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
聲。
他這話倒是不錯。高肅用了四年的時間來考童生廪生,又花了将近一年的時間來考取最後的名額,現在也僅僅只有十二歲。十二歲的年紀,大約還聽不懂書生們之間所謂的風雅。
半大的少年慢慢地站起來,表情依舊是淡淡的:“既然如此,我便不奉陪了。”
他表情平靜地說完了話,又極風雅給同窗們行了一禮。同窗們紛紛還禮,又哄笑着看他離去。忽然他轉過頭,問最初帶他們來的那位同窗:“你的消息靈通,可知道那是誰家的宅邸?”
衆人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了一條平平無奇的小巷子。
“噢,那一家。”同窗興趣缺缺,“我昨日便打聽清楚了,給他們遞拜帖沒有用處。諾,左邊那家姓陳,是個沒有實權的官兒;右邊那家麽,西北那位韓經略使,你們都知道罷?”
衆人紛紛點頭。不知怎麽地,高肅忽然想起了昨晚那句“是稚圭派人送信來了”。
他知道稚圭是韓琦的字。西北那位韓經略使,便是韓琦。
“……所以。”那位同窗兩手一攤,“那兩家就不必去了,去了也沒有什麽用處。”
從客店出來以後,高肅沿着繁華的街道,慢慢地往回走。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那條小巷子裏,朝右面望去。
同窗說這裏是韓琦的府邸,那多半便不會有錯。茂密的枝葉從高牆上穿透出來,投出一片斑駁的影子。他記得清楚,昨晚阿瑤便是被抱到這裏,随之消失不見了的。
他沿着小巷子往前走,果然看到巷子左右各開着兩道小門。
現在是早上,又非休沐日,巷子裏人煙稀少,連守門的小厮都關上了門,僅餘下一道淺淺的門縫。他不知道阿瑤到底變成了哪一家的姑娘,但他隐隐約約能感覺到,阿瑤距離他很近。
這種朦朦胧胧的感知,讓他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慢慢地變得安寧。
頭頂上的枝葉忽然傳來嘩啦啦的聲音,地上一片樹影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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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惑地擡頭望去,一望之下,心髒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一個三四歲的女娃娃騎在樹枝上,抓着頭頂上的枝條用力地搖,極力吸引他的注意。
“阿、阿瑤……”他艱難地喚道,“你,你先下來。”
女娃娃偏頭望望他,又朝府裏望了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沿着樹枝慢慢攀爬。
樹枝很粗,有兩個成年男子的手臂那麽粗,她的動作很是小心翼翼,似乎是害怕驚動屋裏的人。
他的呼吸在瞬間停滞住了,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已經快了一步上前,三步并作兩步攀上高牆,顧不得可能會冒犯那戶人家,胳膊支着牆壁靈巧地一躍,将那位女娃娃直接抱了下來。
雙腳踩到地面上的一瞬間,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腦門上,心裏一陣後怕。
女娃娃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如同先前做過很多次的一樣,輕輕喚了一聲長恭。
回答她的,是一聲輕輕的“啪”。
“咦,長、長恭我不是故意的唔唔——”
她狼狽笑着在他懷裏躲閃,但依然被他按在懷裏,輕輕地拍了兩下。
略施懲戒之後,他才皺眉望着懷裏的女娃娃,低聲責備道:“你眼下才多大?攀到那樣高的樹枝上,萬一摔下來可怎生是好?”他的眉頭擰了起來,眼裏也有些責備之意。
女娃娃輕輕嗳了一聲,垂下頭,糯糯地道:“我錯了。”
軟軟的聲音如同一縷清風,在他的心弦上輕輕撥了一下。
但很快地,剛剛那種擔憂與懊悔之意便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緒。他抱着女娃娃來到一處石階上,低低責備道:“要是我不在這裏,你預備如何收場?”
