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10)
有着一絲悲憫的神情。天生的悲憫。
雲瑤忽然開始懷疑,自己親自教導這個孩子,到底是對還是錯。
扶蘇天性純善,勝過世間的大部分少年,但也正因為他天性純善,才會導致那樣的悲劇。這孩子太幹淨,眼裏容不得絲毫的雜色,在這種人命如草芥的亂世裏,注定了是一場悲劇。
即便他貴為王子,而且是秦國人人稱頌的公子,也免不了那樣的結局。
她看了扶蘇很久,才微微地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指扶蘇算錯了,還是不希望扶蘇幫助她。
扶蘇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将這種失望的情緒抛到了腦後。今天她教給了他許多東西,消化起來有點兒吃力。但他依然在努力摸索着。畢竟他師從雲瑤學卦,是瞞着所有人進行的。本來自己的課業就滿,要是再浪費時間,可就什麽都學不到了。
雲瑤陪着他回了寝宮,看看天色已晚,便獨自回到自己的寝屋裏,推了晚膳,倒在榻上歪頭就睡。她要去找高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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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面的戰場如火如荼,戰火從秦國的邊境一路向東推進。
這場戰争的勝負毫無懸念,即便從未從史書裏讀到過那些記載,他也能猜到,聯合起來的六國,完全不是虎狼之國的對手。再一次的夜襲失敗之後,趙國人如同潮水般退去,高肅也稍稍得到了一點空閑,在一片空曠的沃野裏看星星。
他沒有這個愛好,但是她有。
漫天星輝細細碎碎地灑落,周圍仍舊是一片靜谧。他看着漫天的星鬥,忽然想起在開戰的前一晚,他溫柔且堅決地拒絕了她再次前來的提議,而且将這個提議延後了整整三個月。
那時他的理由是:戰場之上,容不得兒女情長。
她果然乖乖地聽話了,像從前的很多次一樣,乖乖地留在秦宮裏,沒有來。
那裏很安全。至少相對于戰火連天的六國戰場來說,那裏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他躺在人跡罕至的曠野裏睡了一會兒,在子夜來臨之前,起身束甲,預備回秦軍的營地裏待命。但是在回去之前,他看到了一個朦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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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淺淡淡,朦朦胧胧。
但幾乎不需要任何猜測,他便能認出是她。
她有些猶豫,似乎不知道該不該來這裏。他的身體已經搶先一步做出了表示,急切的上前兩步,低低地喚了一聲阿瑤。
淡淡的影子在星光下一點點地顯出輪廓,姣好的面容,柔軟的身段,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感到心裏最柔軟的一點地方慢慢的充盈了。他上前兩步,将她抱在懷裏,綿軟溫香,與她的本體一模一樣。要不是知道她遠在千裏之外,沒辦法到這裏來,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懷裏的就是阿瑤本人了。
他低下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會兒,确認她沒有憔悴,也沒有消瘦,才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帶着她來到曠野上,與她肩并肩坐在一起,低聲問道:“你怎麽來了?”
