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7)
速度收拾掉那些人。
——對,比原先歷史上的速度,更快。
直到這時,皇帝才感覺自己真正為自己活過了一回。
至于先前的那些……唔,即便是以寬容仁厚出名的皇帝陛下,心裏也是感到有些憋悶的。
————————
次年,高肅赴燕雲,夫人随行。
事情再次來到了一個平常的原點,他們兩人都已經習以為常的原點。
離開之前韓夫人抱着她哭了一會兒,先要将剛剛出世的外孫女兒留在汴梁,最好連女兒也一起留下來,不忍他們一同到邊關去吃苦。雲瑤雖然感念母親的殷殷關切之意,但還是跟着高肅去了。不過在征得高肅的同意之後,她還是将小女兒留在了汴梁。
只當是,讓母親過得安心一些罷。
燕地的日子雖然不如汴梁富庶,但也不如謠言中傳說的那樣凄苦。她在燕雲之地住了一段時日,竟有些樂不思蜀了。除了每年回去兩三次,看一看父母之外,餘下時間都是在燕地度過的。
至于她的父母麽……
韓琦是出了名的三朝老臣,三朝宰相,這世上已少有哪一家,能越得過她的娘家。
除了偶爾有些無聊的遼軍會過來騷擾之外,這些年他們在燕地,過得甚是平安順遂。宋朝本就富庶,再加上皇帝是出了名的寬仁之君,西面、北面、南面三個心腹大患已除,即便剩下一個遼國,也難以越過燕雲以北的那道天塹,起碼兩百年之內,大宋都會一直這樣安定而富庶下去。
雖然遼國一直都有些不甘心,年年給宋帝遞國書,要求收回燕雲之地,但多半不了了之。
由此也可窺見得到,燕雲十六州的位置,到底有多麽重要了。
不過有時候遼國國書遞得多了,宋軍也會偶爾越界,教訓他們一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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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守着燕雲之地的,是大宋最厲害的将軍呢。
等到皇帝故去、新皇登基的時候,雲瑤忽然被封了兩個诰命。
新皇帝一個,先帝一個。
且不說這種連續兩次封诰命的舉動是否反常,單單是這種特異的舉動,便足夠讓人浮想聯翩了。畢竟仁宗無字,新皇帝是仁宗從宗室裏抱回來的宗子,登基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穩住人心。不過好在這位皇帝雖然年輕,但他的想法,卻與先帝晚年是一脈相承的。
先帝的舉措很好地被鞏固了下去,高肅安安穩穩地在邊境吃沙,韓琦安安穩穩地做他的樞密使,狄青安安穩穩地留在樞密院,偶爾會去西北駐軍那裏看一看。
——畢竟那裏是種家和折家的地方呢。
這種穩妥的局面一直維持了很久,直到王安石來到汴京、提出自己稀奇古怪且又針鋒相對的變法觀點之後。不過,因為當初仁宗、英宗兩朝已有了些改變,他的舉措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激進了。
至于阻礙麽……
大約,聊勝于無罷。
雲瑤以為到這時,她多半便能安安穩穩地壽終正寝了,畢竟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精準之卦她已完成了多半,心裏也隐隐約約地有了一些體悟。但在她故去的前一刻,那片冰涼的龜甲忽然變得黯淡,随後慢慢地消失在了她的手心裏,變成了一道玄奧且詭谲的紋路。
直到,下一世。
☆、81|77
周圍死一般的沉寂。
雲瑤微微動了動手指頭,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腦海裏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手肘、肩膀、後背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人狠狠摔了一跤,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置。
她勉強扶了扶額頭,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是看不見了麽?)
尖銳的刺痛之感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伸手一抹,後腦勺上一片濕漉漉的,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棍,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鐵鏽的味兒,還隐隐有些血腥氣。
好像真的受傷了。
她閉上眼睛,摸索着往前走,摸到了一處矮矮的案幾,案幾上放着一盞燭臺,還有兩塊火石。她握着火石,輕輕地擦了一下,就着微弱的火星,點燃了燭臺上殘留的半支蠟燭。
豆大的光芒跳躍在燭臺上,将室內的一切照的清清楚楚。
這裏是一間幹淨的屋子,屋裏的陳設和物件都昭示着主人身份的不俗。但其中有些物件,卻是小一號的,例如小勺子、小筷子、小碗小碟,顯然是專程給孩子用的。案幾上擺放的酒杯明顯是三足,杯沿斜逸,整套杯盞都呈現出古拙玄黑的色調。
她這是,又回到了漢朝麽?