她糯糯地答道:“我、我還可以爬下去嘛。”
回答她的,又是一聲輕微的“啪”。
她被高肅按在懷裏,一連打了十幾下,發出輕微的嗚咽聲。高肅倏然停住了手,将她抱在懷裏,低聲問道:“可是下手重了?”他有些懊惱。現在她身子縮水了,他便理所當然地将她當成了一個小孩子。她實在是太小了,整個兒被他抱在懷裏,還不到他的半個身子大。
她伸出一根嫩嫩的手指頭,輕輕戳戳他的肩膀:“壞蛋。”
高肅含含糊糊地應了,但依然皺着眉:“下回莫要再這樣了。”
她蔫蔫地哦了一聲,乖乖地趴在高肅懷裏,輕聲問道:“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你的裝束……”她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高肅的裝束,又摸摸他束發的玉簪,輕聲道,“你知道這裏非同尋常了,對麽?”
☆、75|54
她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語氣十分肯定。
高肅沉默半晌,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他剛剛已經打聽清楚,這座宅邸是韓家的主屋,那阿瑤多半便是韓将軍的家人。韓将軍經略西北已久,阿瑤耳濡目染之下,所知不會比他更少。
他一下下地撫着她的頭頂,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這個重文抑武的太平盛世……
她偏頭看了他片刻,忽然伸出一根稚嫩的手指頭,輕輕撫平了他的眉際。這個動作她已做過許多次了,此時做起來甚是熟練。他回過神來,正待再說些什麽,忽然聽見宅子裏傳來一聲尖叫。
那是女子的尖叫聲,隐隐帶着一絲恐懼。
“哎呀。”她輕輕一拍腦門,苦惱道,“我忘了,剛剛我是偷溜出來的——”
高肅眉毛一挑,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便抱着她迅速離開了小巷子。他離開不過一瞬,便有小厮匆匆忙忙地打開了後門,探出腦袋來左右張望,又倏地縮了回去,裏面傳出嘟嘟哝哝的聲音:
“睡迷糊了罷?小娘子還不到四歲,哪裏能自個兒出巷子?……”
罪魁禍首抱着他的女娃娃,蹲在巷子邊上聽了一會兒,忽然問懷裏的娃娃:“你待要如何回去?我将你原路送回可好?”那位乳娘找不到小主人,定會急壞了。
女娃娃眨巴眨巴眼睛,伸臂摟住他的脖子,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悄聲道:“繞過這條街,将我送到正門去,只當我是自個兒不聽話偷溜出來了。院子裏有守衛,你這般貿然跳下去,明日那場科考,便要作廢了。”
剛剛她便認出來了,高肅身上穿着的,是舉子們通用的長衫。
要是高肅被府裏的護衛們發現了,那明日可洗不清嫌疑了。護衛們可是認死理的,他一露面,必定會被當成拐跑府上小娘子的壞人,押送官府。
高肅微微沉吟片刻,沒有聽雲瑤的話,反倒貓着腰上前兩步,悄無聲息地推開另一道角門,将她輕輕地放了回去。她現在只有三四歲大,小小的,很輕,如同一個易碎的白瓷花瓶,輕輕擱在門裏,誰都沒有發現。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高肅才沖她微微一笑,悄無聲息地阖上門縫,離開了小巷子。
雲瑤目瞪口呆。
——————————
她坐在地上,仰着頭,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槐樹。
韓府的圍牆邊上總共栽了六棵大樹,每一棵都郁郁蔥蔥,枝條延伸到了牆外。剛才他将她遞還回來的時候,巧妙地将她塞到了一棵樹的樹根下。
她側頭望着高高的牆,還有自己剛剛爬上去的那棵銀杏樹,忍不住呆了呆。
很顯然,高肅帶她離開的時候,看清了府裏每一棵樹栽種的位置。
他的觀察力,也未免太好了一些罷。
而且——
雲瑤瞅瞅自己身後的角門,再瞅瞅三十米外的另一道角門,還有守在門後的小厮,有些頭疼地想,他是怎麽知道這扇門後沒有小厮的?連她這個正兒八經的韓府姑娘都不知道啊!……
她自然沒有留意到,剛剛在乳娘驚叫時,只有另一道角門被小厮打開了。
因此這道角門後的小厮,多半是不在的。
高肅不但是觀察力了得,而且他猜測推斷的能力,也……
院子忽然又傳出了一聲尖叫。不過這回卻是喜悅的尖叫。乳娘顯然已經發現了她,一面喚着她的乳名,一面往這邊跑,咚咚的腳步聲在院子裏很是清晰。
她一本正經地坐在樹根下,沒動。
“小祖宗诶。”乳娘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撥開茂密的枝葉,将她從深褐色的樹根旁邊抱了起來,表情依然有些後怕,“不過是歇了一場午覺,怎就跑到這兒來了?蒹葭、葳蕤,你們兩個過來,将娘子抱回去好好看着。”
蒹葭、葳蕤,是雲瑤貼身服侍的兩個大丫鬟。
