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3)
有禮地找到了村長,想要借用一間民屋,還有成婚的器物。
當然他不是白借。兩枚金锞子遞過去,村長咧着一張嘴,答應了他的要求。
雖然村長不知道,這兩位身上穿着绮羅、腰間束着玉帶,看起來像是遠道而來的貴人,但誰會拒絕金锞子呢?兩套成婚的器皿而已,村裏還是能拿出來的。
至于他們為何要跑到這裏來完婚,村長壓根兒沒有多想。
貴人們玩兒的花樣多了去了,聽說在千百年前,還有一位纣王喜歡拿宮女們做耍呢。
莫多言,莫多言,言多必失。
三天後,簡陋的三媒六聘,簡陋的婚服和婚儀,簡陋的司儀和唱詞。
這簡直是他們所經歷的,最為簡陋的一場婚禮了。只差沒搓土為香,天地為媒山川為聘……不過看看周圍那些簡樸的婦人們,那些簡樸的泥屋,屋裏甚至連明燭都沒有,其實,也差不離。
婚禮過後,兩人并肩躺在新房裏,一個眉頭緊鎖,一個啼笑皆非。
雲瑤翻了個身,躺在高肅懷裏,伸手撫平了他的眉際。高肅重重地嘆了口氣,将她按在自己懷裏,手臂上的力道很重,心跳聲沉重且又急促,連呼吸都很沉重。
“阿瑤。”他低聲道,“抱歉,我……”
她伸出手,輕輕按在他的唇上,歪頭笑道:“夫君何故驚惶?”
他眼裏的愧疚之色更深了,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她伏在他的胸口,輕聲道:“我明白你的難處,也知道此事非同兒戲。你無需這樣愧疚。”
早在三天前,她便明白他為何這樣愧疚了。
不單單是為了這一場簡陋的婚禮,而是因為禮記裏的一句話。
那句話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鎖,鎖住了他,讓他耿耿于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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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僅僅是因為婚禮簡陋,那麽高肅他完全可以在離開長安之後,便着手操辦此事。但他沒有,他整整思考了一路,反複思慮了兩個多月,才痛苦且又無奈地說道:抱歉,阿瑤。
原來當下的情境,就連未來的大将軍也沒有辦法呀……她埋首在他的懷裏,指着周圍的玄色布料、碗筷、粗陋卻整齊的杯盞,笑道:“三媒之禮備足,六聘之禮亦足,長恭,你的心意我知曉。”
假如是在現代,她搞不好會說“事出權宜,婚禮也省了罷,你下回補給我就是了”。但現在她嫁的是千年之前的蘭陵王,而且還是個有點兒古板和死腦筋的蘭陵王。
禮記上的記載,她自己可以大大咧咧地忽略過去,但高肅心裏始終有個疙瘩。
高肅無言地抱緊了她,撫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不帶任何欲。念。他輕吻着她的額角,一遍遍地在她耳旁低聲道,抱歉,阿瑤,這一世我再沒有旁的女子。
她被他安撫得很舒服,不知不覺地便睡過去了。
等一覺醒來時,他們已經到了邊城。
高肅平靜地接管了這裏的城防,她平靜地住到了将軍府裏。
沒有人懷疑将軍夫人的來歷。而且因為高肅這次去長安,是事出權宜,他本來就是這裏的守将,因此這裏的将士們對這位“将軍夫人”,也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和接納。
不管将軍是從哪裏拐來這位夫人的,既然将軍說她是夫人,那她就是夫人。
生活平平淡淡地過去,一如他們前世在邊城時,平靜無瀾,無驚無險。
但劉恒留下的那一番話,依然像一塊大石頭一樣,沉沉地壓在了高肅心裏。
雖然雲瑤自打入邊城以來,終日閉門不出(怕被人認出來),連身邊的仆人都寥寥無幾(怕被有心人發現),從早到晚都窩在屋子裏臨摹字帖,真真正正地過起了修身養性的日子,但他依然擔憂。
高肅曾經想過,讓人頂替阿瑤去面見陛下,但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他也曾想過再一次隐瞞下去,但皇帝的旨意,又怎可輕易駁回?
