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
嘆一聲,移到她的耳旁,責備道:“怎麽這樣不顧惜自己?”
她眨眨眼,不明白他指的是何意。
高肅無奈地笑笑,側躺在她的身旁,一手攬着她的腰,長指輕撫着她的長發,一下一下地。她被他弄得有些困頓了,埋首在他的頸側,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他忽然低聲道:“阿瑤。”
她輕輕唔了一聲,糯糯的,相當綿軟。
他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緊了一些,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頰,目光一寸寸地掠過她的面容。她的面色有些蒼白,身體比前幾世都要脆弱。據太醫們說,她的身體經不起長途跋涉,也經不起大漠風沙。
這可怎生是好……
高肅側過頭,緊緊貼着她的耳朵,壓低了聲音道:“我不能離開太久。阿瑤,你們很快便會送往甘泉宮,在那裏小住半月後歸來。在回來的路上,會經過一大片密林。”
雲瑤一怔,瞬間便想起了當初的卦辭。
她微微撐起身子,凝望着他的眼睛,低聲道:“你要帶我走麽?”
他們的距離不過三寸,彼此之間呼吸可聞,連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沒有錯過。高肅溫柔地替她攏好長發,緩緩地,卻又堅定地點了點頭。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假如把握得當的話,她會永遠消失在漢宮裏。
“我不允。”她望着高肅的眼睛,一字字輕聲道,“你可知道護送我前行的,到底有多少人?你可知道長安城有多少人認識我,一旦事情敗露,你……”
他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按在了她的唇上。
指腹的薄繭摩挲着她柔軟的唇瓣,酥酥的,有些麻。
“阿瑤。”他有些無奈,“我知道你身邊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他們的布防。将你帶走并非臨時起意,我不會驚動任何人。至于将來——将來的事情,我會一步步地去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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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住他的食指,輕聲道:“你可知道,一旦我失蹤,将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我知道。”
“你可知道,這世上認識張嫣的人數不勝數?即便一個背影,也能認出我來?”
“……我知道。”
“你可知道自己要冒多大的風險?”
“……我知道。但是阿瑤,我忍受不了。”他有些煩躁的移開視線,眉心深深地擰了起來,“這些日子我反複在想,要是這一世你我終将隔閡,我又該如何自處。這幾日的煩亂,比我一輩子加起來都要多。比起你我一世隔閡,我寧可铤。而走險。”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眼裏隐隐有些血絲。
很顯然,這些日子他睡得并不安穩。
她愣愣地望了他片刻,許久之後,才伸出手,輕輕環保住了他的腰。
他亦伸臂将她擁在懷裏,下巴摩挲着她的頭頂,緩緩道:“至少要讓我嘗試一次。阿瑤,至少讓我嘗試一次。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瞞騙多久,但三五年之後,‘青梅竹馬的妻子’必定會敗露。”
她悶悶的哼了一聲,将頭埋在他的胸口,聽見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阿瑤,你可知道我在代郡,過的是什麽日子?我一日日地數着歸期,靠着你我在代郡的那些回憶,一日日地捱下去。北疆苦寒,你又遠在長安,唯一的慰藉,便是終有一日能再與你想見。”
他用力地擁緊她,下巴摩挲着她的面頰,聲音低沉且沙啞。
“至少給我一個期盼罷,阿瑤。我不想連唯一的期盼都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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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肅走了。
跟他來時一樣,翻窗走的。
雲瑤仰躺在榻上,望着冰涼冰涼的帳頂,發呆。
她腦中反反複複地回響着一句話,“至少給我一個期盼罷”。無奈,痛苦,甚至帶着一點兒絕望,直直戳到了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撕扯着,有些疼。
他要她給他一個期盼,那誰來給她一個期盼?
