。
這裏距離雍城,遠不止三五百裏。
她在他懷裏直起身來,望着他,不說話。
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隐隐泛着些水霧的光澤,朦胧的燭光裏,柔軟且不可思議。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又低低地喟嘆一聲,才将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揀些重要的同她說了。
不出雲瑤意料,他果然是個身居高位的先秦貴族。
而且他的頂頭上司,是王翦。
——王翦啊。
滅六國之二三,替秦始皇打下半壁江山的王翦将軍。
雲瑤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胸膛:“秦國行軍,可苦悶麽?”她記得先秦苦徭役,且物資不如後世豐裕,在先秦時代行軍打仗,大抵是極為兇險的。
他笑笑,親昵地揉揉她的頭頂:“但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唯一的辦法?”她不解。
他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沒有詳細解釋。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難道要說秦國滅六國是大勢所趨,這是他建功封侯的最快一條路,也是找到她的最快一條路麽?
這一條路,在西漢,他已經走過兩次了,熟練得很。
高肅模糊的态度并未讓她感到異樣,她重新又依偎在高肅懷裏,享受片刻的安寧。一縷淡淡的白色光芒自她的魂體深處蔓延出來,輕盈,朦胧,一點兒都不明顯,但卻讓人感到分外舒适。他顯然察覺到了異樣,低頭望了她一眼,卻看到了她手背上的淡淡紋路。
那是一道淡紅色的紋路,有些像龜甲上皲裂的痕跡,在她的手背上浦沿開來,如刺青,又如同瑰麗的蝶翼。他摩梭着她的手背,低聲問道:“這是什麽?”
唔,這個啊。
她尚未想好該如何向他解釋。大約是感覺太過匪夷所思的緣故罷,她能蔔算出未來命運的事情,一直都沒有同高肅言明。她隐隐感覺到還不是時候,但到底什麽才是時候,具體又說不上來。
鬼使神差地,她将另一只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低聲道:“還記得你贈予我的那片龜甲麽?”
“唔……”
高肅皺起了眉頭。
他贈予她的東西很多,往往她又會珍而重之地收起來,輾轉許多世之後,他也記不清自己到底送了她多少禮物,也記不清其中是否有一片龜甲。但阿瑤既然如是說,那多半便是有罷。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試探着問道:“這是那片龜甲?”
雲瑤輕輕地點了點頭,道了聲是。她不欲在此事上隐瞞高肅,但具體為何,她又說不上來,只能将一切歸結于本能和直覺。要知道,身為蔔算師,她的直覺一貫很敏銳。
他輕而易舉地便接受了這個說法,甚至沒有問她,那片龜甲為何變成了這道紋路。她窩在他的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談着天。兩個人許久沒有見面了,自然有許多話想要同對方說。沒過多久,他吹熄了案上的燈燭,将她抱到榻上,與她同榻而卧。
她極為自然地窩在他的懷裏,阖上眼睛,慢慢地睡過去了。
次日一早醒來,天光正好。
高肅已離開了,案幾上留着一片小小的竹簡。
她讀完竹簡上的諄諄叮囑,忍不住抿唇一笑,将竹簡收在懷裏,也依樣畫葫蘆給他留了一片竹簡,說自己要回雍城去了。要是別人發現自己長睡不醒,指不定就要露餡了。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才又阖上眼睛,在一片沉寂的黑暗和星星點點的粼光裏穿梭,頃刻間便回到了本體裏。
有了自己的本體和高肅的位置,她就像多了一項瞬移的能力,可以自由穿梭在兩人之間。
當然,僅限于她的魂體。
雲瑤再一次睜開了眼睛,慢騰騰地起身下榻。
外間的天光已經大亮了,隐隐傳來秦軍們的呼喝之聲。趙姬還沒有起身,那位送飯的婆子板着臉,提着食具站在宮室裏,臉色怎麽看怎麽不對。她同樣板起了一張臉,從婆子那裏接過了食盒,婆子瞅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便離開了。
雲瑤提着冷掉的早飯愣了半晌,才無奈地去後頭生火,然後叫醒趙姬用飯。
