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4)
去了,誰都不會往那方面去想。
她無疑是成功的,但卻依然不敢過分矜驕。
三天的觐見過後,她便終日留在将軍府裏閉門不出。畢竟常年打雁卻被大雁啄了眼的事情太多了,還是步步謹慎為好。至于有可能認出她來的那些人,則更是一個都不敢見。
等封賞過後,高肅便又帶着她回到了邊關。
劉恒試探地問了問高肅,是否願意迎娶一位翁主,高肅推辭了。
一如她在卦象中看到的那樣,推辭得很是決絕。
如此,便又是一世。
☆、72|54
高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唔,甚是古怪的東西上。它看起來像是一片破木板,上面鋪了些麥稈,四角被四截短木支起來,離地大約一尺二三,像榻,但又不是榻。
屋裏沒有點燈,朦胧的月光從漏洞的窗子裏投射下來,照在他的身上。
他身上穿着暗褐色的短打,補丁連補丁,連手腳都是小小的,頂多不會超過七歲。他動了動手指頭,四肢關節處傳來一陣奇怪的酸軟,腹中也有一種遲鈍的痛感,仿佛已經餓了許久。
他曾在塞外呆過六七年,對這種饑餓感并不陌生。
他将視線右移,看到了昏暗發黃的牆壁;視線上移,屋梁上有幾個被蛀空了的大洞,蜘蛛正在那裏織網;視線左移,看到了一盞已經沒有油的燈,燈芯布滿了灰塵,顯然很久沒有用過了。在油燈旁邊,有一個古怪的物件:四截短木支楞着一片薄薄的木板,不過三個巴掌大小。
這個物件與他身下古怪物事一脈相承,外表破舊,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
很顯然,這裏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與漢、晉、大齊大相徑庭。
高肅撐着身體,一點點地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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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具身體實在是太過幼小了,而且常年饑餓,力氣不足。他扶着牆壁慢慢下地,在屋子裏翻找起來。很快他便找到了鋤具、鐵鏟和一套補丁綴着補丁的衣服。衣服是大人改小的,明顯可以看出歪歪斜斜的針腳和反複搓洗的痕跡。很顯然,這一世,他是一個簡陋積貧的農家子,家裏一貧如洗。
他不算一個挑剔環境的人,見此情景也不過皺了皺眉,很快便又舒展開來,繼續翻找。
前身離開時,沒有給他留下任何記憶,因此他只能依靠自己。
他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找不到糧食,但是卻找到了兩把尖刀和一根魚叉。魚叉已經有些年頭了,尖頭上布滿了一層灰,蒙蒙的有些吓人。尖刀倒還算逞亮,顯然是經常使用的。他捏着魚叉看了半晌,終于還是出門捕魚去了。
半個時辰後,他在河邊上點了一堆火,開始烤魚。
十餘條兩指寬的小魚下肚,他才稍稍感覺好了一些,腹中也不再那麽難受了。河流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光芒,寧靜的小村落在月光籠罩下,顯得一片祥和,偶爾能聽見兩聲犬吠的聲音。
河流的上游是一片山巒,下游則是一片開闊的腹地,在夜色裏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晰。
高肅又叉了十幾尾小魚,滅了火堆,回到了原先的破屋子裏。他用手指按了按那片破木板,确認還挺結實的,便躺在上面睡了半宿,夢裏滿是漠北風沙蒼茫,一片厮殺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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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時天剛蒙蒙亮,村裏的農家漢子們便招呼着下地了。
高肅推開破爛的門——那簡直不能算是一扇門,連門楣都是腐朽的,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周圍的鄰居們看見他,都善意地笑了笑,還有一位婦人笑道:“大郎今日倒是比平日裏早些,不知是要進山呢,還是要去整整你那兩畝壞田?”
一面說,一面端了兩個炊餅出來,塞到了高肅懷裏。
高肅有些尴尬,不知該不該接。那位婦人戳着他的腦門笑道:“哎喲官人你瞧,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大郎居然見了我不吱聲。我可告訴你啊,你娘和嬸子我可是手帕交,就算你娘沒了你也得叫我一聲嬸子,聽到了沒?你爹爹一走就是三年,你也別念着他了,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的,明白麽?”
