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
作者有話要說:
——生生世世,我獨認你一人為妻。
她怔了怔,微微仰起頭望着他,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他優美且堅硬的下巴弧線。她用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胸膛,喃喃道:“你當真——是這樣想的麽?”
他的心跳聲很沉穩,也很有力,一下一下地,重重地錘在她的心髒上。
高肅沉沉地說了一個字:“嗯。”
他抿着唇,目光沉沉的有些晦暗。大約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經歷罷,他的目光再次黯淡了下來,低頭望着她,眼裏有許多複雜的情緒在翻湧。
她有些無奈,又多了一抹苦澀的笑意。
在高肅回來的前兩天,她曾經為他們的未來蔔過一卦,卦辭上顯示的是一片灰暗。高肅的未來是四個字:平步青雲。而她自己的未來則是“郁郁而終”。但他們兩個人的卦象合在一起,則變成了……
沒有未來。
沒有未來!!!
她的笑容愈發地苦澀了,不知該如何向高肅言明這一切。
良久之後,高肅才沉沉地嘆息一聲,道:“阿瑤,你回去想一想罷。”
她凝望了高肅很久,最終微微地點了一下頭,輕聲道:“好。”
離開高肅府邸之後,她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飄了一會兒,感覺腦子裏漲漲地有些發疼。這些年她太過依賴自己的卦象了,或者說她的蔔算手段實在太過精準,在預感到前途一片黯淡之後,她竟生出了放棄的念頭。
但他剛剛說的那一席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重錘一般,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髒上。
這份沉甸甸的心意,讓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又莫名地有些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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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沿着街道慢慢飄回到宮室裏,睜開眼睛,望着繡有繁複花紋的帳頂,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了。她反反複複地回想着高肅的每一句話,回想卦辭上說過的,他們兩人之間注定灰暗的未來,心裏如同有冰塊與烈火在兩面翻攪,難受至極。
她曾經想過,假如自己真的離開了,應該以怎樣的面目來面對世人。
就算她毀去容貌,也會有人憑借她的聲音和身形,認出她的身份。
就算她避世不出,高肅遲遲不肯成婚,也必定會惹人生疑。
剛剛她差一點兒就要答應他了,但是轉念一想,又硬生生地剎住了話頭。
在事情未有把握之前,她不敢去賭。
她慢慢地睡過去了。
細炭在火盆裏發出明明滅滅的光芒,那片冰涼的碧綠龜甲貼在她的心口上,提醒她那些可預知的灰暗的未來。在夢裏,她隐約聽見有人喚她阿瑤,醒來時枕邊有些濕了。
她的笑容有些苦。
假如他們兩人的未來當真一片灰暗,高肅又是那樣執拗的性子,那又該如何是好?
她怔怔地在榻上坐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摸出那片龜甲,細細地摩挲着上面的紋路。龜甲上皲裂的花紋已經有些模糊,還有些細微的磕碰過的痕跡。她将龜甲握在手心裏,捂了一會兒,又将它丢到了旁邊的火盆裏。
這回她不問她們的未來了,她問的是:高肅未來的妻子是誰?