兩個穿着鵝黃色羅裙的丫鬟脆脆地哎了一聲,放下手裏的針線活兒,從乳娘手裏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出來,如同對待一只易碎的白瓷花瓶。她一動不動地任由她們抱,慢慢地伸出一根稚嫩的手指,對準陽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這具身體,比她想象的還要孱弱一些。
丫鬟們将她抱回了屋子,一個拿着果幹哄她,另一個繼續做針線。她在一個丫鬟懷裏掙紮片刻,跳到地面上,撒開兩條小短腿,一頭紮到床上去了,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這小祖宗……”乳娘望着床上熟睡的小主人,愁眉苦臉。
兩位丫鬟抿嘴笑笑,繼續做她們的針線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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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淡淡的影子穿過白牆,慢悠悠地飄到了大街上。
許是本體年紀太過幼小的緣故,影子還有點兒不穩定,不得已凝聚成了小小的一團,慢悠悠地朝前面飄去。燦爛的陽光布滿了整個街道,将原本就暗淡的影子,照得一片朦胧。
影子飄了一會兒,蹦蹦跳跳地追上了一位半大少年。
少年手裏持着一卷白紙,低着頭慢慢地走。他前面還有幾位年輕的書生,俱與他穿着一樣的長衫,興致勃勃地談論着柳三變的新詞。據說這位可是花間的雅客,全汴梁的秦。樓楚。館都為他敞開,堪稱一代傳奇。說着說着,他們忽然回頭望了少年一眼,呲了呲雪白的呀。
少年神情依然是淡淡的,仿佛不為所動。
小小的影子飄了一會兒,終于慢慢地,落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少年身體一僵,但是卻沒有回頭,依然跟在那些書生們身後,慢慢地往回走。
影子跟着他飄回了客店,便又悄無聲息地折返回了韓府。一來一回不過三四刻鐘,偶爾回頭時,還能看到少年推開窗子,悵然地望着她,隐隐地嘆息出聲。
“你在這裏看什麽呢。”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阖上窗子,依舊是先前那副平淡的表情:“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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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一場科考,總共考了……唔,他記不清考了多少天了。總之等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疲乏,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回到客店時隐約看到了一團朦胧的影子,便朝她笑了笑,歪頭栽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緊接着是張榜放名。不出所料,高肅的名次排在相當後面。
盡管他刻意改變了自己的文風,但骨子裏帶來的魏晉遺風依然揮之不去,勉勉強強擦着邊兒過了,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到。緊接着便是今年的重頭戲了,封官。
宋朝的一大特點,便是冗官多,極多,特別的多。
冗官多到什麽地步呢?官銜和職位往往是對不上號的,尤其是剛剛考中的舉子,被上頭加一個虛銜,然後賦閑在家五六個年頭的事情,早已經多到司空見慣了。
但偏巧高肅的父親,他八年前曾從過軍,而且恰巧立過一些戰功,但不幸的是,這位四年前才被拔擢為武衛郎的人,在四年前戰死了。高肅替他守了整整三年的孝,直到前不久才出孝。
上邊兒的主官想到這一層,再加上高肅的名次很尴尬,又恰好一個底層的武官位置出缺,便将高肅放到了那個位置上。與文官冗雜的情形不同,底層的武官,往往都是出缺的。
——因為西北開戰的緣故,大量的底層武官,都戰死了。
不多時,高肅便接到了樞密院的調令,令他前往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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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肅在客店裏收拾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雲瑤變成一團小小的影子,趴在案幾上,有些蔫蔫的。她知道西北戰局紛亂,也知道高肅前往西北,多半是他自己的意思,但依然感到有些難過。
他一件件地将行李收拾齊整,神情溫和如往昔。
科舉出身又經樞密院調往西北的武官,與平常的從軍者不同,臉上是無需刺字的。她趴在案幾上看了一會兒,忽然飄到高肅身前,輕輕碰碰他的面頰,低聲道:“你什麽時候回汴梁?”