秋天很快便過去了,緊接着便是每年例行打仗的春天。等勝仗打完之後,又是例行觐見的時節。
他該回長安觐見了。
便在這時,府裏傳出了雲瑤懷孕的消息。
高肅聞言大喜,繼而連夜給劉恒上書,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千來字,命人加急送往長安。
春日暖融融的,她依偎在高肅懷裏,賞着春景,安着胎。
“這個孩子來得很是時候。”高肅一手攬着她,一手輕撫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我已同陛下告罪,言稱吾妻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無法回長安面聖。”
她抿唇一笑,将手覆蓋在他寬大的手掌上,問道:“陛下會相信你的話麽?”
高肅颔首道:“多半是信的。”他輕撫着妻子的腰腹,目光裏滿是溫柔之色。忽然他俯下。身,将耳朵貼在她的腰腹上,聽胎兒的心音。雲瑤先是一愣,而後笑着點點他:“胡鬧,才三個月呢。”
他不理,理直氣壯道:“三個月又如何?總歸能聽到一些的。”
她忍俊不禁,索性歪靠在一張榻上,讓高肅伏在自己的腰上,靜靜地聽。她輕撫着高肅的指腹,指尖在那些薄薄的繭子上逡巡,慢慢落在了他的手心裏。
他這一去起碼要三四個月。三四個月見不到,着實會想念得緊。
他貼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靜靜地聽了片刻,忽然側過頭,輕輕吻了一下。
她輕輕地哎呀一聲,卻看見他輕撫着她的小腹,表情嚴肅道:“在裏面要乖乖的,莫要胡鬧,記住了麽?要是胡鬧,等出世之後便等着挨揍罷。”他一面說,一面輕輕戳了戳她的小腹。
雲瑤愣了很久,捂着面笑了。
真是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這般孩子氣的舉動了。
他撐起身子,低頭望着她,長指撥開她的發,一字字鄭重地說道:“還有孩子的母親,也要乖乖留在府裏,莫要胡來傷了身子,記住了麽?”
雖然匈奴人已經再一次被他打退,但邊疆卻并不是永遠安寧的。
她止住了笑,望着他的眼睛,輕聲道:“好。”
七天之後,高肅啓程回長安,連同他麾下的将士們一起。
她一個人留在将軍府裏養胎,日子過得平淡且悠閑。偶爾會有些孕吐、浮腫,也由仆婦們服侍着熬過去了。這一胎她懷得并不辛苦,至少比前世的第一胎要輕松得多了。
等她的小腹高高隆起,天氣漸漸轉涼,秋日的細雨籠罩邊城時,高肅回來了。
高肅不但回來了,他還帶來了一個傳旨的宦官。
高肅晉封為大将軍,受封賞,其夫人亦受封賞。
這位傳旨的宦官,就是來給雲瑤送封賞的。
雲瑤的身子已經有些臃腫,九個月大的身子完全不靈便。高肅這一走就是半年,她的身子已經很乏重了。那位傳旨的宦官倒有些人性化,沒有讓她跪着接旨,而是讓她躺在簾子後頭,靠在軟枕上接了旨意。畢竟一位即将臨盆的女子,跪起來也是很吃力的。
旨意一傳完,宦官便被高肅帶走了。
據說将軍要宴請這位陛下的親信。今日設宴宴請,明日巡視營房,後日到邊城上看新築成的城牆,總之一句話,不讓那位宦官見到夫人的真言。
至于見過夫人的那兩位仆婦,也都處于将軍府嚴密的監。視之下,平時不允許外出。
如此大半個月後,将軍夫人臨盆了。
雲瑤這一胎生得順利無比,鬼門關沒兩個時辰就過去了。但還沒等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替她接生的那位老婆婆便對外宣布道:将軍夫人難産,大出血,身體虛弱,亟需卧床靜養。
很顯然,這又是高肅的主意。
他假借夫人難産之名,讓她在産房裏“養病”,隔絕了那位宦官的視線。
因為劉恒近身的宦官,必定認識昔日的張嫣。
☆、70|54
高肅反反複複地想,将每一種可能都反複推演過了,又逐一地否決。在保證她安然無恙地度過一生之前,他不能動用那些危險的手段。即便那些危險的手段,是瞞天過海的唯一辦法。
他也曾想過要用替身。但如果要用替身,那替身就必須替雲瑤隐瞞一輩子,死守一輩子的秘密。
但這世上有哪一位年輕女子,甘願做別人一輩子的替身,無名無份,死守一輩子的秘密?頭一二十年或許還可以,但等到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之後,那人會不會因為嫉恨,将秘密捅出來?