經過一夜的沉睡之後,趙姬的臉色并沒有顯得比原先更好。她依然病恹恹地靠在榻上,等雲瑤一勺勺地喂她喝粥。許是因為兩個人相依為命的緣故,趙姬倒也未曾吩咐她服侍自己,只是靠在榻上看着她忙來忙去,然後幽幽地嘆息一聲。
想必趙姬這一生,都要在萯陽宮裏度過了罷。
雲瑤想到趙姬又想到自己,不覺微微搖頭嘆氣。趙姬再是不堪,起碼也占着一個秦王生母的名分,嬴政再是兇殘,也不至于會對自己的母親下手。她自己無親無故,唯有靠着一點兒小小的未蔔先知,才能勉強在這秦宮裏活下去,實在算不上多好。
但不管如何,終究有了她的一個容身之地。
她不是沒有想過離開,但自己一個十六歲的巫女,再看看外面素有虎狼之稱的秦軍,想要離開這個地方,怕是唯有死路一條。
再等等罷,等上三兩年,等到秦王淡忘此事、再忘掉自己的時候,大約便能離開這裏了。
雲瑤想得很周全。最起碼在她最新的蔔辭裏,沒有任何關于自己即将陷入危機的征兆。
這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可惜這世上總不會事事遂人願,雲瑤剛剛準備在這裏過一段安靜日子,就又被秦王帶走了。
接替她照顧趙姬的,是兩個天生聾啞的仆婦。大概秦王已不再信任趙姬了罷。
雲瑤被秦王帶到了先前那座王宮裏,秦王腳邊還占着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公子。
巧的是,雲瑤先前見過這位小公子,這位小公子也見過她。
公子扶蘇。
雲瑤在心裏默默地念出了那個名字,又垂首立在一旁,扮成一截不言不語的木樁。
“寡人記得,你曾占蔔過寡人與扶蘇的未來。”秦王開口道,“你是楚巫。”
楚巫,就是楚國的巫,無關于人名。
雲瑤垂首道了聲是,心裏暗暗地揣測,這位秦王打得是什麽主意。
“寡人姑且認為,你的蔔辭屬實。”秦王彎腰撫了撫扶蘇的頭頂,語氣淡漠且平和,“但寡人聽聞,楚國的巫者,有一種逆天改命的本領,不過——擅改天命者死。”
雲瑤終于擡起頭來,望着秦王,眼裏有些詫異。
秦王見她無畏無懼,暗暗地多了幾分贊賞之意,續道:“寡人要你留在此地,照顧扶蘇。若将來寡人與扶蘇反目,則——汝身首異處。”
雲瑤微愣了片刻,花了一點兒時間,才将秦王的意思理解清楚。
巫者能改命,但擅改天命者死->秦王與扶蘇反目即是天命->如果不改天命,秦王與扶蘇反目,則她死->如果更改天命,秦王與扶蘇不反目,則她死。
= =
怎麽從哪個方向推,要的都是她自己的命啊。
唯一能控制的是,到底是因為逆轉天命而死,還是因為不逆轉天命而死……而已。
這位秦王陛下,還真是擅長将人利用到極致,即便是一個注定将死之人。
雲瑤彎了彎嘴角,行了一個完美的秦禮:“諾。”
雖然據說“違抗”天命的巫者會死,但她可不會死啊。
秦漢魏晉北宋北齊,她都更改過多少次歷史軌跡了,要是當真會死,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所以……秦王的這一道命令,對她來說,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86|77
從此雲瑤便接管了照顧扶蘇的活兒,不管她是否心甘情願。
這活兒不難。扶蘇公子年紀雖小,但卻受過完整且嚴苛的宮廷教導,即便對父王的話感到不滿,他也僅僅是皺了一下眉頭,便同意了雲瑤留在自己身邊。即使再不樂意見到她,他也不過是在用飯的時候,小口小口地用罷碗裏的粟米飯,便移開視線不去看她。
完美的貴族禮儀,冷漠且疏離,帶着一點兒冰涼的厭惡。
毫無疑問,他是個聰明且剔透的孩子。
扶蘇看她的眼神裏,總帶着一點兒淡淡的戒備,甚至帶着些警惕的意味。被那種天然純淨且帶着點兒悲憫的目光一掃,她總會有種不真實的觸感。仿佛自己面對着的,不是一個孩子。
大約是因為那天在蕲年宮,她飄出來看了扶蘇一眼,卻在扶蘇的目光裏狼狽逃竄的緣故罷,扶蘇對她并不信任,甚至偶爾有幾回,還會皺着圓圓的包子臉,嚴肅地望着她,目光裏隐隐有些抗拒。
他不信任她,一點兒也不。
每每在這時,雲瑤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另一位宮女換回來服侍小公子。
理由也是現成的:小公子不喜歡她,也不喜歡見到她。
扶蘇的目光太過純粹也太過幹淨,很難讓人忽視他将來的悲劇。
她甚至想到了蘭陵王的前世,偶爾還會想,假如當初她沒有答應蘭陵王,現在會是什麽結果。
可現今沒有如果了。她答應了蘭陵王,他們生生世世都會羁絆在一起,不滅的羁絆,如永生的糾纏,帶着一絲絲甘甜的滋味,暈開在靈魂深處,久久地揮之不去。