話音未落,剛剛離開的那位農家漢子忽然轉過頭,粗聲粗氣道:“早告訴你了,別叫我官人。”
“哎哎我懂,那是南邊兒的稱呼。”婦人無謂地笑笑,又笑眯眯地摸摸高肅的頭,和藹道,“今天是你七歲生辰,恐怕你連自己生辰都不記得了罷?唉,天可憐見的。”
農家漢子扛着鋤頭走了,那位婦人拍拍他的頭,也走了。
高肅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
從那位婦人的話中得知,“他”的母親已經故去,父親離去三年未歸。“他”家裏總共只有兩畝壞田。所謂壞田,多半便是指不能耕作的田地。而最最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那位婦人的口音……
那位婦人的口音,不屬于從前聽到過的任何一種,但是他又偏偏能聽懂。
“煩請留步。”高肅忽然開口,用一種連自己也不習慣的語調問道,“敢問嬸子,距離這裏最近的市集是哪一處?我昨晚捕了些魚,想拿到城裏去賣。”
婦人停下了腳步。
“哎哎,大郎了不得诶。”她轉過身,用一種驚奇的語氣問道,“你說你捕了魚兒要拿去賣?了不得,真真是了不得。可是大郎啊,這市集呢是三日才趕一回,距離這裏最近的市集啊,也要走上二十多裏地呢。昨兒鄉裏才趕過一回集,你今日想去啊,怕是不成啰。”
她一面說,一面惋惜地搖頭,隐隐還有些欣慰之意。
“唔……”高肅微一皺眉,卻不說話了。
那位婦人見到他皺眉,忍不住又勸道:“別擰着啦,你可比你爹爹強多了,起碼還曉得自己吃飯穿衣,還曉得自己捕魚,你爹爹他,哎喲,他跑到軍營裏舞刀弄槍去了。你說你爹爹啊,他又不是要去服徭役,又不是因罪刺配,他好端端的跑去當什麽赤佬喲,現在生死未蔔下落未明的,作孽哎。”
婦人哎了兩聲,連連搖頭,一副惋惜的模樣。
高肅面色微微一變,但礙于眼前事态未明,便耐着性子問道:“我爹爹是從軍了麽?”
婦人點頭道:“是的喲,從軍,哎喲他沒事去從什麽軍喲,從軍是要在臉上刺字的,”她指指自己的面頰,“十裏八鄉都要看不起的喲。古往今來除了刺配流放,還有哪個好男兒去從軍喲……”
“除了刺配流放,還有哪個好男兒去從軍”十六個字,如一道晴天霹靂,直直劈在了高肅身上。
婦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說道:“現在大家夥兒都趕着科考,光宗耀祖呢。等我家大郎到了七歲,定要将他送到村頭的私塾裏念書,還要考鄉試,進縣學,将來要在金殿上提名的。你問我什麽是金殿?唉我也不曉得,總之大家夥兒都這麽說,本朝一概重用文人,比前朝可好多啦。本朝要是誰考中了狀元,那可是能封将拜相迎娶公主呢……”
高肅愣在當場,眼裏不掩震驚之色。
“科考”、“進士”、“狀元”……這些稀奇古怪的詞彙,他一個都沒聽過。“前朝沒有狀元只有進士”雲雲,更是一頭霧水。至于“考中狀元便能封将拜相”,文官也能為将麽?
如果不是婦人胡說,那便意味着這個世界,與前世大相徑庭。
他定了定神,試探着問道:“您聽過西漢麽?西晉?大齊?”
婦人滔滔不絕的演講被打斷了,但傾訴欲卻依然旺盛。她笑眯眯地摸摸他的頭,笑道:“哎喲喂你居然還知道西漢、西晉哪,我還是出嫁前聽兄長讀過書,才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西漢早亡啦,西晉也亡啦,都是末代皇帝守不住江山,我哥哥親自給我講過的。例如什麽隋朝啦、唐朝啦,都是末代皇帝軟弱昏庸,唉唉,反正不知道什麽原因,就守不住江山了嘛。”
高肅艱難地說了一個字:“唔。”喉嚨有些幹燥。
這位婦人知道西漢、知道西晉,還順暢自如地提到了隋朝和唐朝,那便意味着她沒有說謊。雖然高肅知道,朝代更疊不過是常事,但依然感到喉頭發緊。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還是蘭陵王的時候,與王妃一同在蘭陵郡靜養,忽然有一天,王妃告訴他:宇文氏滅了大齊,楊堅又滅了大周,定國號“隋”。
先有大齊再有大周,大周之後是為隋,隋朝之後才是唐。
不知現在距離大齊,已有多少年了?五百年,還是一千年?