這太冒險了。他不敢去賭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幾乎将所有可能的手段都想遍了,但始終想不出一個穩妥的法子。那位宦官住在他的府裏,不動如山。他無法,雲瑤的“病情”,也越來越瞞不下去了。
又過了小半月,“病情逐漸平穩”的将軍夫人被送回了主屋,依然“昏迷不醒”。
為了顯得更真實,高肅甚至搬到了一間偏院裏住,每天早晨回主屋看看她,片刻後擡腳就走,連半刻都不敢多留。眼下就連府裏的仆役和随從們,都誤以為夫人是真的病了。
有些眉高眼低的丫鬟們,開始動了活絡的心思。
也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媒婆們,開始找借口上将軍府的門。
起初雲瑤還在觀望,但等到後來,高肅日日不勝其煩,連笑容都很勉強,每次到她屋裏坐上一刻半刻的,都會抱着她,沉沉地嘆息出聲。她輕撫着他的長發,問道:“非要這樣做不可麽?”
高肅伏在她的頸窩裏,苦笑道:“依阿瑤之見,我除了瞞天過海之外,還能做些什麽?”
她一下一下的捋着他的長發,如同在安撫一個孩子。高肅埋首在她的頸側,閉着眼睛,肆意享受着這一刻的安寧。她的手指很柔軟,在他的發間來回穿梭,讓他昏昏的有些迷醉。
他低聲呢喃:“阿瑤。”
如果有可能,他寧可将時間停滞在這一刻,永遠不要流逝。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依然在一下一下的捋着他的長發。他被她弄得很舒服,伏在她的頸側,悶悶地哼了一聲,單手環住她的腰,餍足地嘆息。
她輕笑道:“你該回去了。”前幾天他都會提早離開的。
高肅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不重,但懲罰的意味十足:“你現在正‘昏迷’着。我聽不到。”
她輕輕嗳了一聲,下意識地一個哆嗦。随即她便聽到那家夥在自己懷裏悶悶地笑。片刻後,他側身躺在她的身旁,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着她,眼底有些青黑。
他低聲喚道:“阿瑤。”聲音沉沉的,有些沙啞。
“唔?”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他緩慢的,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道,“我想讓你再‘病逝’一次,再由我給他們講一個故事,‘大将軍和夫人恩愛甚篤,夫人病逝之後,時常懷念亡妻,不願續弦,後将獨子撫養長大,子承父業’。阿瑤以為,這個故事如何?”
他低下頭來望着她,笑容有些苦澀:“這是唯一的法子了,阿瑤。”
她眨眨眼,強調道:“我要再‘死’一回?”
“嗯。”高肅微微颔首,長指輕撫過她的發,聲音有些沉重,“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為穩妥的辦法。你的身份不能曝光,更不能見長安派來的任何一個人。因此,你——”
她因産後大出血,不治而亡。大将軍思念亡妻,不肯續弦。這才是一個完美的故事。
一個完美的,足以瞞天過海的故事。
她眨眨眼,輕聲問道:“那我‘死去’之後,又要去哪裏呢?”
他一愣,随即頹然地倒在榻上,閉上眼睛,眉心深深地擰了起來。
阿瑤所言不錯,在“死去”之後,她便不能住在府裏了。他想将她藏在一個無人看見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他們的孩子一起,安安靜靜地過完一生。
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同她坦言:兩個人,還有他們的孩子,半生獨處,半生隐居。
曾經他想做到極致的完美,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想給她一切,給她世間女子最想要的一切,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将她當成一個小秘密,閑暇時藏在心裏、嚴密看管在府裏、不能光明正大地帶出去、不能帶她回長安觐見、不能将她公之于衆。盡管這個秘密磨得他将要發瘋,他也必須将它死死地爛在心裏,半點都不能透露出去。
一年前那場簡陋的婚禮,始終是他心裏的一個疙瘩。
這一世的身份,是他們永遠無法逾越的天塹。
稍有不慎,便會成為千夫所指,跌落到最黑暗的深淵。
他不敢去想那樣黑暗的後果,便唯有拼勁全力,維系現有的一切。在邊郡,很少有人見過将軍夫人的真容,連貼身服侍的仆婦都是精挑細選的。他不敢讓那位宦官見到她的真容,不敢離開她太遠。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守這個秘密。
他真的害怕,甚至是恐懼。
他俯下。身,深深地吻着她的唇。這是一個溫柔得近乎瘋狂的吻,每一絲每一寸都極為細致,微涼的長指輕拂過她的面頰,隐約可以聽見沉重有力的心跳聲。
一吻既畢,高肅埋首在她的頸側,聲音沉重且沙啞:“抱歉,我……”
她伸臂環抱住他,輕輕撫着他的背,輕聲笑道:“你這是做什麽,我又不是不知道當下的情形,不過是稍稍問你一句罷了。唔,長恭,你預備将我送到哪裏去?”