高肅的動作停了片刻,低低說道:“大約三五年罷。”
她又往前蹦了蹦,飄到高肅的行李上,恢複了先前的模樣,低低說道:“你知道這裏的不同,要是他們……要是他們強行讓你同西夏議和,你待如何去做?”
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靜靜地望着他,隐約有點兒忐忑。
高肅微微搖頭,道:“阿瑤,漢軍在我手裏,從未打過敗仗。”
言下之意是,斷然不會陷入議和的危機。
她微微仰着頭望他,輕聲道:“要是……要是即便打了勝仗,他們依然讓你與西夏議和呢?”
高肅目光驀然銳利起來,他側過頭望着她,聲音略有些低沉:“你可是知道了什麽?”他略微停頓片刻,又問道,“又或是——韓将軍他,聽到過這般荒謬的風聲?”
她微微偏過頭,輕聲道:“你讀過大宋的國史,可還記得數十年前的澶淵之盟麽?”
她低着頭,聲音隐隐有些悲涼。高肅的目光一霎間變得暗沉,還透着一點兒涼意。他俯下。身,與她的眼睛平視,低聲問道:“你可是知道了什麽?”
她微微搖頭,猶豫片刻,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當然知道啊,與西夏議和。
☆、76|54
兩個人無言地相望,誰都沒有說話。
燭光裏傳來一聲噼啪的爆響,燭火微微地跳躍了一下,熄了。兩人如同從夢中驚醒一般,高肅轉身點了一支新燭,她則飄到案幾上,側過頭,有些不安地望着他。
他微微地抿着唇,低緩的聲音裏有着不容忽視的堅定:“不管如何,我都要去看一看。”
那裏是廣袤無垠的河西之地,從漢時起便一直作為養馬場而存在。唐末和五代丢了大片的地方,宋代初年又貿然地議了一次和,再加上趙祯皇帝即位後,四海升平,天下安康,朝中的冗官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大家習慣了推诿扯皮,也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那一片地方。
但高肅卻在那裏征戰了數十年,整整兩世。
她小心翼翼地飄到案幾上,恢複成小小的一團,輕聲道:“你、你切莫胡來。我父親在西北經略已久,大約已經有了些底子在。我……”她猶豫了片刻,緩緩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娓娓道來。
宋朝的冗官和官府花費,已經到了一個相當危險的境地。
前些年西夏元昊稱帝,範仲淹、韓琦奉命征讨之,勝多敗少,勉強将局勢穩定了下來。但西北軍費開支甚大,朝中又素來有重文抑武的風氣,便有許多人對西北的戰局感到不滿。
而且,朝中腐。敗滋生,已是個公開的秘密。
這一二三四地加起來,雖然算不上屋漏偏逢連夜雨,但也足夠讓西北的将士們忙得焦頭爛額。這年頭軍士的地位都低,即便是像韓琦、範仲淹一樣,進士出身又跑去經略西北的經略使,行事也不得不小心謹慎。即便他們知道朝中可能有問題,也需得一步步地來。
她這一世是韓琦的小女兒,又仗着年紀幼小,聽到過許多不為人知的辛密。
例如,韓、範二人在西北聲名鵲起,但在朝中卻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又例如朝中有幾個人,是連韓琦都要小心避開的。例如皇帝趙祯雖然不滿西夏所為,但趙祯現在卻對西夏別無他法。
上回韓琦送信回來,便是要告訴自己朝中的一位密友,言說西夏已經透了風聲,朝中軍費稍減。韓琦猜測官家已經下了決心,預備同西夏議和了。
這種得勝反倒議和的事情,真宗年間便有過先例。
她零零碎碎地揀了些話,同高肅一一言說。但有些更重要的話,她卻不知道該不該說。
高肅不知道北宋的歷史,但她卻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些。她曾在書上讀到過,北宋仁宗年間的腐敗案,其實并非個例。冗官、雜費加上腐敗,早已經将朝廷的銳氣磨平了一半。即便韓、範二人在西北戰績頗豐,有時候也不得不受到京官的掣肘。
她還曾經讀到過,韓琦因新政而罷相,範仲淹因新政而罷官,便是仁宗年間的事情。
不過具體是哪一年,她卻記不清了。
雲瑤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沒有提關于新政和罷相的話。她只是旁敲側擊地提醒高肅,在西北一定要留心,要是碰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兒,千萬別硬扛。因為北宋不同于西漢,亦不同于西晉、北齊,這裏的士大夫們,早已經盤根錯節,勢力比他想象的要大。