我……
她猶豫了一會兒,輕聲道:“我做了一個夢。”
她還沒想好該如何同高肅坦白,便含含糊糊地說,自己做了一個夢。
她靠在高肅懷裏,用盡量簡單溫和的語言,将紅霧裏的那些景象,逐一地同他描述出來。腰懸長劍的蘭陵王,熟悉且又陌生的邺城,還有在血霧裏那種呼嘯而過的危機感,從足尖只竄到腳背上的寒意。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種強烈的預感,只能簡化成短短的幾個字:
“我有些害怕。”
她低着頭,盯着腳邊的一根麥穗,用低低的聲音說道,我有些害怕。
高肅立刻便緊張起來。他将她抱在懷裏,如同先前做過很多次的那樣,輕輕撫拍着她的背,低聲道:“莫怕。”他不知道她的噩夢來源于什麽,但阿瑤的那些噩夢,往往都應驗了。
比如從前在西漢時,阿瑤曾“夢到過”烏孫國的出爾反爾。
比如從前在西晉時,阿瑤曾“夢到過”東胡人的兇殘。
比如從前在……大齊時,阿瑤曾“夢到過”大齊的覆滅。
他低低地嘆息一聲,回想着她的那個夢。這個夢與先前的全都不一樣,沒有清晰的場景,沒有明顯的提示,只有無處不在的強烈危機感,還有一種可以稱之為“強烈”的預兆。他試圖解讀這個夢,但很遺憾,他完全無從下手。
☆、90|77
雲瑤窩在他的懷裏,手指在他的手心裏戳來戳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找他,為何會将這件事情告訴他,她只是本。能地覺得他應該知道。
高肅低下頭,溫柔地吻了吻她的手指頭,這個動作是他慣常做的,帶有濃濃的關切和安撫之意。她果然被他安撫了,在他懷裏安安靜靜地卧下來,輕輕撓着他的手心。
“長恭。”她輕聲道,“前些日子我見到了一位巫者,他說的話很是古怪,而且還提到了什麽……商、夏、上古祭司之事。”她斟酌了片刻,才有續道,“你知道,我的一身所學,也很是古怪。”
高肅輕輕地嗯了一聲,手掌覆蓋在她的額頭上,溫暖的掌心與她肌膚相觸。
她稍稍愣了一下,心裏泛起了一絲異樣。但很快地,她便将那一絲異樣的感覺撇到腦後去了。她定了定神,慢慢将自己的一些猜測同高肅說了,卻聽見了一聲悶悶地笑。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他低聲責備道。
自幼在儒家典籍裏耳濡目染、奉行“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蘭陵王低下頭,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溫柔地注視着她,片刻後俯下。身,在她的眼睛上輕輕吻了一下。
她的長睫毛微微顫抖,在月光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陰影。
蘭陵王似乎很喜歡這樣的舉動,不一會兒便解開大氅,攏了攏在她身上。她這才注意到,草地上已經蒙了白白的一層霜。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天氣有些涼,黃河北岸的趙國甚至已經開始結霜了。她握住他的手,低聲道:“但我總有些擔心。”
這次的預感來的又急又快,而且分外強烈,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得多。
她隐隐約約感覺到,自己在卦象中所看見的那些景象,便是她即将要跨過的最後一道門檻,也即是她的未來。
高肅沉沉地笑了一聲,伸臂将她按在懷裏,低聲道:“睡罷。”
秋風嗚嗚地吹拂過原野,曠野之上一片寧谧。柔軟的野草被夜風吹得搖搖曳曳,觸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又是一陣細微的戰栗。她靠在高肅懷裏,沉沉地睡過去了,然後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站在邺城的城牆下,望着高高的城門,帶着一絲悲憫的笑意。
就像扶蘇慣常有的表情,既憐憫,又荒涼。
邺城的城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青年男子手持長。槍,策馬馳騁而出,青銅面具在陽光下泛着刺眼的寒芒。她看見城門外的百姓如潮水般退去,青年男子冷冷地環顧四周,墨色瞳仁裏隐隐帶着些不易察覺的愠怒。
冰冷,荒涼,如同蘇醒的荒古巨獸,在尋覓着他的獵物。
她夢見那些百姓消失了,邺城空空蕩蕩。青年男子的目光駐留在她身上,眷戀且又溫柔,如同一雙溫暖幹燥的手,奇異地安撫了她的焦躁和不安。她夢見自己上前兩步,微微動了動嘴唇,似乎是想要阻止他,但青年男子忽然攥緊缰繩,胯。下戰馬高聲嘶鳴,前蹄刨起一陣飛揚的塵土。
他的身影遠去了,如同先前許多次一樣,沒入在蒼茫的暮色裏,消失不見。
她驀然驚醒過來,喚了一聲長恭,感覺到有人在撫拍她的後背,溫和的聲音如同魔咒,低低地在她的耳旁回響:“做噩夢了麽?莫怕,我在這裏。再睡一會兒罷,天還沒有亮呢。”
她輕輕地唔了一聲,再次沉沉睡了過去。
她又做了一個夢。這一次仍舊是在邺城,不過背景換成了皇宮。漫天的血色掩映下,一道殘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一滴血從他的劍鋒上蔓延而下,啪嗒一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冰涼且妖冶。
他擡手按住那張青銅面具,緩緩地取了下來。
一如往昔般耀眼奪目,但卻多了些不羁的桀骜,将原先的頹靡徹底遮掩了過去。
他微微擡起頭望着天空,一派的蒼茫血色,空氣微微有些扭曲。她從身後環抱住他的腰,反反複複地喚着他的名字,輕聲道:“随我一起走,好麽?”