言下之意是,她接受了這個假死的提議。
他驟然抓緊了被單,聲音有些痛苦:“不,你容我再想想。”
“唉唉。”她拍拍他的肩膀,又在他的背上輕輕擰了一下,“再不讓我出去,我可要悶壞了。你這個主意倒是不錯,故事也講得不錯。唔,不妨再加上一個‘替身’的故事可好?”
高肅不為所動。
她撲哧地笑出聲來,自己被自己郁悶了一把。但思前想後,還是這個理由最好。雖然在三千年之後,替身梗已經被玩爛了,但在西漢,卻很少有人見到過替身的游戲。
她稍稍組織了一下語言,正色道:“我聽說這些天,有不少人給你送姑娘?”
高肅一愣,随後苦笑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裏調侃我。”他直接給門檻加高了三尺。
她偏頭想了想,笑道:“那要是你因為思念亡妻,身邊多一個長得相似的‘房裏人’,也算不上什麽罷?唔,等風頭過後,這個‘房裏人’也可以被流寇掠走,然後再來下一個房裏人……”
高肅猛然撐起身子,盯着她,眼裏隐隐跳躍着一簇火焰。
“你、你你……”她結結巴巴道,“你怎麽了?”
“我知道該怎麽做了。”高肅多日緊鎖的眉頭,終于緩緩地舒展開來,面上也多了幾分真實的笑意,“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永遠斷絕他們的念頭。”
“诶?!”
——————————
高肅沒有詳細解釋他的辦法。他匆匆忙忙地離去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反複回想自己剛剛提出的馊主意,唔,難道這真是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她自己怎麽不覺得呢……
過了兩日,将軍府裏的醫女宣布夫人病情加重,幾近彌留。那位宦官前往探病的時候,夫人正背對着他,躺在榻上,頭發枯黃且稀疏,臉色白得像紙,昏慘慘的沒有半點顏色。
宦官嘆息了兩聲“紅顏薄命”,便搖着頭出去了。
他當然沒有懷疑這位夫人的身份。畢竟好端端一個大将軍,完全不用在這種小事上撒謊。
對,這是一件“小事”,在那位宦官的眼裏。
當天黃昏時分,宦官便聲情并茂地念完了封賞的聖旨,又表達了自己對夫人病情的惋惜和痛心,同時向大将軍告了聲罪,便預備動身回長安了。
第三天,也是在那位宦官離去的前夕,夫人宣告不治身亡。
高肅有意無意地,讓那位宦官參加了葬禮,還隐隐約約地透露了一個消息:
——他的命很硬,帶煞,天生克妻克子。
當時雲瑤不在。她被高肅帶到了一個偏僻且安全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亡故了,包括貼身服侍她的醫女和仆婦們也這樣認為。
偶爾高肅會帶着孩子過來看看她,但更多的時候,她則是一個人呆在一間小木屋裏,等待。
等到宦官回到長安複旨,等到夫人的喪期過去,等到高肅又打了一個勝仗,秋天的落葉在田野間鋪了厚厚的一層,她才以一個新的身份,回到了将軍府裏。
這回她的身份,是一個被大将軍撿回來的孤女。
府裏的仆婦們見到雲瑤那張臉,都在議論紛紛:被将軍帶回來的這位孤女,同她們的先夫人,實在是長得太像了。若不是早知道先夫人已經逝去,恐怕她們都以為,是真正的夫人回來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九分真一分假,自然是最好的謊言。
第二年高肅回長安觐見,雲瑤自然不用跟過去——她的身份低微,不用去長安。
第三年年初,她的身份變成了高肅的續弦夫人。不過高肅打了個時間差,她依然不用回長安。
第四年,她這位續弦夫人,再一次被大将軍“克”死了。死因還是難産。
第五年,大将軍又續弦了一位夫人。
第五年年末,大将軍再一次将自己的夫人給“克”死了。
……
大将軍命裏帶煞、克妻的傳言,就這樣不胫而走。
雲瑤終于反應過來了,在聽到不下十個人在街上談論“将軍克妻”之言後,她怒氣沖沖地回到了将軍府裏,抽出高肅手裏的一冊竹簡,質問道:“‘命硬克妻’雲雲,便是你所謂的一勞永逸?”