他們的未來,可是一片灰暗哪……
雲瑤瞪着帳頂,從懷裏取出那片冰涼的龜甲,舉到眼前細看。
龜甲碧綠,上面一道道龜裂的繁複花紋,仿佛是在嘲弄她的無措。
長恭,長恭……
他要讓她怎麽辦哪。
☆、67|54
她撫着太陽穴,想了一會兒,但又想得腦仁兒疼。旁邊的兩位宮侍翻翻找找,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個小食盒,裏面裝着溫好的吃食。宮侍們道,在外一切簡陋,還請太後将就一些。
她沒有胃口,略略用了一些,便推了。
宮侍們沒有勸食,一個蓋了食盒,另一個走到雲瑤身後,給她墊了個軟枕。墊了軟枕後,馬車的颠簸減輕了一些,她也總算能騰出心神來,思考一些将來的事情了。
長安城裏認識張嫣的人數不勝數,也是毋庸置疑的。
一旦張嫣失蹤,漢宮裏必定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同樣是毋庸質疑的。
因此她需得找到一個辦法,讓自己安安靜靜、完完整整地離開。
她已經放棄了說服高肅的念頭,唯一的補救措施,便是将事情做得安全一些,至少要掩人耳目。
要不,到荊南去躲一陣子?
現在劉恒和王侯将相們的注意力都在北面,她借道去荊南,被認出來的概率是很低的。再加上荊南一帶民風彪。悍,她在那裏呆上幾年,指不定會脫胎換骨。
但問題是,她要怎樣才能在劉恒的眼皮底下,翻出漢宮,離開長安城,走到荊南去?
她不能嘗試假死,因為這世上沒有假死藥。
上回高肅謊稱她假死,帶她出宮,是因為剛好趙王政/變,宮廷混亂的緣故。假如途中有個人起疑,要盤問她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那肯定會露餡的。以張嫣的身份,這種幾率大約會占到八成。
因此假死的路子,完完全全被堵死了。
難道果真只能如高肅所言,在回漢宮的路上,将她“劫走”麽?……
雲瑤苦惱地揉揉眉心,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輕撫着那片碧綠的龜甲,皺着眉頭,表情有些苦悶。曾經她蔔算過自己的未來,但未來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什麽都看不到;她與高肅的未來自不用說,那是一片茫然的灰敗;唯一可見的是高肅的未來,雖然平步青雲,但事事掣肘,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願到了甘泉宮之後,她能想出一個辦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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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實證明,即便是到了甘泉宮,雲瑤也依舊束手無策。
她每日都會将自己泡在溫泉裏,思考着可能的對策,直到宮侍們在旁邊尖叫為止。薄太後和窦皇後倒是不熱衷泡溫泉,但是她們喜歡踏青,這周圍漫山遍野都是樹,郁郁蔥蔥,看一眼便心曠神怡。于是這些天,薄太後比雲瑤還要興致高昂。
回漢宮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雲瑤也一日比一日擔憂。
雖然在卦象裏顯示,高肅沒有成功地将她劫走,但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擔憂。
這種擔憂一直持續到了回宮。從甘泉宮到未央宮的路途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馬車颠颠簸簸地走上一段路,便能看到一片密林。每每看到一次,她便心驚膽戰一次。
在臨近長安時,她見到了高肅。
高肅不是來帶她走的,他是來迎接皇後和太後們回宮的。
宮裏剛剛出了一起亂子,劉恒便派了這位心腹将軍出來,護送她們回宮。
在這種情形下,如果高肅在半道上将她劫走,那就是玩忽職守了。再一追查下去,層層抽絲撥繭,搞不好連高肅的那些小心思,劉恒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因此……
因此,高肅他什麽都不能做。
雲瑤坐在車廂裏,聽見外面的宦官正在一板一眼地念着聖旨。透過縫隙,她可以看到高肅扶着劍柄行禮,表情緊繃,目光也沉沉的有些晦暗。
薄太後聽說高肅前來迎接,倒也無甚表示,簡單地客氣了一下。
高肅側頭吩咐了兩句話,便暫時接管了這支虎贲軍。他本是虎贲營出身,周圍認識他的衛兵們不少,因此高肅的接管,也還算得上是順利。
高肅的表情依然是緊繃的,帶着身後兩百騎如狼。似虎的騎兵,連同先前的虎贲軍們一起,護送皇後和太後的車駕前往長安城。他策馬走在最前面,留給她一道沉默且挺直的背影。
據說,劉恒讓高肅前來迎接,實屬臨時起意。
即便是高肅自己,也是在出行的前一刻,才接到這道旨意的。