她知道慶歷新政失敗了,但是不能明說。
她也知道王安石變法失敗了,但是同樣不能明說。
她知道即便神宗、哲宗皇帝變着法兒力挽狂瀾,但始終改變不了最終的結局。冗官,士子,科舉,甚至是最平常的百姓,早已經被擰成了一團,誰想要動一動,便會遭到瘋狂的反噬。
千言萬語,最終只凝成了一句話:“你千萬要記得顧惜自己。”
——————————
高肅離開了,帶着簡單的包裹和随從去了西北。
沒有人介意他的年紀小,畢竟一個考場上出來的武官,在這個文人風氣極其濃郁的朝代,本來就施加了一層耀眼的光環。偶爾會有人在市井間嘟哝一兩句,但很快便被淹沒了。
偶爾雲瑤會去聽一聽曲子,到瓦肆裏逛一逛,花上一些銀兩,聽他們是如何稱贊蘭陵王的。
南北朝,高陽郡,蘭陵王破陣曲,早已經風靡了半座汴梁城。
偶爾高肅會托人給她帶來一些小東西,有時是長滿銅鏽的箭簇,有時是一枚漂亮的小石子,有時是一篇端端正正的《關雎》。但無一例外地,他都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她能猜出來,那些物事到底是誰送過來的。
她現在只是一個小娃娃,要是貿然留下自己的名字,多半會惹人疑心。
這種斷斷續續的小禮物維持了大約半年,等到第二年開春,她四歲生辰的時候,他從西北給她帶來了一件生辰禮物。而且這件禮物,還是跟着韓琦的信件一起送過來的。
送信的軍士道:“郎君(韓琦)在西北多了個忘年交,兩人每日都要在一起研習兵法。郎君說那位少年天縱英才,是他生平觐見的最聰明的兒郎。而且他不但聰明,還骁勇善戰,一個人挑了西夏半個百人隊——不但是郎君,西北的好幾位将軍都交口稱贊呢。”
所謂“西北的好幾位将軍”,是宋朝在西北的守将。
送信的軍士又道:“那位小郎君聽聞小娘子(雲瑤)生辰,便順水做了個人情,親自雕了一枚胡桃送過來。郎君說西北貧瘠,禮輕情意重,讓夫人(雲瑤的娘)千萬仔細收好了。”
但韓夫人沒看到那枚胡桃雕,它早已被雲瑤珍而重之地收起來了。
雲瑤窩在乳娘的懷裏,聽着那位軍士一板一眼地向她娘禀報,心裏既詫異又驚訝。
沒想到高肅在西北呆了半年,居然變成了韓琦的忘年交。
送信的軍士最後說道:“郎君言稱西北已經安寧,想接老夫人(韓老夫人)過去住些時日。郎君還說,請夫人留在汴梁城裏,哪裏都不要去。”言辭間飽含深意。
韓夫人愣了。
韓老夫人也愣了。
韓老夫人二話沒說便開始收拾東西。為了在路上解悶,韓老夫人甚至把自己最小的孫女兒,剛剛過完四歲生辰的雲瑤給帶過去了。雲瑤尚未反應過來,便坐上了前往西北的馬車。
直到韓夫人含淚送她離開,韓老夫人抱着她梳包包頭,她還在愣愣地出神。
自己就這樣,到西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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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的颠簸後,老夫人帶着她來到了西北。
韓琦不在,但在自己的官邸附近,置辦了一間大宅子,老夫人和雲瑤被帶到宅子裏,住了下來。宅子裏除了她們之外,還有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韓琦的孩子。
當天晚上,韓琦裹着一身寒氣回來了。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
九個月的時間未見,高肅看起來拔高了一些,面容間也有了男子的堅毅。他見到老夫人身邊的小女娃娃,先是一愣,随後便若無其事地撇開了目光,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韓琦指着小女娃娃笑道,那便是自己最小的孩子。
小女娃娃眨眨眼睛,上前兩步,朝高肅伸出了手。
高肅緩緩地俯下。身,仿佛是在确認着什麽一般,将小女娃娃抱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如同抱着一個易碎的白瓷花瓶,連動都不敢動。
小女娃娃伸臂環抱着他的脖子,笑吟吟地朝老夫人眨眨眼。