雲瑤支着額頭,輕輕地嘶了一聲。
回到漢朝并不可怕,但這裏空無一人,而且她自己身份未明,腦後有傷,才是最可怕的。
她從袖子裏取出一方手帕,按住自己的後腦勺,不多時便感覺到空氣裏的鐵鏽味兒淡了一些。腦海裏那種尖銳的刺痛依然存在,如同針紮一樣,鈍鈍地疼。
對了,文字。
既然無法判定這裏的朝代,那總該有些足以佐證的文字罷。
雲瑤在屋裏找了一會兒,果然找到了兩片竹簡,竹簡上大部分都是小篆,還有一些她看不懂、但是隐隐能猜到意思的字體。她猜測這是大篆,或是隸書,但不能十分肯定。這裏實在是太過安靜了,她做過西漢的翁主,也住過西漢的民居,從未見過這樣的屋子。
她在屋裏環顧了一周,确認找不出什麽來了,便推開房門,想到外面去看看。
一開門,便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靜默。
沉默,壓抑,像有鉛雲籠罩在頭頂上。
她定了定神,等腦子裏的鈍痛減輕了一些,才沿着長長的宮道,朝外面走去。越朝外面走,她便越感覺到古怪:這裏顯然是一座宮室,但卻比一般的宮室要凄冷清幽,暗沉沉的連盞宮燈都看不到,更別提偶爾會路過的宮女太監了。唔,或許這裏并不是一間普通的宮室,而是廢宮或者冷宮。
她一面猜測着,一面朝外面走,所見到的除了樹影,便唯有她自己的影子了。
這裏實在是,安靜的有些不同尋常。
她一路穿過了兩道門,才注意到這座宮室的構造有些複雜,宮殿深處幾乎是隔音的。穿過那兩道簡樸卻不失精致的宮門之後,她才見到了人。或者說,見到了整整齊齊的軍隊。
——軍、軍隊?!
雲瑤被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忙仔細看去。她剛剛走出來的那扇門,明顯是宮室的側門,外面依然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到底是街道還是野外。但距離宮室大約五十米的地方,卻整整齊齊地站着一圈衛兵,手裏持着火把,沉默地圍成了一圈。
見到她出來,那些軍士們交頭接耳了一陣,但很快便停下來了。
大概是因為她的身份低微,又或是因為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的緣故,這些衛兵們似乎不打算找她的麻煩。他們整整齊齊地在宮室外面圍成了一圈,舉着火把,表情一片肅穆。
借助火把的光芒,雲瑤看清了他們旗子上的字。
秦。
一個秦字嚣張地飄揚在夜空裏,黑壓壓的秦軍包圍在宮室旁邊,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雲瑤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發現他們确實不打算理睬自己,又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朝宮室的另一端跑去。這裏實在是太古怪了,被秦軍包圍卻不占領的宮殿,難道這裏是六國當中某一國的宮室,剛剛被秦軍攻破,某位大王正在準備赴死麽?
但剛剛那些秦軍們身上幹幹淨淨,表情甚至還有些戲谑,完全不像是開戰的模樣啊。
她有些疑惑不解,又在這座結構精巧的宮殿裏跑了一會兒,終于聽到了人聲。
“不,你不能這樣!”是個尖銳的女聲。
“哼……”
“不——”
一聲撕心裂肺的女聲過後,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一切都像是黑白電影裏裏的靜默,在她的面前一幀幀的切開,又迅速地連成了一片:年輕的男子負着手,陰陰地望着面前的人,冷笑道:“寡人已将長信侯車裂示衆,母後還看不清眼下的情形麽?叛賊的這兩個逆子,自然是非死不可。”
他一字一字地說出非死不可四字,仿佛那兩個孩子的父親,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面前跌坐着一個女子,捂着面,嗚嗚地哭泣。他不為所動,一直這樣冷冷地站在女子面前,絲毫不掩失望之色,“寡人已下令封鎖萯陽宮,母後便在這裏好好呆着罷。”
女子跪下來求他,抓住他的衣裳一角。他揮劍斬斷了一片衣袍,又陰冷冷地說道:“唔,寡人還忘了一事:呂相年紀大了,早該去巴蜀之地頤養天年,母後是想今晚送他去呢,還是明晚呢?”