他怎能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
高肅笑了笑,将她抱到膝頭上坐着,親昵地蹭蹭她的面頰:“阿瑤可還滿意麽?”
她戳他。
高肅擡指點點她的鼻尖,笑道:“已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是這般沉不住氣。你可知道流言傳到長安成之後,那些打我主意的夫人貴女們,已全都歇了心思?”他惬意地朝後邊靠了靠,低低吟道:“鳳兮鳳兮奈若何,蜚語流言奈卿何?阿瑤,你當真介意麽?”
當年在邺城裏,流言蜚語比現在更甚百倍。
她低着頭,沒有說話。
☆、71|54
——這樣便好。
他抱着她坐在梧桐樹下,望着湛藍的天空和金色的陽光,還有院子裏奔跑的孩子們,滿足地喟嘆一聲。他真是愛極了眼前的場景,比在長安城同他們虛與委蛇地好多了。
這裏很平靜,很安寧,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往。
即便他有意放出自己“命裏帶煞”的傳言,這裏的人們也依然待他如昔——除了踏進府裏的小姑娘越來越少了以外——他喜歡這種平淡的祥和,尤其地喜歡。
如果匈奴人能再少來幾回,就好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那些煩惱的事情又浮現在了腦海裏。現在西漢初立,民生凋敝,就劉恒只能用“無為而治、休養生息”的辦法,讓漢朝國庫盡可能充盈起來。高肅自己可以帶人駐守定襄、代郡,将匈奴人阻擋在大漠以南,卻不能像前前前前世一樣,與匈奴人決戰漠北。
因為養人、養馬、養騎兵,每一樣都要大筆花錢。
可現在西漢國庫空空,連養軍都很艱難了。
她窩在他的懷裏,玩着他的手指頭,忽然輕聲問道:“我聽說前些日子,匈奴遣使者到長安,索要歲幣和和親公主?這是真的麽?”
高肅低低地嗯了一聲,心情有些沉重。前些日子匈奴确實遣使者入長安,索要歲幣與和親公主。朝中的大夫們起了争執,一派認為應當和親,另一派認為不應當和親。最終還是一個年輕的郎将站出來,大聲斥責道:“未敗而和親,止增恥耳。”才将那股和親的風氣給剎了下去。
不過好在事情沒成。
雲瑤聽完來龍去脈之後,隐隐感到有些後怕,低聲道:“看來那些和親宗女們,都該承你一恩才是。”她記得在文帝、景帝兩朝,他們斷斷續續地送了十來個和親公主到邊關。
高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苦笑道:“但求問心無愧罷了。”
他将她抱得更緊,長指緩緩地梳攏着她的發。不遠處的兩個孩子看到了,都紛紛停下了腳步,捂着嘴吃吃地笑。她推推他的肩膀,輕聲道:“孩子們正看着呢。”
高肅無謂道:“讓他們看着罷。”
她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背。
他捂住她的手,溫暖幹燥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在她耳旁低低地笑:“這可是實話。”他一面說,一面朝那兩個孩子招了招手。兩個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終于還是磨磨蹭蹭地踱了過來。
一邊磨磨蹭蹭地挪,一邊偷偷地瞄。
走到雲瑤近旁,他們乖乖地喊了一聲爹。
高肅淡淡地瞥過去一眼,道:“這裏可沒有外人。”
兩個孩子歡呼一聲,大點兒的拽住她的衣角,小點兒的撲到她的懷裏,齊齊喊了聲娘。外面的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兩個孩子卻一清二楚。每回雲瑤假死時,他們都會輪流到小木屋裏陪她,直到雲瑤回來為止。
兩歲的小娃娃窩在她的懷裏,軟軟糯糯道:“阿娘何時與我們一同回長安呀?”長安城裏有許多好玩兒的事情,上回父親回長安,只帶了他們兩個,卻沒有帶阿娘回去,他心裏感到很奇怪。
雲瑤一怔,尚未想好該怎麽答,高肅便已笑道:“娘現在還不能回長安。”
兩歲的小娃娃坐在雲瑤懷裏,歪着頭,問道:“為什麽呀?”