跳躍的火舌舔舐着碧綠的龜甲,氤氲升騰的霧氣裏,一片濃郁的灰暗。
在朦朦胧胧的煙霧裏,高肅辭謝了劉恒的賜婚,又言之鑿鑿地說,自己已經有了妻子。
劉恒問那人是誰,高肅卻沉默不言,只說自己确實有一個妻子。
同樣的場景一共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高肅青年時,第二次是高肅年紀漸長,第三次是高肅兩鬓花白時。每一次都是劉恒帶着一位堂姐妹,或是侄女兒,想要撮合兩人,但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
劉恒之後是薄太後,還有窦皇後,她們三番五次設宴,宴會上坐滿了待嫁的翁主和侯女。
最終有一位翁主站出來說,大将軍根本沒有妻子,他是在妄圖挑釁陛下。
高肅沒有辯解。他很快便被帶走了。
過了些日子,他又被放了出來。因為匈奴人南下,代郡戰亂,縱覽整個漢廷,唯有高肅能與之一戰。他是大漢的将軍,天生的大将軍。
再後來,高肅被賜婚,拒婚,被賜婚,拒婚……
如此反反複複,直到劉恒逝世,劉啓即位,窦皇後變成了窦太後,也一直沒有停止。
再到後來,大将軍到底有沒有妻子,變成了漢廷裏最大的疑團。
所有人都說,他終身未娶。
煙霧慢慢地散盡了,露出了火盆裏堅硬且冰涼的龜甲。
雲瑤捂着眼睛,将頭埋進膝蓋裏,心裏沉甸甸的難受。
高肅的大将軍之位,他的平步青雲,是用一場又一場艱難的戰役換回來的。
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卻犯了傻。
是真的傻。
她閉上眼睛,感受到指縫裏蔓延開來的濕意,心裏酸酸脹脹地難受。忽然屋外響起了叩門聲,還有人在輕聲喚道:“太後。”
她胡亂抹了一把臉,将龜甲從火盆裏揀出來,稍稍平複了思緒,才道:“進來罷。”
四位近身服侍她的宮侍魚貫而入,端着銅盆和溫水,服侍她盥洗梳妝。她沉默地望着鏡中的自己,任由她們動作,連笑一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們沒有未來,高肅終身未娶。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昨夜的話。
那份心意太過熾烈也太過沉重,再加上卦象裏一片灰暗的未來,她幾乎可以預見到,假如他們強行離開長安,将會導致怎樣一個惡劣的後果。
高肅說他會去做。但此事除了他犧牲自己之外,再無可解。
一時間懷疑和否定的情緒充斥着她的整個大腦,她的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消沉起來。宮侍們替她盥洗梳妝後,便退下了。她沒有胃口,便推掉了朝食,繞着北宮一圈圈地走。
她讨厭這種懷疑和否定的情緒,但眼前的事實卻又讓她不得不懷疑和否定。
除非她的卦象出錯了,否則卦象裏呈現出來的,便是他們無可辯駁的未來。
她繞着北宮一圈一圈地走,直到眼前一黑,幾乎要栽倒在地。好在北宮裏栽種了不少樹,她扶着一棵樹,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身形。但她的腦子裏依然是昏沉沉的,視線有些模糊。
嚴重的低血糖,果然不是什麽好事啊。
她嘆息一聲,又扶着牆,慢慢走回到北宮裏,就着冷掉的朝食,一口一口地慢慢吃。
等到精神好一些了,外面又有人篤篤地敲門,說是薄太後想要見她。
在這宮裏,如果說還有誰能名正言順地擔起太後之名,那便唯有薄姬了。
雲瑤蔫蔫地應了一聲,允了薄姬之言。
她帶着兩個宮侍,沒精打采地往薄姬宮裏走去。
在路上,她碰到了劉恒,還有劉恒身邊跟着的幾位大臣。
雲瑤微一愣怔,她身旁的宮侍們已經俯下。身去,恭請陛下萬安。她亦微微躬身,稱了聲陛下萬安,聲音很是平靜。身為劉恒的半個長輩,她無需做足全禮。
待她起身之後,劉恒身後的那幾個大臣亦齊齊道了聲“太後安”。
雲瑤的目光掠過了他們的每一張臉,忽然僵直在了當場。
怎麽會是他!