在夜裏,她會去找高肅,陪他度過一整個漫漫長夜,白天再回雍城。
這些日子高肅跟随王翦用兵在外,她忙着應付秦王時不時的古怪要求,還要偶爾照顧扶蘇的小心思,便無暇去顧及将來的日子。每夜相擁而眠,便已是十足的纏。綿滋味,淡淡地融進了每一日裏,習慣成了自然。
有時候雲瑤甚至在想,就這樣過個十年八年的,也是無妨。
她略微跟高肅提了一下,換來的是高肅無奈的低笑,将她整個兒抱在懷裏,如同安撫嬰兒一般,一下一下地安撫着。他反反複複地低聲說道:等我,再等我一些時日。
她不知道高肅話裏的等待,到底所指為何,但這些年她早已經習慣了,不管是在西漢的蒼茫大漠,還是在西晉的陰森宮闱,偶爾能聽見他低低的一聲“莫怕”,便能安下心來,依他所言,安然地等待下去。
但往往,高肅總能給她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
她安心地留在秦王宮裏,偶爾照顧一下扶蘇,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在研究她手背上的那道淡淡的紋路。那一片龜甲形狀的紋路已經出現許久了,但她卻一直沒有弄懂,這道紋路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既然龜甲已經被她養出了靈,那麽沒有理由,僅僅只是一道紋身而已。
雲瑤研究了整整十二個月,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
但十二個月之後,她卻多了一項額外的工作。
教導扶蘇。
說是教導扶蘇,其實有一點兒勉強。
身為秦王的長子,秦國的大公子,秦國上上下下能教導扶蘇的賢者,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她一個異國巫女來教。但這位大公子從小便有異于常人,在他長到三歲零七個月,勉強能準确表達出自己的意圖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雲瑤教導他占蔔。
雲瑤一開始是想要拒絕的,但扶蘇卻道:“一年前的事情,我從未同父王提及。”
他小小的身子坐在案幾對面,圓圓的眼睛裏有着一點兒大人才有的嚴肅和認真。見到雲瑤不答,那小小的孩子又認真地重複了一次:“我替你保密了。”
——那天你突然闖進蕲年宮,被我撞見,又忽然離開的事情,我替你保密了。
——雖然是因為當時我說不清楚,所以幹脆就不說了,但我還是替你保密了。
——所以作為交換,你要教導我。
對面的小公子一板一眼地、口齒清晰地說出了這三句話,琉璃色的眼睛靜靜地望着她,依然同兩年前一樣,帶着一點兒淡淡的悲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和厭惡。
雲瑤忍不住問道:“你為何要學占蔔?”
扶蘇公子看了她很久,小小的手指絞在一起,圓圓的小臉變得有些通紅。不知道是因為不擅長說謊,還是因為根本不會說謊,他憋了很久,才不甘不願地吐出一句話來:
“我要學占蔔。我想知道,你為何言稱我與父王反目。”
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安靜地望着她,目光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
終究是個孩子,而且還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
雲瑤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因為秦宮的教育過于嚴苛,還是因為公子扶蘇從小便習慣了自己住,因此過于老成,他剛剛說出的那一番話,她竟然找不到半句反駁的措辭。
是啊,人家打心眼裏認為,自己是個挑撥離間的壞蛋呢。
但她要如何去同扶蘇闡明,将來他會因為秦王修長城、秦王焚書坑儒、秦王斬李斯……等等一系列亂七八糟的事情,同秦王起了沖突,以至于被秦王送到北面去修長城,最終導致胡亥繼位呢?
這個孩子,本不該承受那樣多的。
“大公子。”她字斟句酌,“大公子以為,人人都能成為巫者麽?”
扶蘇公子的臉色變了一瞬。雖然他年紀尚小,不知道巫者的來由和起源,但也曾經聽人說過,眼前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