他抿了抿嘴唇,有些艱難地問道:“您……聽過蘭陵王麽?”
“哎喲,你小子懂的還不少嘛,是你平時上山打柴,聽村裏的獵戶們說的?”婦人驚奇地打量他片刻,又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道:“蘭陵王自然知道啊,瓦肆裏都在唱,我未出嫁前還跟兄長去聽過一回呢。那什麽什麽‘蘭陵王破陣曲’,已經流傳好幾百年了哎……”
——那什麽什麽《蘭陵王破陣曲》,已經流傳好幾百年了哎。
高肅抿了抿唇,連婦人什麽時候離開都不記得。只隐約記得婦人笑眯眯地拍拍他的頭,抱着簸箕離開了。他一個人走出院子,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神情有些恍惚。
這裏無疑是一座寧靜的小村落,稀稀拉拉的只有十來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是相互認識的。他沿着河岸走了一小段,便有六七個人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了。
這裏和他所經歷過的每一個朝代都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大相徑庭。
這裏尚文不尚武,連鄉村婦人都知道要考科舉才能當官,從軍是刺配流放。不過換一個角度想,連山村婦人都知道這些俗事,顯然這裏是一個安穩的太平盛世,極致繁華。
他忽然想看看這裏的史書。有些事情,只有在史書裏才能看出來。
兩天後便是市集,他應該早些做準備,以期探聽出更多的東西。
在這個數百年後的世界裏,他就像一個蹒跚學步的嬰兒,一切都要從頭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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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的閑暇裏,高肅跑到後山獵了一頭野豬。
野豬在這個世界可以稱得上是兇獸,他獵完野豬回來之後,全村人都在興致勃勃地圍觀,還有人在指點他應該如何剝皮剔骨,這樣才能賣個高價。他一一地謝過了,但因為心裏壓着事情,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無言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趕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山裏的漢子們套了一輛牛車,将他和三四個婦人一同送到了鄉裏。
鄉裏的市集熙熙攘攘,他很快便用那頭野豬換到了兩貫錢,又用兩貫錢換到了兩本薄薄的書。這裏的書都是用紙裝訂成冊,字體幹淨整齊,散發着清新的油墨香氣。他略略翻了兩頁,便看出現在的通行字體是楷書,與簪花小楷有些相似,但要厚重沉穩一些。
重新習慣一種字體并不算難,難的是重新适應一種新生活。
這裏沒有九品中正制,沒有舉孝廉,唯一入仕的途徑便是科考。這裏的書生不喜骈文(尤其是被韓愈罵過之後)、不喜詩賦,反倒喜歡填詞作曲。這裏的皇帝厚待天下文人,文臣的俸祿和品階,比同級的武官要高上許多倍。最最重要的是,這裏的從軍者,無一例外地,都要刺字。
即便是刑律最最苛責的秦朝,也只有罪犯才會黥面刺字。
這裏是一個極度繁華的太平盛世,也是一個武官艱難的太平盛世。
這裏的都城叫汴梁,這裏的國號,叫宋。
☆、73|54
高肅翻完了那兩本小冊子,又将那兩本散發着淡淡油墨清香的書冊壓到了床底下。
——是的,他已經知道了,這種古怪的物事叫。床。
一片寬厚的長木板被隔空支楞起來,恰到好處地隔擋了潮氣;木板上鋪着些麥稈、蘆葦席,雖然不如他慣用的毯子那般柔軟舒适,但也勉強可以入睡。在這間簡陋的農家木屋裏,有床,有木椅,已經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事情了。
據說在都城汴梁裏,還能看到成套的桌椅,不過只有少數人才用得起。
高肅在床沿上坐下,看着昏黃的牆壁和屋梁上的蜘蛛網,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去汴梁。不僅僅是因為汴梁繁華,還因為汴梁是宋朝的都城,可以打聽到許多小山村裏打聽不到的消息。
例如,這裏的皇帝,為何會頒布那樣古怪的律法。
例如,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高肅決定離開的消息震驚了整個村子,百餘年裏除了征兵和徭役之外,從來沒有人去過三十裏外的地方。至于千裏之外的汴梁,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了。隔壁的農家漢子直接問了他一句:“你哪來的路引?”