他低下頭,眼裏有着一絲諷刺之意:“總不能再像長信侯那般,陪伴母後左右了罷。”
言罷男子一拂袖,果決地離去了。女子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雲瑤站在他們的視線死角,以一種誰都想不到的角度,看完了這一幕。
那一卷黑白膠片終于定格了,男子持劍離去,女子伏在冰涼的地板上嚎啕大哭,宮殿外頭血肉模糊的一團,自不消說,肯定是那兩個被摔死的孩子了。她愣愣地看着,許久才從記憶裏找到了幾個名字:嫪毐、趙姬、呂不韋、秦王政。
嫪毐試圖在蕲年宮發動政/變,被嬴政誅殺,哦不,是車裂。
趙姬被囚/禁在萯陽宮,兩個私生子被嬴政命人摔死。
至于呂不韋,她記得他後來是被流放了,但卻記不清是什麽時候被流放的,又被流放到了哪裏。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輕聲喚道:“太後。”
她用的是鹹陽話,似乎是天生自帶的技能。
事實上剛才秦王政與趙姬所用的也是鹹陽話,但不知為何,她能聽懂。
地上的女子擡起頭來,見到是她,慘慘地笑了一下。她從趙姬的眼神裏,看出趙姬對“自己”并不陌生,至少不會因為“自己”的突然出現而感到驚訝。再聯系到剛剛那間屋子裏的小勺子小筷子,不難猜想到,“自己”原先就是替趙姬照顧孩子的。
她艱難地咽了口氣,暗想幸虧剛才嬴政沒有發現自己。
否則嬴政震怒之下,指不定會将自己大卸多少塊呢。
“到頭來留在我身邊的,居然只有你一個。”趙姬慘慘地笑了一聲,朝雲瑤伸出手。雲瑤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将趙姬扶了起來,朝宮裏走去。
趙姬的鬓發散亂,臉色也蒼白得吓人,連手指都是冰涼的。
雲瑤生怕自己的身份露餡,不敢多說話,只扶着趙姬慢慢往回走。趙姬走了兩步,忽然一個踉跄,栽倒在了雲瑤身上。
——唔!!!
……其實趙姬蠻重的。
雲瑤嘆了口氣,将栽倒的趙姬背起來,慢慢地往宮殿裏走。她的腦後還有些隐隐作痛,剛才不過是簡略地包紮了一下而已。眼見自己的體力也有些不支,她便背着趙姬,來到了最近的一間宮室裏。
剛剛那間屋子,她是不敢進去了,有心理陰影。
這間宮室很大,而且散發着糜。麗的香氣,像是有人故意點了熏香。宮室的正中放着一張卧榻,榻上淩亂不堪,顯然前不久才剛剛被使用過。她故意忽略了堆成一團的錦被和枕頭,将昏迷的趙姬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略微替她收拾了一下,才又騰出手來收拾自己。
這裏沒有別人,趙姬又昏迷着,她只能草草地在中庭裏找了些止血的草藥(這些年跟着高肅在外面,多少也識得一些),嚼碎了敷在傷口上,又簡略地包紮了一下,才勉強安定了下來。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顯然是天就要亮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宮室的側門,想看看外面的秦軍離開了沒有。但才一開門,便瞧見一位宦官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微微彎下腰,用尖利的聲音道:“跟我走一趟罷,王想要見你。”
言罷也不等雲瑤反應,伸手扯了她一把,将她扯出了萯陽宮。
雲瑤被那位宦官拉扯着,跌跌撞撞地來到內城,果然見到了剛剛的秦王。秦王政依然是那副陰冷冷的樣子,狹長的冠被束在發間,更憑添了一抹冷枭之意。
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照着模糊的記憶,給秦王行了一個禮。
玄色的靴子在她的眼前停了下來,一道冷厲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背上,語氣裏隐隐有幾分嘲弄之意:“你便是太後從楚地找來,照顧那兩個孽子的巫女?果然不一般。”
她的手背上,明顯有一道道龜裂的花紋。也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後來繪上去的。
但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重要的是秦王政剛剛給她定性的身份:巫女。
巫女二字在楚國代表着什麽,在古時又代表着什麽,她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楚瑤。”秦王政倒轉長劍,用劍柄點了點她的手背,“不如你來替寡人蔔上一卦,寡人的長子将來會是怎樣一番情形,如何?”