老夫人指着她笑道:“阿瑤倒是不怕生。”
阿瑤,阿瑤,她這一世的乳名,同樣喚作阿瑤。
韓琦笑笑,不曾多說什麽,一撩衣擺,在旁邊的坐榻上坐了下來。
“官家已決議要議和了。”韓琦緩緩地說道,“我将你們接到這裏來,也正是因為如此。這裏比不得汴梁,處處荒涼,處處頹敗。唔,三五年內是好不了的。”
高肅輕輕撫着女娃娃的背,無言地沉默。
韓琦将他帶到這裏來,便是極信任他的意思了。他隐隐猜到了韓琦的意圖,官家議和,韓、範兩位多半要被召回汴梁,韓琦不放心,便将母親和三個孩子都留在了這裏。
女娃娃窩在他的懷裏,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望着韓琦。
韓琦續道:“我已同諸位同僚商議過,等議和之事畢,便提請官家變法。”
女娃娃一怔,眼裏微微地有些懼意。
高肅将她輕輕放下來,低聲說了兩句話。韓琦聞言一怔,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片刻後,韓琦開口道:“你随我來。”
高肅微微颔首,又朝老夫人施了一禮,跟着韓琦離開了。雲瑤站在原地,望着他們的背影,許久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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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韓琦便離開了西北。
沒過多久,另一位經略使範仲淹也離開了。
汴梁城裏派來了兩個人,與西夏國簽訂了協議,從此兩兩相安。朝中開始變得暗流洶湧,北宋年間的一場新政,終于拉開了序幕。
而高肅,他則選擇了留在西北。
雲瑤也在。
☆、77|77
“你還沒告訴我,你預備怎麽辦呢。”
小小的女娃娃坐在案幾上,一臉嚴肅地看着他。半大的少年立在案幾旁,一手按着案面的邊沿,一手在簡陋的西北布防圖上逡巡,眼裏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預備如何?”他低頭望了她一眼,眼裏仿佛有些促狹。現在正是春日,料峭的春寒裹挾着冰渣子,吹得人瑟瑟發抖。小娃娃全身都裹在雪白的襖子裏,僅僅露出小半張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瞧,隐隐可以感覺到她的擔憂與不安。
少年伸出手,輕輕點點她的鼻尖:“小壞蛋,刺探軍情可是重罪。”
她捂着鼻子,瞪大眼看他。少年的手幹淨白皙,隐隐透出勁痩的力道。此時見到她這副樣子,少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邊笑邊咳:“咳、咳……你這副模樣,倒是許久沒有見過了。”
他一面笑,按着胸口,斷斷續續地咳嗽。
韓琦離開的第二個月,西夏人又過來騷擾了一次。這回沒有韓琦壓陣,高肅便親自帶着人,将西夏人教訓了一頓。西夏人從未見過他這般兇狠犀利的打法,沒過兩日便被打回了戈壁深處,乖乖縮在自己的老窩裏不敢出來,等着宋帝派人跟他們議和。
作為勝仗的交換,少年自己也負了傷,面色蒼白,直到現在仍不見好。
小女娃娃嚴肅地望了他片刻,跳下案幾,蹬蹬蹬地跑到屋子一角,取來了藥物和棉布。她将那些物事伸到少年眼前晃了晃,示意自己要給他換藥。少年熟門熟路地在矮榻上坐下,解開衣領,除去外袍、中衣,淡淡的聲音從她的耳邊傳來:
“……不過是一紙協議罷了。早年間遼宋議和,與現在的宋夏議和,并無迥異之處。我聽說韓将軍回汴梁之後,立刻便上書皇帝,議八條新政,将上上下下的冗官們都得罪了遍。不難猜想,他們将要拿冗官開刀了。”
小娃娃舉着白瓷藥瓶,從中挑出一點藥膏,抹在少年的胸膛上。
她似乎是做慣了,動作甚是熟練。
少年淡淡地說道:“總不好再叫西夏人猖狂。他們要議和,只管議他們的便是。但西夏人要是敢額外加一條協議,我便帶人揍他們一會。軍中野蠻,比不得汴梁城裏文绉绉的綿軟。”
這話便有幾分遷怒的意味了。
少年低頭望着自己身前的小娃娃,眼裏的三分笑意慢慢地變成了十分:“……只是阿瑤,你何時才能長大呢?”後面他含含糊糊地說了兩句話,但雲瑤正在忙碌,未曾聽得清晰。
小娃娃替他上完了腰,又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旁,問道:“你、你不怕麽?”