雲瑤捏着那片冰涼的龜甲,暗想道,難怪她蔔算不出高肅失敗的原因,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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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高肅的護送,她們一路上安全得多了。
大約是為了避嫌的緣故,高肅一路上沉默不言,偶爾有只言片語,也多半是在同薄太後請示,其餘時間俱是惜字如金。唯有在半夜裏,雲瑤才會悄無聲息地,溜出去看一看他。
她當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溜出去,溜出去的,是她的魂體。
小小軟軟的一團蹭在高肅的頸窩裏打滾,終于讓他有了絲笑意。他側過頭,望着自己身旁那一團小小的魂體,指腹輕輕碰了碰她的頭頂。軟軟的,如一團真正的薄霧。
她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手指上,兩只小小的腳丫一跷一跷的。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因為周圍全部都是人。睡着的薄太後、睡着的宮侍、睡着的戰馬、巡夜的漢軍守衛……她哧溜一下滑到他的手心裏,蹭蹭他的食指,安然享受着這一刻寧谧。
高肅目光一寸寸地掠過她的魂體,無聲地喚道:阿瑤。
她沖他笑笑,在他的手心裏打了個滾,四肢攤平,軟軟地不動了。
朦胧的月色下,那道影子淺淺淡淡,癱倒在他的手心裏,要是不細看,什麽都發現不了。
高肅靜靜地凝望她片刻,忽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抱着他的佩劍,靠在一棵白桦樹下睡了。臨睡前他将雲瑤捂在了懷裏,不顧她掙紮着撲騰,沉默且堅定。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聽了一晚上的心跳聲。
随後第二夜、第三夜、第四夜……
後邊的每一個夜晚,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等雲瑤回到宮裏之後,整個人已經累得有些蔫蔫的,提不起勁兒來了。高肅雖然沒有帶她離開,但他卻始終沒有放棄那個念頭。
雲瑤曾表達過自己的擔憂,但高肅卻一直在安撫她:莫要擔憂。
她不是擔憂,而是在恐懼。
恐懼他們終将注定的,那個灰暗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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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瑤病倒了。
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再加上去甘泉宮一來一回,舟車勞頓,晚上又休息不好,接二連三地一頓折騰下來,原本就很差的身體,變得更加差了。
窦皇後特意從宮外請來名醫,替她看診。但名醫們的診斷無一例外都是:卧床靜養。
于是雲瑤便被禁了足,整日留在北宮裏卧床靜養,連宮門都很難出得去。
偶爾薄太後會過來同她說說話,但多半都是些旁敲側擊且又飽含深意的話。例如,依雲瑤之見,應該拿那位小皇帝怎麽辦。
小皇帝是她的繼子,不巧死在了呂後前邊,現在劉恒不知該給他上什麽尊號、要不要遷陵。
雲瑤苦笑了一下,道:“依照規矩來罷。他的生母……能否請陛下封個夫人?”
薄太後聞言驚訝莫名:“你願意給他的生母封夫人?”
雲瑤疲憊地擡起手,有氣無力道:“起初我因為年紀幼小,無法生育,太皇太後便從宮人那裏抱了個孩子過來,予我撫養。現在太皇太後、劉恭、還有那位不知名姓的宮侍,都已經去了。封一個夫人,也不打什麽緊。”
她的神情鄭重,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
薄太後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有些無語地說道:“你與魯元公主一點都不像。”
雲瑤又笑。她并非真正的張嫣,自然不像魯元公主。至于那位無名氏……那孩子已經逝世了,還是讓母親去陪陪她的好。同一個死人較勁,實在是不應該。
薄太後又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又道:“我知道了,我會讓陛下去做的。阿嫣,我能喚你阿嫣麽?封夫人的事兒暫且放到一邊,前日高将軍同我引薦了一位醫者,說是能治好你的頑疾,你要讓他試一試麽?”
雲瑤輕輕一挑眉,他引薦的,醫者?
那自然是要見一見的。
那位醫者很快便被帶到了宮裏。雲瑤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伸出手腕,看着那位醫者搭了脈、看了瞳孔、看了舌苔、問了病情,又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兒,給出了結論:應該卧床靜養。
但是,那位醫者又補充了一條,為了讓太後身心舒暢,應該在鄉下靜養。
雲瑤瞪着他,幾乎沒忍住笑場。
鄉下……靜養?!