“上一個巫女信誓旦旦地對寡人說,扶蘇将來事事都會與寡人作對,為寡人所不喜,将來不得善終,寡人想聽一聽你的卦辭,也讓你自己選一條路,生,還是死。”
☆、82|77
秦王政的話在她耳裏聽來,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
生還是死?
她低着頭,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袖,不敢讓一絲一毫的情緒外洩。在秦王眼裏看來,自然是這位驚得臉色煞白,連身子都微微顫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饒有興致地盯着雲瑤手背上的那一道紋路,嶙峋,蜿蜒,像極了龜甲上的裂紋,在晨曦裏顯得分外明顯。
更要命的是,她的膚色比常人要白皙一些,更顯得那道紋路分外清晰,脈絡一清二楚。
“大……大王。”她艱難地開口,語氣裏微微有一絲顫抖。也不知是真的被吓住了,還是故意假作出來的驚惶,“回、回大王話,凡陰陽蔔筮之事,均需沐浴淨身,齋戒數日,使心情寧和,方能稍稍窺探一絲天機。”
這番話就是純粹在胡扯了。要知道雲瑤自出師以來,算卦前從來不需沐浴焚香。
但秦王卻相信了她的話。在他的認知裏,巫女總有些神神叨叨的,而且他剛剛解決了兩件大事,還有一件更加緊要的事情(呂不韋)在等着他,放這位微不足道的巫女去沐浴焚香幾天,礙不了什麽事兒。最重要的是,他不介意讓這麽一個小人物多活兩天。
他朝旁邊的宦官微微颔首,宦官會意,上前來捏着嗓子說道:“楚巫者請罷。”
女子諾諾地道了聲謝,低着頭,跟着宦官離去了。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手心裏一陣尖銳的刺痛——被指甲掐出來的刺痛——裏衣一片冰涼,冷汗浸透了兩層薄薄的中衣。
那位宦官倒像是做熟練了的,駕輕就熟地将她帶到一間小屋子裏,皮笑肉不笑地道:“楚巫者就在這裏沐浴焚香罷,順道将拾掇幹淨了,等日後才好向上天祝禱,扶蘇公子未來的大事兒。”
他言罷,又輕輕地哼了一聲,捏着嗓子離去了。
離開的時候,宦官順手鎖上了門。銅鎖,死扣,顯然是出不去了。
雲瑤輕輕叩了叩那扇結實的紅木門,又将耳朵貼在門上,細細地聽了一會兒,确認外面沒有聲音了,才真正地喘了一口氣。她貼着牆壁慢慢地滑下來,按着胸口,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
只差一點點,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狀态了。
秦王嬴政剛剛及冠,又誅殺了長信侯嫪毐和他的兩個孩子,胸腔裏正積攢着怨氣呢,要是剛剛一個不差,讓那股暴躁的怨氣朝自己發出來了,她可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到底是車裂還是斬首。
畢竟剛剛在萯陽宮裏,她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身份絕沒有那樣簡單。
雲瑤貼着牆壁坐下來,在身上翻找了一會兒,翻出了兩片刀幣。她愕然了很久才記起,秦朝在一統六國之前,“秦半兩”是不會流通的。換言之,這裏沒有銅錢,只有刀幣。
她咬咬牙,放棄了蔔算吉兇的念頭,一道淡淡的影子從身上飄了出來,穿過狹窄的門縫,朝外邊飄去。
秦王已經離開了,周圍的那些秦軍依然老神在在,将萯陽宮圍得水洩不通。更有甚者,甚至在擠眉弄眼地竊竊私語,畢竟昨晚那場驚天大八卦,實在是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長信侯居然是個假宦官。
他不但是個假宦官,還和太後有了兩個私生子。
秦軍們站崗的時候無聊,便偶爾會交流一下這樁驚天大八卦,再談論談論那位即将大禍臨頭的呂不韋。剛剛秦王嬴政離開,多半就是處理呂不韋去了,大家都心照不宣。
那道淡淡的影子停留了一會兒,仔細辨認了方向,朝雍城最大的那座宮殿飄去。
雍城,即是昨日秦王舉行冠禮的地方,也是長信侯昨日試圖謀反的地方。
剛剛秦王提到了公子扶蘇,那麽多半便在這裏。