對啊,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黃口小兒,又不是進京趕考的舉子,哪裏來的路引?
假如他要去三十裏外、三百裏外,那倒還好辦,但汴梁城距離這裏有千裏之遙,起碼要橫穿三個郡、二十來個州縣道府,要是沒有路引,他這一路上的風險,簡直可以用巨大二字形容。
這條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第二條路了。
第二條路,便是科舉。
他不是沒有想過從軍,但這裏的重文輕武的風氣,讓他不得不小心謹慎。
尤其是當高肅聽說,西北兩路經略使、對西夏用兵的大總管大将軍,都是進士出身的時候,那種徹頭徹尾的震驚和壓抑,迫使他不得不考慮更多。
在這個朝代,從軍者賤,進士挂武職。
沒錯,西北那兩位鼎鼎有名的、能打勝仗的将軍,都是進士出身。
——何等的瘋狂。
連西北用兵的武官,都是進士出身。
在這個遍地崇文習武的宋朝,人們對文人的推崇,已經推高到了極致。
如果想要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裏占據一席之地,唯一的辦法,便是去适應它。
哦,對了,那兩位厲害的經略使,一個叫範仲淹,一個叫韓琦。
高肅将世事看得很透徹,他甚至冷靜地分析過當前的情勢。他想要幹幹淨淨地走進汴梁城,簪纓執劍,如前世一般馳騁沙場,那便唯有科舉一途,可以助他達成所願。
但想要在千萬人厮殺的文場裏奪魁,直至三甲進士出身,又是何等艱難。
高肅并非不通文字的武将,恰恰相反,在他受封蘭陵王之前,便受過最為嚴苛的世族顯學。尤其是歷經西晉、西漢兩朝,在當時大儒們的激辯中存活下來之後,他的文辭造詣決計不低。
但高肅習慣了詩賦骈文,習慣了漢魏晉時的文風文體,在北宋,便顯得格外的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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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
山長撚着長長的白須,大搖其頭。這孩子自幼通透,七歲時便考中了童生,可謂前途無量。但不知為何,這孩子的文字裏,總有一股抹不去的魏晉之風,汪洋恣肆,與時下推崇的風氣大相徑庭。
高肅捧着墨跡未幹的賦文,恭恭敬敬道:“請先生指教。”
山長搖搖頭,道:“你在我這裏習了四年文,照理說當是我的半個弟子。但你這字……”他挑剔地看了一眼高肅的字,續道,“還有你這賦文,不成,真是不成。”
高肅立在山長面前,聆聽垂訓。
雖然外表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但骨子裏卻透着一種執拗的矜驕,與常人全然不同。山長記得這孩子考中童生時,不喜不驚,表現出來的那種與年齡不符的穩重,讓縣學裏的先生們大為贊嘆。
便在那時,自己相中了這個孩子,破例将他招到自己的書院裏讀書。
這孩子果然如他表現出來的一般穩重、聰穎,不過短短兩年,便将書院裏的學子們都壓了一頭。書院裏的先生們都說,這孩子是他們生平僅見的,最聰明剔透的一個。
他見獵心喜,便決定親自教導這孩子。
但慢慢地,這孩子表現出來的天賦,讓山長感到相當失望。
這孩子是聰明剔透不假,但他的文字、詩詞、賦文、策論,全都已經定型了。
全部,都定型了。
很難想象這種事情,會發生在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身上。
“……大郎啊。”山長琢磨了一會兒,用一種較為委婉的語氣,表達了自己的失望之意,“你是我生平僅見的最聰明的學生,但也是我最為失望的學生。你可知為何?”
高肅緩緩搖頭。
山長嘆了口氣,緩緩道來:“你是我的學生裏最拔尖兒的,不管是詩賦還是策論,都比尋常的學生高出了一截,甚至連書院裏的一些先生,見識、眼界都不及你。”他話鋒一轉,又用一種沉痛的語氣道,“但是大郎,你可知道進士三甲,是如何取仕的?”