西漢的鄉下倒是有些田園風光,但是很少有莊子啊……
莫非他要自己住在茅草屋裏靜養麽?唔,倒是個很有情。趣的地方。
薄太後聽聞醫者之言,倒是不疑有他,畢竟這時代神神叨叨的醫者多了去了,一個“在鄉下靜養”的方子,比起太醫們開出來的“卧床靜養”的方子,确實是奇怪了那麽一點兒,但也不至于讓人難以接受。
于是雲瑤便在兩位貼身宮侍的陪同下,從北宮搬到了長安城的田郊,美其名曰:靜養。
在她離開之前,劉恒果然如她所言,給那位沒有名姓的宮女,封了一位美人。
對,是美人,而非夫人。
雲瑤得知此事,亦是相當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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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長安·城郊·鄉下·茅草屋。
雲瑤躺在榻上,盯着漏了個破洞的屋頂幹瞪眼。據那位醫者說,“最親近自然”的靜養方式,才最有利于她的身心,于是她就被送到這裏來了。
在這件茅草屋的隔壁,還有一間不漏雨的茅草屋,是給她在大雨天居住的。
那兩位陪她一起來的宮侍,她們住在對面的磚瓦房。
雲瑤揉揉眉心,暗想高肅推薦的那位老醫,到底是靠譜還是不靠譜……
“唯親近自然、順其自然者,方可百病不生,無災無病。”那位醫者一本正經道。
雲瑤不懂醫理,便只能按照他所說的,每天住在這間漏頂的茅草屋裏,親近自然,親近陽光,親近月光,偶爾還能親近親近兩滴飄過的雨點。
直到有一天,高肅來了。
他幹脆利落地在磚瓦房裏點了熏香,等那兩位侍女睡死過去之後,便跑到這間漏頂的茅草屋裏,抱着雲瑤悶悶地笑。他呼出的氣息吹拂在她的耳畔,有些癢。
她撫着他的背,有些無奈道:“帶我來這裏‘親近自然’,是你的意思麽?”
高肅将頭埋在她的頸側,悶悶地笑。
她輕輕擰了一把他的腰,感到他的身體僵了一下。他翻了個身,輕輕按住她的手背,正色道:“莫要胡鬧。唔,那位醫者,确實是我有意安排的。”
他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68|54
往常只有在疲憊至極又驟然放松的時候,他才會躺在自己懷裏,這樣笑。
她的指尖輕撫過他的面容,在彎起的嘴角上停頓了一下,忽然被他握住手,放在唇邊輕輕吻啄。
她輕輕嗳了一聲,喚道:“長恭!”
不知不覺便帶了些嬌軟。
高肅稍稍撐起身子,側躺在她的身邊,用手肘支撐着上身,另一只手輕拂過她的長發。她奇異般地被安撫了下來,乖乖窩在他的身旁,但依然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高肅目光環繞四周,在周圍的茅草和木制案幾上略微停頓了一下,才壓低了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火。這裏很容易失火。而且一旦失火,便再也無法挽回。”
雲瑤輕輕嘶了一聲,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望着他。
“你大約已經猜到了。”高肅俯下。身,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這裏既偏僻又清幽,周圍沒有任何田舍,而你又亟需‘順應自然,養病’。阿瑤,再沒有比茅草屋更适合失火了。”
也再沒有什麽理由,比失火更适合掩人耳目。
她呆呆地望着他,一副愕然的神情:“你、你是要……”
“唔。”高肅緩緩點了點頭,道,“是要‘失火’。這破了頂的屋子,偶爾飄下幾根稻草,飛濺到火盆或是燈燭裏,瞬間便會引發一場大火。阿瑤,你——”他微妙地停頓了片刻,低聲問道,“你的身子,可還能承受得住麽?”