她沿着雍城的街道,慢悠悠地往宮殿裏飄去。淡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的魂體上,只照出了透明的一團,甚至辨不清任何折射率。她擡眼望了望陽光,笑了一下,又繼續往那座秦宮裏飄。
尚未靠近那座宮殿,她便聽到了女子們的嬉笑聲。
三四位衣飾绮麗的女子在宮殿裏玩着撲蝶的游戲,花叢掩映下,一個小小的孩子坐在漢白玉臺階上,盯着面前飛來飛去的蝴蝶發呆。那孩子頂多只有兩三歲,身旁還跟着一個乳娘、一個宦官,目光朦朦胧胧,如同蒙着一層水澤的霧氣。
她飄到那孩子身邊,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兒。那孩子的眉眼與秦王有些相似,但卻要柔軟一些。宦官和乳娘對他的稱呼是“公子”,想來即便不是那位公子扶蘇,也是秦王的一個孩子了。但那孩子卻比平常的孩童要安靜一些,不管周圍怎麽吵鬧,都一直盯着那只蝴蝶,嘴角微微彎起。
忽然之間,那孩子朝她望了一眼,發出了一聲驚訝的“噫”。
她瞬間有了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孩子的未來……怕是有些悲苦。
身為一個蔔算師,在歷經了數百年的錘煉之後,她的直覺和觸感比常人要敏銳很多。一般說來,這種強烈的直覺,代表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結果:這孩子的未來,多半要悲劇。
那孩子靜靜地望着她,忽然開口問道:“汝是何人?”
她倏然飄出了三步遠,低頭望着自己的魂體,依然透明。
那位宦官和乳娘都以為他見鬼了,一個掐他的人中,一個拍他的後背。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左手手背上,随即又垂下了目光。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感覺到,這孩子或許是師尊提到過的陰陽眼,又或許是他的感官比她更加敏銳,又或許是……
那孩子被乳娘抱回去了。臨走前望了她一眼,目光依然柔軟,微微帶着些許天生的悲憫。
她一霎間愣住了,仿佛感覺到了一些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感覺到。在那一剎那整個人都變得空空蕩蕩,一縷細微的清風吹拂過她的魂體,帶起絲絲的涼意。淡淡的金色陽光從頭頂直照下來,将她的魂體照得暖意融融,仿佛本體沐浴在陽光之下。
明明在很久以前,她只能感覺到高肅的溫度。
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她能感覺到高肅在百裏之外的地方,距離自己很遠,但又很近,那種強烈的生命氣息,如同狂風撲面而來,讓本就敏。感的魂體變得更加敏。感。她恍恍惚惚地飄到宮殿裏,想見見那個孩子,忽然她感覺到了砰的一下,魂體飄出了三丈遠。
是牆,是那堵宮牆,把她的魂體彈飛了出去。
雲瑤大感驚訝。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她才順利地穿過了一堵城牆,飄到了雍城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朝那座宮殿飄去。這一回宮殿沒有阻擋她,她成功了。
成功地,飄到了屋子裏。
(怎麽回事?)
雲瑤皺着眉頭,思索着剛剛那種玄妙的狀态。在那一瞬間,那個孩子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感覺到了高肅的存在,她的魂體,撞上了一堵牆。
她閉上眼睛,試着再次進入到那種玄妙的狀态裏,朝面前的牆壁飄過去。
砰。
她撞到了牆,再一次被反彈了三丈遠。
透明的魂體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屋子裏。
屋裏安安靜靜的沒有人,宦官在外面守着,乳娘在隔壁替小公子準備暮食,那位小公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好奇地望着她,直截了當地問道:“汝為何人?”