骨節分明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淡淡的圖騰泛起暗紅色的光芒,在空氣裏一圈圈地蕩漾開來。她感到全身都難受,如同溺水之人的掙紮,只差一刻便要萬劫不複。在那一剎那,她甚至聽見了靈魂撕裂的聲音。
嗤,啦。
輕微的裂帛聲,疼痛深入骨髓。
她如同困獸一般在皇宮裏環繞,北齊精美的宮室燃起了漫天大火。在那一剎那,她忽然明白了巫者那句話的含義:永居大地之上,即是不死不滅的永生。
唯靈魂不滅,唯靈魂永生。
我願與你一同分享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我的靈魂。
她閉上眼睛,慢慢地落下了一滴淚。一雙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在懷裏,然後溫柔地吮去了那滴淚,反反複複地喚着她的名字,有些不可遏制的惶急。她輕輕地嘶了一聲,一幕幕場景如同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飛快地掠過。她已經不知道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
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
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
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
她啊地一聲驚叫,驀然睜開了眼睛,冷汗涔涔。
一雙有力的臂膀将她圈抱在懷裏,溫柔的吻一個接一個地落在了她的額頭上、眼睛上,啓明星的微光在他的肩膀後面投射過來,照在她的眼睛裏,居然有些微微的刺痛。
“阿瑤、阿瑤……”他反反複複地喚着她的名字,低聲道,“沒事了,莫怕。”
她仍舊有些恍神,分不清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境,遂狠狠地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尖銳的疼痛深入骨髓,将她從那種恍恍惚惚的狀态裏拉了出來。她擡起頭,撕扯着嗓子說道:“我做了一個噩夢。”
她夢見了蘭陵王和邺城,還有王宮裏漫天的大火。
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相伴永生的誓言。
“阿瑤。”他反反複複地喚着她的名字,一個又一個的吻落在她的身上。方才她在睡夢中忽然哭了,全身都變得冰冷僵硬,幾乎将他吓壞了。他試着喚醒她,甚至試過掐她的人中,但是不管他嘗試做什麽動作,她一直都沒有醒,直到後半夜過後,她的手腳才慢慢地變暖了,人也醒了過來。
“阿瑤。”他将她抱在懷裏,低聲問道:“做了什麽夢?”居然将你吓成這樣。
她定了定神,将夢中的情形一一描繪出來。在聽到邺城時,高肅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無奈地苦笑。但是在聽到漫天的大火,還有随之而來的一系列古怪場景時,他的表情漸漸變得凝重,緊緊握住她的手,薄唇微微地抿了起來。
“阿瑤。”他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反複摩挲,“你的師父到底是哪裏人?”
高肅很早就想這麽問了。但因為這是雲瑤的私事,她又一直不以為意,便沒有提起過。但這些年來,他與阿瑤一同轉生,歷經數百年而不死不滅,心裏的疑惑早就不止一星半點。今晚聽到她接二連三的預言夢,還有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巫者之言,身體裏那根名為警惕的神經,早已經發出了尖銳的嘯叫。