高肅隐隐猜到裏面有貓膩,但依然搖頭道:“不知。”
山長嘆息道:“我就猜到你不知。不論是鄉試頭名解元,還是金殿上的頭名狀元,都是主考官選出來的。主考官的喜好,在科舉裏可占了三至四成。你這策論要是放在前朝太宗時,或可稱得上是上上,但在本朝,多半便只能批一個‘中上’了。”
高肅一怔。所謂的前朝太宗,多半便是唐太宗。
傳聞唐太宗尚武,宋朝皇帝均尚文,看來進士取仕亦逢上意。
“這還不是最致命的。”山長點點他的考卷,用一種更加沉痛的語氣說道,“致命的是,通常十一二歲的學子,文體稚嫩,字體亦稚嫩,即便偶有不正之風,也能糾之改之。但你這字、文、辭、賦,俱已成型,我親自教導你兩年又三個月,亦不能将其更改一二,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麽?”
“……不知。”
“意味着你本有希望金殿面聖,但現在頂多只能中個鄉試,拿着名額到汴梁城裏轉轉,考個倒數的名次,回來見我等父老。”山長連連搖頭嘆息,“真真是,可惜了。”
本該是一個頂尖的好苗子,但不知什麽時候,卻自己走歪了路,擰不回來了。
高肅挑了挑眉。對于山長的這番嘆息,他自己是驚訝多于悲沉。山長說他文辭文風俱已定型,想要更改很難,他不否認。畢竟在這個十一歲孩子的身體裏,住着一個曾經叱咤風雲的大将軍。
本已定型,那便不必再更改了。
只要能順利去到汴梁,他便能再往前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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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鄉試,高肅果然如山長所言,名次相當靠前,拿到了一個去汴梁的名額。
那一年恰逢西夏出兵渭州,範、韓兩人堪堪擋住了西夏的進攻,汴梁學子多半群情激昂,太學生情緒激蕩者不在少數。高肅捏着自己的名帖,跟着同郡的學子們走進汴梁城,只感到恍如隔世。
汴梁城距離洛陽不遠,處處繁花似錦,少年恣肆,滿樓紅。袖招。
茶肆酒樓一座連着一座,胡姬酒娘在坊前發出清脆的嬌笑聲,亦有貨郎擔着單子,沿街叫賣。拐角處有賣湯餅、炊餅、饽饽的,亦有拉人到瓦肆裏聽曲兒的。這時節的勾欄瓦肆,可是汴梁裏人人都喜愛的去處,兩三個大錢便能叫上一壺茶,聽上一個下午。
郡裏來的學生們個個都看直了眼,一個個地直吸氣。
酒娘指着那些目光呆滞的學生們,咯咯嬌笑。
高肅在進城的那一刻,便輾轉找到了一間武器鋪子。他需要找一把趁手的匕首。
同伴們沒有發現他的離開,因為他們早就被汴梁城裏的繁華景象,弄得眼花缭亂了。
高肅很快找到了趁手的兵刃,又輾轉回到了客店裏。
他對自己的新匕首很滿意。這個年代的鑄造技術,顯然比北齊要先進得多了。不單止是匕首,連大刀和長矛的鋒利程度,都是漢魏晉所不能及的。
他的同伴們還在談論,今夜該去哪一家酒肆裏品釀。白日所見到的景象,極大地刺激了這些十六七歲、二十來歲、三十來歲的少年/青年,有些盡管不是第一次來京,但依然心神激蕩。
“大郎。”旁邊有人捅捅他,“你同我們一起去麽?”
話音未落,周圍便傳來一陣哄笑:“這家夥連毛都沒長齊罷。”
哄笑聲在客店裏此起彼伏,昭示着一場肆無忌憚的開端。高肅目光掠過那些學子的面容,微微地搖了搖頭,帶着自己的東西回房去了。
“這家夥簡直跟木頭一樣無趣——”
“走走走,今夜裏漲漲見識去。我記得有位柳三變當年——诶嘿~”
“嘿嘿、嘿嘿,同去,同去。”
……
高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推開窗子,望着外間熙熙攘攘的街道。
行人如織,車水馬龍。
果不負,繁華盛世之名。
夜色裏行人熙熙攘攘,即便已經過了酉時,依然有貨郎在擔着物什叫賣。兩個帶着帷帽的姑娘低着頭,匆匆地走過去了,似乎身後有什麽人在追趕。一匹高頭大馬分開熙熙嚷嚷的人群,慢慢地朝城內走去;馬背上的青年男子戴着範陽笠,服色赤紅,上身束甲,顯然是個軍士。
兩位姑娘側身避讓,前頭倒有一位年長的老者迎上前來,問道:“是稚圭派人送信來了?”