高肅在那些大臣們中間,顯得毫不起眼。他仿佛從來不認識她一般,跟着那些大臣們躬身下拜,深黑色的武服在陽光裏很是刺眼。待到起身時,他的目光仍舊溫和,但卻多了些淡淡的敬意。
雖然知道高肅這樣做的理由,但她心裏還是小小地顫了一下。
“皇嫂這是要去哪裏?”劉恒問道。
雲瑤微垂下目光,不去看他,低聲道:“是太後傳召。”
劉恒輕輕噢了一聲,似乎很滿意雲瑤的應對。她盯着眼前的沙礫,還有那些大臣們暗色的下擺,有些難過地想,要是找不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大概便只能對他攤牌了。
高肅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又驀然滑落開去。
他不能給她帶來麻煩。
兩撥人只僵持了一瞬間,便各自分開了。她帶着宮侍們去薄姬宮裏,劉恒亦帶着人離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高肅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微微側過頭望了她一眼,眼裏多了些溫柔。
那不過是一個短短的瞬間,她的宮侍們沒有注意到,那些大臣們則更沒有注意到。
雲瑤全身一震,別過頭,攥緊手心裏冰涼的龜甲,慢慢地往前挪動腳步。她心裏又亂了,前兩天的卦象、剛才的卦象、高肅堅定且不容質疑的那些話,反反複複地在她的腦海裏浮現,攪成一團亂麻。
直到面見薄太後時,雲瑤還依然有些恍惚。
但好在這些年,她已經練就了一身完美的禮儀,即便自己在出神,也依然能用完美無瑕的笑容,還有側耳傾聽的姿态,讓對面的那人感到如沐春風。
薄太後感到很滿意。她最喜歡雲瑤的一點,就是安靜不惹事。
要知道一個不尴不尬地留在宮裏的人,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要是不留神惹出是非來,那可真是把天都捅破了。但好在這孩子……唔,算起來雲瑤還是她的晚輩,有個不惹事的性子,實在是極好。
也正因為雲瑤不喜歡惹事的性子,才讓她在宮裏安安穩穩地住了那麽些時日。
陪薄太後坐了一會兒,又用了些小食,雲瑤便回宮去了。
她這具身體有極嚴重的低血糖,尤其是在正午的烈日下暴曬之後,低血糖的症狀就越發地明顯了。她走了一小段路,便感到有些氣喘噓噓地,讓宮侍們扶她到樹蔭下休息。
一個宮侍回宮給她找帕子和水去了,一個宮侍給她找藥去了,還有一個宮侍在給她揉肩,最後一個宮侍也離開了,說是要給她帶個肩輿回來。
揉肩的那個宮侍揉了一會兒,忽然感到內急,便向雲瑤告假,離開了一小會。
雲瑤捏捏肩膀,舉袖遮擋住陽光,眼前依然有些模糊。這嚴重低血糖的體質……
嗯?
恍惚間,她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慢慢地朝這邊走來。
她放下衣袖,想要看得仔細些,忽然那人上前兩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以吻封緘了她的唇。
一個如疾風驟雨般的吻,帶着炙熱且深切的思念。
她在他懷裏掙紮,輕輕唔了一聲。他一路深深淺淺地吻啄着她的面頰,漸漸移到她的耳旁,啞聲道:“這裏很安靜。阿瑤,這裏很安靜。”
他半跪在她的身前,緊緊攥住她的手腕,五指滾燙如烙鐵。
她輕輕地嗚了一聲,視線又清晰了一些。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高肅的神情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青黑,連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顯然昨晚一夜沒睡。他低下頭,一根根地吻着她的手指頭,連呼吸都是灼熱的。
——可能是發燒了。她想。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擔憂。她輕輕地掙了掙,探手覆蓋在高肅的額頭上,手心裏一片滾燙。
高肅一動不動地任由她動作,聲音有些喑啞:“你是疑心我病了麽?”