她驚魂甫定,趴在高肅懷裏,将自己師尊的來歷,一五一十地跟高肅說了。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她師父就是個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道姑,起先是到她家裏蹭吃蹭喝,然後又摸了摸她的骨,說她天分很好,最後将自己生平所學,一股腦兒都灌給了她。她三言兩語便說完了師尊的來歷,無辜地望着高肅,腦海裏依然隐隐作痛。
高肅微微沉吟片刻,道:“你那個什麽奇怪的修煉法門,暫且不要再練了,先好好歇一歇,再做打算罷。”
雲瑤扶着額頭,輕輕唔了一聲。所謂的奇怪修煉法門,其實就是蔔卦。
也就是說,短時間內她都要停止蔔卦了。
高肅兩道劍眉皺了起來,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用手指按揉着太陽穴,試圖舒緩自己的緊張和疲乏。高肅明顯留意到了,将她整個兒都抱到懷裏,指腹輕輕按揉着她的太陽穴,微燙的體溫穿透她的肌膚,舒服得她想要呻。吟。
将一切抛開罷,起碼在這時候,什麽都不要去想。
高肅細心地替她纾解了一會兒,又用大氅将她裹起來,抱在懷裏一下一下地撫拍着,如同在安撫一顆圓圓的蛋。她在毛絨絨的大氅裏露出腦袋,擱在他的肩窩裏,滿足地喟嘆了一聲。
他啞然失笑,拍拍她的背,縱容她的胡鬧。
啓明星慢慢地暗淡下去了,東方的第一縷陽光很快就要到來。高肅不舍地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道:“去罷。”便看着她閉上眼睛,魂體一點點變得透明,化作點點粼光消散在空氣裏。
他将大氅披在身上,大步朝秦軍駐紮的營地走去。
秦國的軍營裏,其實是有巫醫的。
雖然不知道這種古老的職業來自于哪裏,又有什麽用處,但偶爾在将士們叫苦連天的時候,巫醫往往能起到很好的心理安慰作用。年輕的将軍在營地裏兜兜轉轉,很快叫醒了秦營裏唯二的巫醫,同他們進行了一場嚴肅且認真的探讨。
探讨的話題,自然是神秘且又讓人畏懼的巫。
這時候的巫還沒有像後世那樣人人喊打,雖然依然會讓人敬而遠之,但态度多半是恭敬且畏懼的,巫醫也不會沒事幹就裝神弄鬼。高肅在認真地請教過兩位巫醫之後,苦惱地發現,他打完這幾場仗後,還應該到殷商舊都和遙遠的楚國去看一看。
罷了,辛苦就辛苦些罷,只當是為了他的阿瑤。
年輕的将軍客客氣氣地送回了巫醫,摸着下巴開始思考,他到底應該先去殷商舊都,還是應該先去遙遠的楚國。
不過,事情遠不如他想的那樣順利。如火如荼的戰事很快分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等到他終于結束這場戰事,從殷商故土裏找到一點兒細微的痕跡時,已經是幾年後的事情了。
他找到的只有短短的四個字:
巫,可通神。
雖然陰陽蔔筮之術在上古時便已流傳,但能真真切切掌握這種手段的,唯有巫者。
當然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世上有種職業叫天師。但得到的答案仍舊讓他感到驚訝。雖然他還不知道,雲瑤到底為何同巫者扯上了幹系,但這種神秘的手段,多半便來自于巫。
事情的結果傳到雍城的時候,雲瑤正在指導扶蘇,完成他今年的最後一卦。
扶蘇已經十一歲了,雲瑤也早已經過了出嫁的年紀。她聽說王翦将軍的手下在殷商故都裏,找到了奇怪的布帛和竹簡,秦王對這批東西很感興趣,甚至派出了自己的兒子扶蘇,前往帶回這批竹簡。
作為扶蘇的半個老師兼宮女,雲瑤自然而然也跟着去了。
☆、91|77
她知道高肅的所作所為是為了自己,因此甚是感念。