軍士立刻翻身下馬,朝那位老者恭謹地行了一禮,又低聲說了兩句話。
老者點點頭,道:“随我來罷。”
軍士跟着老者走遠了,那匹棗紅色大馬跟在軍士身後,無聊地噴着響鼻。這不過是汴梁夜景裏的一個小小插曲,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高肅微一皺眉,正待阖窗,忽然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三四歲大的女娃娃,被一位中年女子抱在懷裏,正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圍的街景。她全身都包裹在雪白的襖子裏,柔嫩的小手指指着周圍的行人,咯咯脆笑。
那位中年女子似乎是乳娘,抱着她艱難地在行人裏穿梭,眼裏隐隐有些為難和畏懼。
女娃娃轉過頭,輕輕拍拍乳娘的面頰,又趴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不怕。他聽不到她的聲音,但卻能感覺到她的口型,正在乖巧地一開一合:不怕,不要怕。
乳娘似乎被她安撫到了,眼裏的為難之色淡褪了一些,試探着問道:我們回去罷?
女娃娃搖搖頭,指着河岸,示意還要看那裏的燈。
高肅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汴河邊一片波光粼粼,河岸邊有不少女子在放燈。熙熙攘攘的行人在街道上穿梭,沒有長安的宵禁和戒備,全然是一種放松的姿态。
果不愧是,繁華勝景。
高肅微微低下頭,望着那位女娃娃,眼裏隐隐有些笑意。
好久不見了,阿瑤。
☆、74|54
外面夜色深沉,行人如織,在繁華的街道間來往穿梭,如一幅悠遠的宋代長卷。
那位軍士牽着棗紅大馬,與老者并肩走在街道上。女娃娃趴在乳娘的肩膀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們,彎起嘴角咯咯地笑。她伸出一根嬌嫩的手指,戳戳乳娘的肩膀,又指指河岸。
——去嘛。
他聽見她無聲地撒嬌。
極致的喜悅之感悄然爬上心底,在身體深處肆意蔓延。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感覺到自己在笑,嘴角彎了起來,一種細微的戰栗之感蔓延在身體裏,連指尖都變得微燙起來。
沒想到能在這裏看見她,而且還是在這樣深沉的夜色下。
他花了一刻鐘的時間來思考,到底要不要叫住她,要不要到樓下去截住她的乳娘。思考的結果是,他将匕首揣在懷裏,蹬蹬蹬地從二樓跑了下去,一口氣跑到了她剛剛呆着的地方。
她不在。原地只有兩個書生在吟唱新詞。
剛剛那位軍士和老者俱已走遠了。棗紅色大馬在鬧市間無聊地甩尾,噴着響鼻,一縷縷白氣升騰在空氣裏。他忽然有些手癢,想摸摸那匹馬。
但是他忍住了。
他耐着性子,沿着繁華的街道一步步地往前走,仔細搜尋着他的小娃娃。繁華的街道上行人如流水,時不時會被人撞一下肩膀。他的小娃娃似乎消失了,哪裏都找不到她。
一轉頭,便看到了燈火璀璨的河岸。
河岸邊上擺着兩個攤子,攤子上賣的是燈。一盞又一盞明燈,将汴河岸邊照得通明。
嬌嫩的女娃娃趴在一盞宮燈上,被乳娘從胳膊下抱了起來,兩條小短腿在空中用力撲騰。乳娘似乎不想讓她買燈,她一面努力趴在那盞宮燈上,一面嬌嬌軟軟地哀求乳娘。
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如記憶裏一般幹淨純粹。
他慢慢地走上前去,步子很輕,惟恐驚碎了眼前的畫卷。周圍喧嚣的聲音仿佛在一霎間靜寂下來,天和地黯然變色,唯有一盞熠熠的宮燈指引着他,一步步地走過去。
女娃娃忽然不動了,呆呆地睜着眼睛,望着他。
那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眼神,震驚,喜悅,且帶着一點兒不可置信。
他俯下。身與她平視,慢慢地,嘴角彎起了一個弧度。
“阿瑤。”
“你是誰?!”