終究不過是個孩子。再怎麽有天賦,也依然是個孩子。
她飄到那孩子案前,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剛要開口,忽然看見面前擺着十來根蓍草。
蓍草像是剛剛被折下來的,尚帶着些草木的清香,還有微微的水澤氣息。她碰了碰其中一根蓍草,輕松自如地問道:“我能動一動它麽?”用了詢問的語氣。
小公子點點頭,依然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的指尖逐一撫過那些蓍草,數了最整齊的九根——原本四十九根、五十根、或是五十一根,才是較為合理的占蔔之數,但現在蓍草的數目不足,九根也勉勉強強能用了。
纖長的手指拈起蓍草,雙手在空中舞出了繁複的軌跡。
這是師尊曾經教導過她的,最為艱難的一種卦。想要用蓍草蔔算出卦象,首先要有絕佳的體力,還要有絕佳的毅力,最重要的是,要能自如地用出那些古老、複雜且又晦澀的手勢。
她微微地喘着氣,指尖驀然一松,九根蓍草嘩啦啦地掉落在了案幾上。
小公子依然好奇地望着她,沒有動作。
“公子。”她将雙手交疊放在蓍草上,平複着自己的心緒,“扶蘇公子?”
蓍草上傳來一縷一縷的草木香氣,稍稍一點兒,便緩解了她強行蔔卦之後的疲憊。那位小公子睜大了眼睛望她,問道:“你認識孤?”
“不。”她搖搖頭,道,“是這些蓍草告訴我的。”
小扶蘇歪着頭,打量了一下她,眼裏出現了迷惑的神情。
他不過是個兩三歲的孩子,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太過複雜了。
隔壁屋子傳來了腳步聲,像是乳娘帶着東西回來了。
她閉上眼睛,從那種玄奧的狀态裏解脫了出去,指尖輕而易舉地穿過了蓍草,如同一團薄霧一般消散而去。小扶蘇睜大眼睛望着前面,但他無論如何努力,都再也看不見那奇怪的影子了。
“公子。”乳娘喚他。
他失望地哦了一聲,伸出手指撥弄着眼前的蓍草,看着它們滾來滾去,許久都沒有說話。
雲瑤在他身邊呆了好一會兒,忽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穿過那堵宮牆,飄然遠去了。
她退回了自己的本體,也就是剛剛被關進的那間小屋子裏。
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白皙的肌膚上依然有着一道淡淡的龜甲紋路,像紋身,又像刺青。她仔細體會着剛才的那種玄妙之感,閉上眼睛,将自己的意識,一點點地擴散了出去。
她再一次感覺到了,高肅的位置。
☆、83|77
那種奇妙的感覺充盈在她的胸腔裏,久久揮之不去。她閉上眼睛,将整個人徹底放空,周圍在一霎間靜寂下來,陷入一片暗沉的黑暗,星星點點的粼光在夜空裏移動,平靜且祥和。
每一點粼光,都代表了一個人。
那些人的光芒有強有弱,還有一些微弱得近乎消逝。那些微弱的粼光代表着生命的流逝,也意味着那人将命不久矣。她感覺到自己正在高高地“俯瞰”着整片星空,将所有的一切都一覽無遺,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在百餘裏外的地方,有一團微微跳躍的白色光芒。
那一團光芒比她周圍的一切粼光都要強烈,代表着極強大的生命力。
當她朝着那邊“看”過去的時候,“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也朝這邊望了一眼。在那一瞬,她感覺到了一種極致的,自靈魂深處而起,微妙的戰栗。
那是一種輾轉五世之後,才能感覺到的,極為親密的聯系。
“他”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存在,朝她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疑惑地四下張望。她能感覺到他的疑惑和不解,甚至連每一絲細微的情緒都能感同身受。她閉着眼睛,從那片暗沉的星空裏慢慢飄落下來,回到自己的本體裏,按住胸口,感覺心髒在胸腔裏砰砰直跳。
他能感覺得到她。
但是現在……他們不适合見面。
雲瑤嘆了口氣,慢慢地貼着牆壁靠了下來。眼下最要緊的,是秦王嬴政給她留下的那道難題:蔔算出扶蘇的未來。她相信不管自己占蔔出什麽結果,“是”或者“否”,秦王都不會放過自己的。
因為“她”曾經同趙姬一起,将那兩個孩子隐瞞了起來。
所以,到底要用怎樣一個結果,才能讓自己順利地走出雍城?