但戰火燎燒過後的土地,卻遠不如她所想的那樣平和。她和扶蘇公子一行人去到殷商故都,便被王翦将軍迎到了一座古城池裏,嚴密地照看起來,不許他們出城半步。至于那批古怪且神秘的東西,也已經被秦軍搬到了古城池裏,供給扶蘇公子研究。
扶蘇逃離了秦國王都裏的那些老學究,正感覺到難得的輕松自在,看見眼前多了一大批竹簡和布帛,便忙不疊地撲了上去,終日沉浸在這些上古的文字裏不可自拔。
雲瑤心裏隐隐有了些預感,但是卻并不明确。她沒有再動用占蔔之術,只是在偶爾的時候,會讓扶蘇給自己蔔上一卦,然後在扶蘇公子時準時不準的卦辭裏,推斷自己的未來。
她感覺那件事情已經很接近了,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到來。
閑暇的時候她甚至開始寫書,像自己的師傅曾經做過的那樣,将自己的生平所學全部硬塞給自己的徒弟,仿佛是臨終交代後事一般。扶蘇雖然沒有正兒八經地行過拜師禮,但平時卻是當她當成老師來對待的,她想在臨走前,留給扶蘇一份禮物。
對,臨走前。
她預感自己很快就要走了。越是靠近那座殷商故都,預感就越是強烈。
雖然不知道這種強烈的預感來自于哪裏,但眼看着自己的手背上的那道奇怪脈絡越來越深,昔日那位巫者的話還時時在耳邊響起,她便猜測這種變化和那片龜甲有關。或者說,是被她自己養出來的靈有關。
據說修道者往往能預感天劫将至,她不修道,但好歹也能感知一些。
而埋首在故紙堆裏的扶蘇,也在自己時靈時不靈的占蔔裏,感覺到了一絲不妥。
但到底是哪裏不妥,他年紀尚輕、修為尚淺,完全無法準确地描述出來。
不過現在,起碼扶蘇已經知道,那時雲瑤為何會言稱他們父子不和了。
父王在征伐六國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令人驚懼的威嚴,已經讓他隐隐感覺到不适。他在卦辭裏看到了秦國的未來,橫掃天下,取周而代之,等到那時,秦王的威望必将達到頂峰,而……而他與父王的矛盾,必将不可調和。
老師沒有錯,錯的是年幼的自己。
扶蘇公子越發地沉默了,每日都将自己埋在故紙堆裏,郁郁寡言。現在他甚至不用去占蔔,也能推斷出未來将會有一場劇烈的沖突。他出生在七國并存的時代,接受的是最古老且嚴苛的貴族禮儀,天性柔軟使然,将來必定會與他的父親鬧得不愉快;因為父親的很多做法,扶蘇不贊成。
這種壓抑到了某種程度之後,必定會像火山岩漿那樣爆發。
卦象裏顯示他的幼弟會稱帝,這同樣是一種必然。假如他有一個幼小的弟弟,出生在秦國一統天下之時,一出世便接受了秦王獨一無二的事實,那麽這位幼小的弟弟,必定與他的父王無比契合。
非不能也,實不忍也。
扶蘇雖然預料到了未來,但卻不知道該如何破掉這個困境。假如要他袖手旁觀,那便違背了他一貫的處世原則;假使他與父王硬碰硬,那肯定會像卦象裏顯示的一樣,他們父子必将反目。
因此這一段時間,扶蘇将自己徹底埋在了故紙堆裏,任誰都叫不起來。
打碎這種暫時的平靜的,是來自秦國的一封信。
秦王對扶蘇的舉動感到很不滿意,他命令扶蘇盡快将那批東西帶回秦國,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這位大王的脾氣很暴躁,不容許任何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發生,這或許與他的童年經歷有關。
胳膊擰不過大腿,扶蘇公子收拾了行李,預備回轉秦國。
但在離開之前,他卻對雲瑤說了一句話:
“我不欲帶先生還歸。”
破天荒地,他叫了雲瑤一聲老師。
雲瑤有些驚訝。
扶蘇卻仿佛沒有看到她的驚訝,依然溫溫和和地說道:“父王必将取你的性命,你——你還是留在這裏罷,這裏雖然簡陋貧瘠,但天下之大,總有你容身之地。”
芝蘭玉樹的少年伫立在風裏,琉璃色的眼睛裏隐隐帶着些悲憫之意。
天生的悲憫,如琉璃般純淨無垢,不夾雜半點污濁。