朦胧的燭光下,她的表情愈發地擔憂,瑩瑩潤潤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漸漸變得有些狡黠了。
少年面上的笑容擴大了幾分,親昵地點點她的鼻尖:“西北可不止我一人。”
“诶?”
“阿瑤可曾聽聞,狄青之名?”
雲瑤乖乖地閉上了嘴。狄青,她自然是知道狄青的。唯一一位以武将之身進入樞密院,在北宋對西夏的戰事裏立下不世功勳,但結局卻頗為凄涼的那位大将軍。
長恭他忽然提到狄青,莫非狄青也在西北麽?
“他是範——親自提拔上來的武将。”少年緩緩地撫過她的頭頂,低聲道。狄青之名他早有耳聞,不過當時,是作為一個故事聽的。據說這位狄青将軍與他當年一樣,喜戴銅面具,而且生來骁勇,不過短短十餘年便在宋軍中站穩了腳跟,實不在當年的蘭陵王之下。
但不管怎麽說,聽到狄青二字時,他心裏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仿佛是……仿佛是看到了一個同病相憐的後輩。
少年想到這裏,忽然聽見了一聲輕輕的“嗳”,低頭望時才發現,小娃娃正不高興地戳着自己的胸膛,指尖上沾着晶瑩的藥膏,似乎是不滿意他亂動。他低低地笑了片刻,向後靠好,任由她替自己重新束上棉布,又仔仔細細地穿好了中衣。
一切昨晚之後,少年将他的小娃娃抱在懷裏,吹熄了燭火,沉沉地睡過去了。
小娃娃靠在他的懷裏直嘆氣。長得小就是這個壞處,時不時便會被當成抱枕……
想着想着,她也慢慢地睡過去了。
又過了些時日,汴梁城裏來了兩個使者,據說是代替官家與西夏元昊議和。
和談的時候,少年抱着他的小娃娃,坐在營帳裏一動不動地,曲指輕輕叩着案面。和議甫一簽訂,便被送到了他的案頭上。他略略掃了幾眼,目光變得暗沉起來。
呵……
少年不動聲色地推開了和議書,将案面上的地圖慢慢卷起來,低頭望着懷裏的小娃娃,低聲問道:“阿瑤随我一同去河西可好?”
河西便是當年北宋的失地,如今被西夏占據了一大半。
小娃娃眨眨眼,輕聲問道:“你去那裏做什麽?”
少年沉沉地笑道:“自然是牧馬。”
大宋兵力羸弱,西夏國主原為唐朝叛将,又牢牢地占據了一大片地方。假如要撕掉這份協議,将西夏人徹底地碾碎在這裏,自然是到河西之地去,方才是上上之選。
她輕輕唔了一聲,從懷裏取出三枚銅錢,小心翼翼地蔔了一卦。
卦象上呈現的是,上吉。
那片碧綠的龜甲依然被她貼身藏在胸口處,但現在她與高肅朝夕相處,不敢随意用龜甲來蔔卦,便勉勉強強地用銅錢來替代了一回。少年聽到銅錢落地的聲音,只以為是她無意中掉落了錢幣,并未在意。
便在此時,高肅接到了一封汴梁城裏來的書函。
是韓琦的書函。他想将女兒托付給高肅。
接到那封信函的一刻,高肅愣住了,連雲瑤自己也愣住了。
“……他、他将我托付給你?”雲瑤輕輕地撫平了那封信函,來來去去地看了很多遍,上面的字跡清晰、意思明了,很顯然是韓琦察覺到了什麽,要将小女兒托付給一個信任之人。她想到那場注定失敗的政變,心裏如同被針尖刺了一下,有些微小的疼痛。
少年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低頭問道:“怎麽了?”
她咬了咬唇,輕聲道:“如果……如果父親失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