在他的心裏,大約長安城是世上最好玩兒的地方了,自然也要讓阿娘去一趟。
高肅笑道:“等你長大了,便知道了。”他側頭望着自己的妻子,目光一如往昔。雲瑤愣了愣,低頭望着懷裏的小娃娃,忽然笑出了聲。
現在她的身份,是将軍府裏剛剛買進來的婢女。
就算高肅真的想帶她回長安,也要耗費很大一番力氣罷。
小娃娃困惑地歪着頭,聽不懂大人的意思,呆了一會兒感覺無聊,便從雲瑤的懷裏跳下來,強牽着自己的哥哥離去了。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地奔跑在晨曦裏,讓人生起無限眷戀之意。
高肅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時辰差不多了。”高肅道,“我得去處理一些事情。你切記不要亂走,不要讓太多人看到你的模樣,要是累了便回屋歇一歇,嗯?”
她點點頭,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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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的生涯有些無趣,尤其是大将軍身邊的婢女,就更加無趣了。
雖然兩個孩子都知道她的身份,但外面的人不知道啊,所以她時常會被指派一些無聊又無趣的事情,例如清掃庭院。每到這時候,孩子們都會用一種擔憂的目光看着她。
她一般都會溫和地笑笑,不在意地繼續。
畢竟她與高肅的目的都是掩人耳目,她做得越像一個“得将軍寵愛的婢女”,就越是安全無虞。要是真像個将軍夫人了,反倒會壞事兒的。
好在将軍府裏人丁稀少,大将軍又有惡名在外,她的日子過得還算是惬意。
除了晚上侍奉将軍就寝之外。
不知高肅是什麽惡趣味,居然夜夜指定她在自己屋裏留宿。
于是理所當然的,她這個婢女只當了兩個月,便又再次有孕了……
但這一回卻與前面兩回都不同。她懷孕的時候,高肅接到了長安城的旨意,劉恒咬牙将國庫清空一半,再配以吳、齊、楚諸國進獻的糧草錢帛,生生湊足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筆軍資。随軍資一道送過來的,還有一道聖旨:望大将軍用絕匈奴之患。
看樣子劉恒是下定了決心,一雪高祖白登之恥了。
高肅接到聖旨之後,沉默了很久,最終言道:“定不負陛下所望。”
他開始在邊關練兵、養馬、開鹽市鐵市茶市,但是卻将通道牢牢地控制在了手裏,半點兒都沒有流入匈奴人軍中。整整三年的時間,高肅除了練兵,就是練兵,再無其他。
他的續弦夫人也平平安安地産下一女,三年來無甚大風浪。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大将軍命裏帶煞的謠言不攻自破的時候,大将軍親自帶着三萬騎兵,直直插。進了大漠深處。風沙彌漫,萬裏冰封,茫茫草原裏滿是烈火燎燒的聲音。
第四年,大将軍擒匈奴大單于,并二十餘位匈奴貴族。
第五年,三萬漢軍近剩萬餘,匈奴人大軍元氣大傷,退守漠北。
第六年,新任匈奴大單于乞和,不準,續克之。
第七年,漢邊四郡再無戰亂,戰線一路推到了漠北的最邊沿。
至此,雲瑤在邊關,已經度過了整整十二個年頭。
十二年裏她什麽都經歷過了,除開最早的幾年,她過得比較驚險之外,其餘都是安安穩穩地留在将軍府裏,替大将軍打理産業。打仗是需要錢的,雖然在第一年,國庫被壓榨了一半,但第二年、第三年,便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因此她所做的事情,便是替他的夫君賺錢。
雖然聽起來有些奇怪,但确實是在賺錢,賺吳國齊國楚國淮南國中山國的金帛。
既然他們比長安城都要富餘,那不妨讓她将軍資賺出來,貼補她家的大将軍。
此一役歷經整整七年,比先前的任何一場戰事都要慘烈。
但他們最終是贏了。
大将軍歸來的那一天,雲瑤幾乎不認得他了。數年的大漠風沙吹得他形銷骨立,整個人幾乎瘦脫了一圈。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站在她身後,怯生生地叫着爹爹。高肅将她抱起來轉了好幾圈,親昵地蹭蹭她的面頰,笑道:“總算是過去了。”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一個,也渾厚了一些,顯然是因為年紀漸長的緣故。
雲瑤輕輕嗳了一聲,有些猶豫地問道:“那我還需要……假死麽?”