雲瑤忽然被感動了。她上前兩步,想說點兒什麽,忽然扶蘇後退了一步,眼神裏隐隐有些黯淡。“即便是秦國的公子,也無法從父王手裏,留住你的性命。”他側過頭望着她,寬大的衣袂在涼風中搖曳,如同随風而逝的蝶,“你離開罷,永遠不要回秦國。”
永遠,不要回秦國。
即便将來秦國統一了天下。
扶蘇的表情很認真,也很鄭重:“假如父王知道你還活着,必定會雷霆大怒,到那時你的處境會更加……我将回禀父王,你在回秦國的途中暴斃而亡。你走罷,永遠不要出現在秦國。”
年少的公子微微仰着頭,一字一頓,言辭諄諄。
雲瑤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辜負扶蘇的這番心意:“好。”
她配合扶蘇演了一出戲,給自己裹上了厚厚的麻布,裝成重病難愈的樣子,整日整日地咳嗽。等扶蘇覺得差不多了,便對随行的随從們說她已經病逝而亡,用席子将她一裹,丢在了曠野上。
但不知何時,這位小公子在她手裏偷偷塞了個布包,裏面裝着金子。
雲瑤忽然想笑,但是又憋得難受。她聽見自己被丢在曠野裏,秦國公子的車馬咕嚕嚕地離開了。在這種缺醫少藥的年代,路上死個把人根本算不了什麽。現在只希望那位公子平安回到秦國,不要因為自己的死受到責備才好。
她的魂體很困難的,在漫天細碎的星辰裏,分辨出了秦國公子的車隊,跟着他們一路回到秦國。
秦王對公子扶蘇帶回來的東西很是滿意,沒有追究一個微不足道的巫女的死亡。
但願這位通曉未來的大公子,能在将來的日子裏,保全自己的性命罷。
雲瑤用破布将自己包裹成一個乞丐,摸索着來到一座新的城池。那是趙國的王都,不久前才被攻打下來,秦軍已經在裏面休整的兩個月,現在已經陸陸續續地拔營離開。高肅不在。
身為王翦手下最能打的将軍,他早就被王翦帶到新的前線去了。
雲瑤呆在王都裏無所事事,每天除了晚上去陪陪高肅,和他說說近日的趣事之外,便是種蓍草了。她在院子裏開辟了一小片草地,全都種上了蓍草,每天還很有興致地澆水施肥,等它們長大。
種草的閑暇裏,她偶爾也會編一些小飾品去買,換回一些口糧。
她過了幾個月的平淡生活,忽然有一天夜裏,她找到高肅時,發現他受了很嚴重的傷。
創口上是淬了毒的利箭,箭頭上泛着微微的藍光,顯然是淬了致命的毒。她扶着高肅,拼命告誡自己要冷靜,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唔,其實,更悲劇的是,她身邊沒有一個人。
呼嘯的狂風吹拂過曠野,周圍大半是斷壁殘垣和逝去的生命,她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恐懼,低頭搓搓胳膊,将那一絲冰冷的異樣壓下去,拍拍懷裏男子的面頰:“長恭?”
男子低低地呻。吟一聲,微亂的長發在肩膀上散落開來,頭盔咕嚕嚕地滾落在地上。
她抱着他坐下,将頭埋在他的肩窩裏,喃喃道:“我該怎麽做?”
不是不認識止血療傷的草藥,但傷口的箭頭上明顯淬了毒。
只要稍稍一動,便會加劇血液的流動,讓毒素蔓延到心髒裏,然後死亡。
她聽見男子在耳旁低低地笑,咳嗽了兩聲:“咳、咳……”
她輕輕拍拍他的背,但是又放下了手。她不敢。
“阿瑤。”他低低喘。息着問道,“假如我就此死了,會不會,好一些?”
她抱着他,不說話。
“咳、阿瑤。”他擡指輕撫着她的發,眼底有着深切的眷戀之意,“你我終有一日将會離去,複而新生,無需……無需太難過了。”他低低地咳了兩聲,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可惜這一世,我還未來得及娶你。”
他靠在她的懷裏,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麽,聲音有些模糊。她微微動了動手指,終于低下頭,望着他,眼裏隐隐泛着水光,也不知是難過還是氣惱。
“高長恭。”她一字字咬牙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丢下你不理?”