要配合一場失火案,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還需要一個正常人的體力。
他沒有忘記,她是來這裏養病的,身子比常人要孱弱許多。
雲瑤尚未從剛剛的震驚裏清醒過來,愣愣地指着自己,道:“我終将在這場大火裏‘死去’?你、你從一開始便打着這個主意,所以才從宮外找來了那位醫者,謊稱我需要到鄉下靜養?……”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她甚至無暇去占蔔吉兇。
高肅握住她的指尖,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默認了她的話。
她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口幹。舌燥。
首先,那位醫者是高肅引薦的,茅草屋也是高肅一手操辦的。假如她這個太後“死”在了這裏,不管是真死還是假死,高肅都逃脫不了幹系,而且還有很大的幹系。
其次,跟她來的那兩位宮侍,妥妥地會受到牽連。
再次,要是自己離開之後,火堆裏空無一人,他從哪裏找人來頂替自己?
最後,此事的破綻太多了,要是有人追究下去,未必就追究不出來。
雲瑤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擔憂,逐條逐條地同他說了。
她一面說,他一面笑,低低沉沉的笑聲聽起來很是悅耳。等一二三四條都羅列完之後,他才搖了搖頭,埋首在她的頸側,悶悶地笑出聲來。
“別笑。”她用手指戳戳他的背,“我是認真的。”
“嗯,我知道。”他悶悶地說着,嘴角彎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那依你看來,為夫該如何消解這一二三四條的顧慮?嗯?阿瑤心思通透,想必早已有了主意罷。”
雲瑤僵直了好半刻,才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
連坐的制度,在西漢已經很少見到了。起碼劉恒是個心軟的人。如果這起預料之中的失火案,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那麽高肅和那位醫者的責任,便會被降到最低。假如當真失火,她的貼身宮侍們自然也是有責任的,最好的辦法便是将她們支使回宮,再換一批人過來;在這一來一回的間隙裏(頂多半個時辰),将自己燒得幹幹淨淨,也并非是不可能。至于留在茅草屋裏的痕跡……
對呢,誰來頂替“死去”的自己?
總不能揀來一具無名屍,便聲稱她是張嫣罷。
這種事情總會有痕跡留下來的。只有有痕跡,便很難躲得過有心人的眼睛。
她将自己的顧慮和對策,緩緩地同他說了。
高肅認認真真地聽着,時不時點點頭,輕輕地“嗯”一聲,目光裏隐隐有贊許和驚異之色。他支着身子望着她,嘴角的弧度越來越詭異,但眼裏的鼓勵之意,卻是真實的。
她說完了,又眨眨眼睛,等他的下文。
他的回應是,湊上前去,親親她的嘴角,笑道:“阿瑤心思缜密,實在不輸世間任何謀士。”
她知道高肅手底下養着一些門客,也知道高肅的腦子一貫好使。但她卻不知道,高肅剛剛的那番話,到底是何意。是指他已經考慮過這些意外狀況,還是指……
“這些事情,我都曾仔細地考慮過。”他的目光緩緩掠過她的面容,低聲嘆道,“但是後來,我發現自己無法做到盡善盡美。直到前些天,你病了,我讓醫者設法帶你出來散散心,養一養病,但卻在找尋醫者的時候,碰到了一位游俠兒。”
游俠兒是古時的一種特殊人士,可以仗劍直言,也可以專司刺殺。
“那位游俠兒說,他知道八年之前,刺殺呂後與張皇後的那些暗殺者是誰。他又說那些人手段實在是有限,再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了。而且前些天,陛下手裏的人,也盯上了那些人。”
他低頭望着她,低低笑道:“假如假借他人之名縱火呢?”
雲瑤輕輕嘶了一聲。這太巧妙了。
假使縱火者與八年前的暗殺者是同一批,那麽不需要任何理由,甚至不需要考慮任何後果。
因為他們本來的意圖,就是致皇室中人于死地啊。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
高肅言道:“我會在合适的時候,稍稍‘引導’他們過來。等到那時,會有陛下的人親自将他們逮捕。我會在外。圍看着,要是時機合适,也會推上一把。”
她心裏咯噔一聲,有了個不好的猜想:“何謂‘推上一把’?”