一聲女子的尖叫打碎的眼前的靜谧,女娃娃被抱着離開了三步遠。他一怔,她亦呆住了,回過頭去趴在女子肩膀上,軟軟地撒嬌,嬌嫩的手指頭輕輕劃過乳娘的臉。他擡起頭,看見了一張驚恐且懼怕的臉,中年女子的臉。
那位乳娘警惕地看着他,抱着他的女娃娃,微微顫抖。
女娃娃一遍遍地安撫她:“不怕,他不是壞人。”聲音嬌嬌糯糯,帶着一點兒汴梁特有的顫音,還回過頭來沖他眨眨眼。他了然,伸出手攤開在乳娘跟前,示意自己并無惡意。
乳娘警惕地看着他,又往後退了兩步。
她摟着乳娘的脖子,軟軟地撒了會兒嬌,又回過頭來,沖他眨眨眼。
他尚未反應過來,便聽見她軟軟地說道:“好嘛,好嘛,我們回去嘛。”
乳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懷裏的女娃娃,迅速離去。
他慢慢地站起來,眯眼望着乳娘離去的方向,腿腳有些麻。
女娃娃趴在乳娘的背上沖他眨眼睛,烏溜溜的眸子在夜色裏極是漂亮。他笑笑,從攤子上買了一盞燈,提在手裏,在街道上慢慢地走。
他不急不緩地走着,始終沒有讓乳娘離開自己的視線。
汴梁城裏沒有宵禁,他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在街道上滞留。
乳娘腳步匆匆,抱着女娃娃拐進一條街道裏,三兩下就不見了蹤影。他提着宮燈來到在巷子口,笑了笑,忽然吹熄了燈,慢慢地朝巷子裏走去。巷子裏的行人已經很少了,周圍一片昏暗,偶爾能聽見犬吠之聲。
巷子的左邊,是深宅大院。右邊,還是深宅大院。
他擡頭望着深沉的夜色,忽然笑了。剛剛自己提着宮燈走了一路,那丫頭想必已經看到了罷。
巷子的位置他已經牢牢記住了,便提着已經熄滅的宮燈,慢慢走回了客店裏。
“哎哎——剛剛的話兒都聽見了?留給咱們的機會可不多。得把握仔細了。”
“岑兄,方才你見到的,可是位美人兒啊。”
“這秦。樓楚。館裏的美人兒,何曾入得了李兄的眼?……”
客店裏到處都是喧鬧聲,鬧得他頭疼。他提着那盞熄滅的宮燈,從人群中穿梭過去,走上二樓,在衆人的笑聲裏推開房門,又慢慢地合上了。
一種充盈的感覺蔓延在他的心底,随之而來的還有淡淡的喜悅。
昏暗的宮燈擱在他的腳邊,窗外的行人喧嚣聲依然不絕于耳。他閉上眼睛,回憶起剛剛那條寧谧卻幹淨的小巷子,了然地笑了笑。阿瑤肯定住在那條巷子裏,卻不知道是巷子裏的那一家。
等明天天亮之後,他再設法好好地問上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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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高肅甫一離開房門,便被人給攔了下來。
攔住他的人是一位同窗。他們同時拿到了郡裏的名額,來京裏考最後一場試。
那位同窗帶着她和其他幾位同窗,神神秘秘地來到了一家客店裏,又神神秘秘地抱出了一堆據說是“考前必備”的物事。高肅從未考過科舉,因為北齊之前并無科舉一制,因此對此很是生疏。與他相反的是,他的那些同窗們,大多對這些考場上的貓膩了然于胸。
“這是前些年的考題,還有太學裏常做的文章。”同窗擠擠眼睛,“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弄來的。唔,我還弄來了一些帖子,但這個可不能給你們啊,那是我傍身的東西。”
(從唐朝起,考前遞貼拜谒主官,是個不成文的規矩)
周圍的四五位同窗,都發出了“大家都懂”的笑聲。
高肅目光掠過那些物事,沉默了片刻,目光微沉。
同窗又嘿嘿地笑了兩聲,比了個“你們懂”的口型,續道:“今天夜裏還有一回,你們誰與我一同去?我可聽說這裏的……唔,你們曉得……喜歡書生填詞,嘿嘿。”
(宋朝的樂坊喜歡請書生填詞,柳永即是如此)
那位同窗言罷之後,又額外地望了高肅一眼,惋惜地說道:“可惜你年紀太小了。”
周圍響起了一片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