她靠在牆上想了一會兒,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順手又揉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手背上那道龜甲紋路依然清晰,淡淡地覆蓋在肌膚上,有些詭谲,也有些神秘,她搓了好半天,都沒将它搓下來。顯然那道紋路,是天生的胎記,而非紋身。
再聯系到她上一世臨終之前,沒入手心裏消失的那片龜甲,她心裏隐隐地猜到了一個大概。
那片龜甲,大概是被她養出了“靈”。
據她那位極不負責任的師尊說,蔔算工具要是溫養得久了,是可以養出靈來的。這種靈對自己有益無害,能養多少算多少。不過——她盯着自己的手背,實在是有些困惑:這手背上的紋路确實蠻漂亮,但她要怎麽占蔔?難道要将手伸到火盆裏麽?
太可怕了,她沒有這種自/殘的實驗精神。
雲瑤默默地吐了一下槽,将思緒從龜甲裏收了回來。用龜甲、銅錢占蔔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唯一可能的用具就是出去折兩段蓍草回來。她記得扶蘇案前的那些蓍草上沾着些露珠,顯然是不久前才被折下來的,也就意味着生長着蓍草的地方,距離這裏不遠。
不如去采兩段蓍草回來罷。
雲瑤心裏剛剛閃過這個念頭,魂體便倏然飄了起來,沿着門縫溜了出去。她剛剛已經出來過一次,因此很快便飄到了城裏,在那座宮殿的後面,找到了不少幹淨的蓍草。
就是這裏了。
雲瑤再一次陷入了那種玄妙的狀态,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那片蓍草。
這一回她沒有穿草而過,而是順利地握住了一根草莖,将它折了下來。随後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她一口氣折了五十根蓍草,握在手心裏,朝自己本體的飄去。忽然她傻了眼。
現在這種狀态,別人,是可以看到自己的。
剛剛自己路過宮廷的時候,就有兩個身穿黑甲的秦軍,打量了自己好幾眼。
于是問題來了:她應該怎麽将這些蓍草帶回去?而且還要繞過萯陽宮外的那些秦軍!
答案是不可能。
雲瑤嘆了口氣,換了個方向,朝一片偏僻的小林子走去。
現在她可以踩到地面了,自然不是用飄的。雖然地面上的草葉和碎石頭有些紮腳,但她好歹用吉奧走到了一個偏僻且荒無人煙的地方,相當的安靜,很适合用來占蔔。
她低頭望着那一小捆蓍草,閉上眼睛,十指在空中舞出玄妙的軌跡。
啪嗒。
一根蓍草掉了下來。
五十去一,是為四九之數。
雲瑤踢掉那根多餘的蓍草,再一次閉上眼睛,四十九根蓍草在手心裏翻覆出複雜且玄奧的殘影。這一套手勢她用得不多,現在用起來還有些生疏,三息之後,四十九根蓍草落在地面上,擺出一個古怪的形狀,煞氣沖天。
兇。
唔,她剛剛蔔算的是,“三日後秦王會如何處置我”。
一個猙獰又直白的兇字,顯然足夠解釋一切了。可惜她的龜甲不在身邊,身邊也沒有火盆,否則還能透過未來的景象,看看她為何會陷入那般境地。她有些遺憾地摸摸手背,将四十九根蓍草逐一揀在手心裏,再一次使用了那一套玄奧且複雜的手勢。
第二卦:三個月後的吉兇如何?
卦辭曰;兇。
第三卦:我會死麽?
卦辭曰:否。
第四卦:三年之後的今天,吉兇如何?
卦辭曰:吉祥。
第五卦:秦王處置我的具體細節?
四九根蓍草在早地上嘩啦拉地鋪開,上兌下澤,左右相绌,擺出了一道古怪的命盤。這道命盤,唔,該如何解釋呢?從東邊看是一道卦象,從西邊看又是另一道卦象,從南面、北面看,則又是其他的卦象了,簡直像一道命運大轉盤,每轉一個細微的角度,結果都全然不一樣。
她有些啼笑皆非,但還是仔仔細細地圍着那些蓍草走了一圈,将卦辭牢牢地記在了腦海裏。
唔,雖然知道被打上“巫女”之名,而且是有前科、有黑歷史的巫女,待遇多半不會太好,但這些結果,還是大大地超出了她的所料啊……
雲瑤踢散了那些蓍草,從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