高肅淡淡笑道:“自然是讓他們以為,‘那是他們自己做的’,‘而且還成功了’。”
雲瑤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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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肅的行事手段,果然很雷厲風行,且滴水不漏。
他當晚便匆匆離去了,說是還有些事情要布置,讓雲瑤在這裏等他的消息。雲瑤盯着頭頂上的大窟窿,感覺既有些興奮,又有些忐忑不安。最後她睡不着覺,索性從茅草屋上揪了三根稻草下來,替高肅蔔算了一卦。
卦辭曰:利有攸往。
她丢開稻草,盯着滿是窟窿的茅草屋頂,還有時不時飄落下來的兩根稻草,确定屋子裏沒有任何燈燭、火盆、火星,不會在睡夢裏自己把自己燒死,才慢慢地睡了過去。
這幾天高肅都來去匆匆,不過永遠都會在茅草屋裏陪她半晚,直到她睡着了,才輕輕吻一吻她的額頭,在夜色的掩映下匆忙離去。
住在對面磚瓦房裏的兩位宮侍睡得很死。或者說,因為高肅在屋裏點了一些安神安眠的熏香。
距離那個特定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也越來越緊張。高肅留宿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候甚至會花上整整一晚的時間,在她的身旁,陪她入睡。
八年前的那批暗殺者已經知道了她的位置,漢廷也已經盯上了那一撥人。
高肅在市井裏穿梭,開始“不經意”地提到一些謠。言,例如昔日張皇後是呂後最最喜愛的外孫,例如張皇後現在是獨居,例如張皇後身邊的護衛,寥寥無幾……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幾個游俠兒摸到了長安城郊。
當晚,兩間毗鄰的茅草屋燃起了漫天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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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吞噬了兩間茅草屋,磚瓦房裏傳來尖叫的聲音。可宮侍們出不去,也無能為力。
更要命的是,由于這裏過分清幽靜谧,周圍沒有田舍、沒有莊戶,因此距離張皇後最近的護衛,也和她間隔了半裏地。等他們看見火光并趕到的時候,屋子已經被焚燒一空,半點東西都沒有留下。
當真是空蕩蕩的,連屍骨都沒有留下。
唯一被留下來的,只有那幾個試圖刺殺張皇後、又試圖焚毀屍首的人。
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成功了,而且一直都這樣篤信。
至于那兩位宮侍,她們雖然完好無損,但俱已經被吓壞了。窦皇後将她們叫過去斥責了一頓,輕飄飄地将此事揭過去了,不曾責罰。
很快地,那批暗殺者被帶到了主管刑獄的廷尉面前(事情鬧得太大,唯有廷尉可處理)。不過他們都是一副死犟死犟的樣子,且因為八年前的刺殺證據确鑿,很快便被定了罪。
此罪是劉恒親自過問的,因此誰都沒有翻案的可能。
唯一的怪異之處是,那兩間被焚毀的茅草屋裏,沒有留下張皇後的痕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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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太後為人所暗殺,自然會被視為奇恥大辱。
劉恒和廷尉都有意無意地含糊了此事,只說皇後是因為憂思成疾,病篤,舉國致哀。
但是太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又如何能送往劉盈的陵寝?難道要立一道衣冠冢麽?
無可奈何之下,劉恒想到了那位剛剛被追封為美人的無名氏,先帝劉恭的生母。
他下旨給張皇後追封了尊號,用最高規格的葬儀,将她送到了劉盈的陵寝裏,與他合葬。但只有寥寥少數人才知道,與劉盈合葬的那位并非張皇後,而是那位無名的宮侍。
事情就這樣含含糊糊、模模糊糊地抹過去了。
誰都閉口不提此事,連當日提審的廷尉,都緘默不言。
太後的喪期過去之後,高肅便主動請纓,要到漠南去鎮守大漢邊關。劉恒同意了,但他提出了一個要求:等下次他回來的時候,要帶那位青梅竹馬的夫人回來拜見窦皇後和薄太後。
高肅答應了,神情無甚變化。
等到高肅離開之後,劉恒才皺眉問自己的皇後:“你說他當真有個妻子?朕總感覺哪裏怪怪的。母後倒是深信不疑,連逝去的那位太後都深信不疑,太過古怪了。”
窦皇後笑容溫婉,梨渦淺現:“陛下是以為,高肅将軍不願尚主,便捏造了一個子虛烏有的夫人,來擋這個婚姻?”