“咳。”他咳嗽兩聲,咳出一些血沫來。她手忙腳亂地替他拭去,氣鼓鼓地望着他,明淨的眼眸裏隐隐有些愠怒,不知不覺地蒙上了一層水霧。
傻姑娘。他在心裏默默地喚了一聲,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水痕,低聲道:“不是早已經習慣了麽?阿瑤,莫哭。”他又低低咳了兩聲,從懷裏取出一卷染了血的布帛,交到她的手心裏,“給你。”
布帛上傳來粗糙的質感,隐隐有些血腥氣。
她知道,那是他的血。
“下一世,我可能會等你很久。”他将她的雙手攏在手心裏,慢慢捂在自己的胸口上,低聲道,“我有預感,下一世或許會同原先很不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預感,或許是與你的聯系更加緊密了罷。阿瑤……”他低咳了兩聲,眼裏滿是溫然,“你要安好。”
沒有更多的言辭,亦沒有更多的動作。
他安靜地在她懷裏睡過去了,呼嘯的狂風席卷在曠野之上,嗚嗚地呼響,融了天地間一片溶溶月色。她仰起頭,平靜地看着冰冷黑暗的夜空,那裏一片冷寂。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但依然感覺到了一種無盡的冷凄。
罷了,橫豎都逃不過這一關的。她俯身吻了吻他的面容,将那卷布帛塞到懷裏,抱着他在寂靜的曠野裏等待。一日,兩日,三日。整整三日過後,她像從前一樣,點燃了一把火,平靜地處理後事。
手背上的淡淡紋路已經變成鮮紅。色,如同瑰麗的上古圖騰,在皮膚上微微跳動。
她展開那卷染了血的布帛,一字字地細閱,将每一個字句都牢牢地記在心裏。至于她的本體?唔,暫時不用去管它,人不吃不喝一段時間,就會自己死掉的。
她的記憶力很好,悟性更好。不過短短的一段時間,便将那篇帛上的東西記了個幹幹淨淨。
那是一片來自楚國的帛,記載了巫者最終的歸宿。
複歸于,大地之上。
她看着自己的魂體一點點變得透明,扭頭将那片帛丢到火堆裏,任由自己一點點變得扭曲,冰涼,在不期而至的鮮紅。色圖騰裏慢慢逝去。待睜開眼睛時,忽然間愣在了床,不,榻上。
長長的流蘇自幔帳四角垂懸而下,散發着幽幽的異國辛香。久遠的記憶在腦海裏一點一點複蘇,拂去厚積的塵土,慢慢地恢複它原本的模樣。
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鬟。
“二娘……咦,娘子你醒了呀。”
☆、92|77
雲瑤躺在榻上,望着熟悉的幔帳發呆。
她不知道這到底意味着什麽,意味着自己所經歷的是一場夢,還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一切終歸于始。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流蘇,甚至連窗臺上擺放的那盆花都一模一樣。呵,晉陽。
丫鬟見到她一言不發,也沒有感到奇怪,自顧自地端着水盆進來,給她擦臉漱口,順帶用楊柳枝比了一個“嚼”的手勢。雲瑤木然地照做,眼角餘光瞥到自己的手背,驀然愣住了。
淡淡的龜甲紋路蔓延在自己的手背上,顏色鮮。紅,如圖騰一般。
她放在水裏反複搓了搓,沒搓掉,顯然是生長在自己身體裏的。
丫鬟像是沒看見她手上的紋路一樣,神色平靜地端走了水盆,她甚至在懷疑,自己手背上的這道紋路,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猶豫片刻之後,她終于叫住了那位丫鬟:“姊姊,等一等。”
丫鬟腳步一頓,轉過身來,耐心地教導道:“您不能喚我‘姊姊’,大娘才是您的姊姊。”
一模一樣的對話,一模一樣的熟悉場景,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了呢?
雲瑤努力在記憶裏搜索着,将手背遞到丫鬟面前,狀似天真無邪地問道:“這是什麽呀?”
丫鬟朝她的手背上暼了一眼,“哦”了一聲,道,“您不是一直都喜歡寫寫畫畫麽?”
哦,原來“她”一直都喜歡寫寫畫畫。
所以丫鬟認為,這是“她”用顏料在手背上胡亂畫出來的。
也對,橫豎“她”是個天生的癡傻兒麽。
雲瑤自顧自地給自己找了理由,忽然又覺得可笑。丫鬟抱着銅盆離開了,她在屋子裏轉了好幾圈,也沒有想到該拿自己怎麽辦。她這是回到了初時,還是去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有什麽不一樣麽?
自然是有的。
蘭陵王。
他臨走前對自己說的那番話,隐隐約約昭示了一些什麽,讓她感覺既恐懼,又有些隐隐的期盼。
最後他留下來的那一片帛,是楚國流傳了數百年的一種……唔,勉強可以稱之為巫術罷,反正要做妖術或是方術什麽的都可以,總之就是一種突破極限的東西,與她所修習的法門頗有相通之處。
那就是看完那張帛之後,本來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全部都豁然開朗了。
她心裏感到有些欣喜,但更多的則是懼怕。
因為那兩場預言夢,還因為那一天在血霧裏,她所見到的詭谲景象。
北齊,邺都,蘭陵王,永恒的命運與羁絆,被一根若有若無的線索連起來了。她已經猜到,自己即将要跨過的那最後一道門檻,就是這裏。
跨過去了,便功德圓滿。
跨不過去,便……
她不知道結果。
雲瑤将腦袋埋在手心裏,再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力。
片刻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