大将軍得勝還朝,肯定是要回長安的。她一連七年都平安無事,假如在回長安前假死了,誰都會感覺到不對勁。
高肅陪着她走回到府裏,等轉過一個拐角之後,才道:“你随我回長安罷。”
雲瑤一怔,問道:“為何?”
她不知道高肅又打了什麽主意,但鑒于他上一次做得太過,她便追問了下去。
高肅微微地沉吟片刻,續道:“你離開長安城已近十三年,還記得你的宮侍、随從,已不多了。只要小心避開宮裏的宴席,便沒有大礙。陛下是不見女眷的。”
雲瑤不死心地問道:“那皇後與太後呢?”
高肅笑道:“太後年紀大了。至于皇後,十二年過去,她還記得你的模樣麽?”
雲瑤輕輕唔了一聲。當初她與窦皇後交情甚淺,如今十二年過去,她恐怕當真不記得自己長什麽樣子了。可……“就算皇後不記得,我的生身父親和兄弟,總該是記得的。”
高肅腳步一頓,緩緩說道:“但你長久地留在這裏,恐怕更讓人生疑。阿瑤,我記得你說過,張皇後自十一歲入宮,便很少與家人來往。惠帝薨後,你一直都是居住在北宮的。”
雲瑤微微颔首。
高肅打量了她片刻,道:“那你的身形骨骼,肯定與十二年前,二十五年前,大相徑庭。我聽聞你們女子的容妝出神入化,但不知可否将你變得黑瘦一些、衰老一些?”
他狡黠地一笑,“例如,再老十歲。”
雲瑤呆愣了很久,才續道:“能倒是能的。但你一個大将軍,會娶一個年長六七歲的女子做續弦夫人麽?”恐怕不大合理。
“有何不可?”高肅笑道,“你擅長斂財。”
雲瑤默然。
大将軍因為缺錢,将自己賣了出去,确實是一個比較合情合理的故事。
假如她把自己的五官遮掩一點兒、膚色改變一點兒、腰上纏兩圈變成個大胖子、臉上多一些皺紋,再加上十多年來改變的身形骨骼,旁人多半不會疑心的。哦,她還可以在鞋子裏加上內增高,給自己再長個十公分。畢竟現在是西漢,她給自己穿個曳地長裙,外表完全看不出來。
世上很少有人會懷疑,兩個身高差距甚大、年紀差距甚大、面容也有差距的人,會是同一個人。
思量停當之後,雲瑤便将一切東西都備齊了,與高肅一同回長安。
——————————
雲瑤此行相當順利。
過高的個子、對不上的年紀、變化過大的身材和相貌,讓雲瑤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這場風波。為了效果逼真,雲瑤在觐見太後之前,甚至還用一桶涼水将自己弄感冒了,高肅很是心疼。
但沙啞的聲線,成功地拯救了她與生俱來的聲音。
匆匆一瞥之下,沒有人懷疑她的身份。太後沒有懷疑,皇後自然不會懷疑。就連那些湊趣兒的貴夫人人們,同樣沒有懷疑。因為當年的張皇後長年久居,見過她真容的人寥寥無幾。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去邊關的第三年,她的身體就被高肅調理好了。
一個是常年低血糖的小太後,一個是面色紅潤侃侃而談的将軍夫人,雖然面貌輪廓确實有那麽一點兒相似,但這世上相似的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