劉恒皺着眉,緩緩點頭道;“正是如此。”如果高肅是因為不願尚主,才捏造出一個子虛烏有的夫人來哄騙他們,那實在是有些過火了。他不希望被自己的臣子瞞騙,即便是為了這樣一個理由。
因此他想坎一看,那所謂的青梅竹馬的将軍夫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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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是結束了。”
高肅一手攥着缰繩,一手攬着雲瑤的腰,重重地嘆息出聲。
從四個月前起,他就一直在謀劃着此事,步步小心,事事謹慎,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直到太後喪期結束,他帶她離開長安城,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這回去代郡,高肅是獨身一人去的,因此可以光明正大地與她共騎一騎。
她歪着頭,側躺在高肅懷裏,輕聲問道:“你那些部下,不随你一同去代郡麽?”
依稀記得高肅回長安的時候,兩列重騎兵從旁護衛,整齊肅穆,英姿飒爽。
高肅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笑道:“我是去戍邊。當初他們回來,是停戰時的休養生息。”
☆、69|54
雲瑤莞爾一笑。
她舉目望去,荒蕪的古道一眼看不到盡頭,道路兩旁長滿了蕪雜的枯草,大片大片的火燒雲在天際蔓延。這條路上極少會有行人走過,偶爾有些來去匆匆的,也都是南來北往的商販。
所以現在,真的只剩他們兩個人了。
她感到了一種暖洋洋的安寧,埋首在他的肩窩裏,裹了裹外袍,慢慢地阖眼睡去。朦朦胧胧間,有人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輕一吻,低聲道:“睡罷,這裏很安靜。”
他的聲音低沉且有些磁性,指腹輕拂過自己的耳際,動作溫柔缱绻。
從長安到代郡,甚至到戍守邊關的城池,一路上要經過無數這樣的古道。這些大多是秦朝修築的馳道,也有些前朝拓寬的鄉間小道,有荒蕪的枯草,有守關的衛兵,自然也有流寇。
但高肅是長安城裏派出來的将軍,因此他們一路走來,還算是平靜無瀾。
在途中還是有些驿館的官員、戍守的士卒、偶爾路過的大官,對将軍身邊忽然冒出來的女子感到驚訝,但他們都聰明地沒有問。這年頭的怪事太多了,少知道一點,或許對所有人都有好處。
等到草木枯萎的時候,他們來到了代郡,但卻在距離邊郡二三十裏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不知道高肅為何不走了,疑惑地轉過頭問他。
高肅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阿瑤,我們在這裏完婚罷。”
長安城裏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夫人,此時身在北疆。
但是在北疆,所有人都知道,将軍其實還是單身,沒有什麽夫人。
假如他們等到了邊郡之後再完婚,萬一有個碎嘴的家夥,在劉恒的上疏裏提了那麽一兩句,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化作了泡影。劉恒一定會勃然大怒的。
高肅不敢去冒這個險。
任何有可能傷害到她的舉動,他都要掐滅在搖籃裏。
“因此唯有委屈阿瑤,在這裏同我完婚了。”他沉沉地嘆息出聲。周圍是一片荒蕪的曠野,遠處隐約可見幾縷炊煙,大約是一個小村落。他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攥住缰繩,往那座小村莊而去。
她乖乖地窩在他的懷裏,彎起嘴角笑道:“你才是心思最缜密的那一個。”
在那一剎那,她明白了高肅的顧慮。劉恒知道他“在北疆有妻子”,但将士們卻不知道。将士們都知道将軍在北疆沒有妻子,除非他在長安城裏娶了一個。
因此他必須帶一個真正的妻子去到北疆,而不是未婚妻。
完美的時間差,完美的信息不對稱。
高肅沉沉地嘆了口氣,眉頭緊鎖。他其實不喜歡這種狼狽的儀式。但眼下別無選擇。
眼前這座小村子已經存在了數百年,消息閉塞,村裏人不知道長安城裏住着的到底是劉邦,還是劉恒,甚至不知道這天下到底是秦還是漢。兩人騎着高頭大馬來到村子裏,引起了全村人的圍觀。
高肅翻身下馬,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