他的墨色瞳仁裏滿是熾烈和思念,還隐隐有些笑意。
她有些心虛地朝四周望望,确認這裏沒有人,才輕聲道:“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高肅輕輕吻啄着她的手指,含含糊糊道:“剛才瞧見你過來,身邊便索性多等了一會兒。恰好又見到你身邊的宮女們一個個地離開,便過來了。”
他輕輕啄了啄她的手背,又掠過她耳旁的發絲,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依然是一個炙烈的讓人臉紅心跳的吻,連刺眼的陽光都仿佛有些溫柔了。她閉着眼睛,全然承受着他的恣肆,還有他寬闊且溫暖的懷抱。
“阿瑤。”他将她抱在懷裏,低聲道,“我會安排好一切。相信我。”
一語驚醒了夢中人。她想起今天早晨的卦象,眼裏漸漸浮起了一絲悲哀。她是君,他是臣,橫貫在他們兩個人中間的,何止是巨大的天塹。她閉着眼睛伏在他的肩頭,澀然道:“我怕。”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額角,安撫道:“莫怕。”
她閉上眼睛,低聲道:“你可知道自己會遭遇些什麽?我的身份是不能曝光的,甚至連我的存在都不能曝光。即便我毀去容貌、毀去聲音,也有人能憑借身形認出我來。我……”
他再一次以吻封緘住她的口,點點她的鼻尖道:“不信我麽?”
聲音裏帶着一絲無奈,仿佛她仍是個不知事的孩子。
她怔了怔,垂下頭,輕聲道:“要是劉恒因此說你欺瞞,說你抗旨不遵,你又該如何自處?你是這世上唯一的大将軍,這裏沒有衛青,沒有霍去病,惟有你高長恭。你必須是外戚。你可曾想過自己的處境?你會完蛋的。”
你會完蛋的,這五個字,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口。
高肅沉沉地唔了一聲,長指輕撫過她的面頰,低聲道:“你是在擔心我麽?”
雲瑤不答,臉色卻微微地白了幾分,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無奈地搖搖頭,正待再說些什麽,忽然卻聽到了腳步聲。
☆、65|54
雲瑤輕輕地嗳了一聲,有氣無力地問道:“什麽時辰了?”
宮侍順從地側跪下來,給她揉肩膀,輕聲道:“已過了午時了。”
她輕輕唔了一聲,用半幅袖子遮擋住頭面。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雖然是在樹蔭下,但依然有陽光穿透樹梢,在地上投出了圓圓的光斑。在外人眼裏看來,倒真像是中暑了。
宮侍不輕不重地給她揉着肩膀,偶爾捏一捏她的人中。
她有些暗樂,也忍得有些辛苦。但為了自己和高肅着想,不得不裝着一副“虛弱無力”的模樣,軟軟地靠在宮侍身上,直到另一位宮侍帶着肩輿,匆匆趕過來為止。
宮侍們将她扶上肩輿,擡着肩輿,往她的寝宮走去。
她歪靠在肩輿上,眯着眼睛暗想,自己的演技大約又上了一層。
很快宮侍們便将她送回了宮裏,又躬身退了出去。
她借口自己身體不适,需要小憩,将宮裏服侍的人都屏退了出去,僅僅留下一個貼身服侍的小宮侍。小宮侍今年不過十二三歲,正是坐不住的年紀,等雲瑤歇下之後,就連這位小宮侍也熬不住,溜到旁邊的小屋子裏,偷偷眯了一會兒。
雲瑤驀然睜開眼睛,從懷裏取出那張帛,丢到了火盆裏。
火舌滋啦滋啦地舔舐着那片帛,不多時便将它燒成了灰燼,連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直到這時,她才真正松了口氣。
即便他們看不懂高肅的行書,但這件東西,依然是個定/時炸/彈。
精神松懈之後,她便感到有些疲倦了。昨晚睡得不甚安穩,今日又在薄太後那裏強打起精神應酬,早已經累得不行了。這一松懈,便歪靠在榻上睡了過去,迷迷糊糊地睡到了黃昏。
等到黃昏時,外面忽然來了個人,傳達劉恒的旨意:
“禀太後,陛下有命,三日後将前往上林苑狩獵,請兩位太後與皇後一同前往觀賞。狩獵之後,将奉兩位太後并皇後前往甘泉宮,沐浴溫湯,以享盛榮。還望太後早做準備,切莫耽擱了時辰。”
突然其來的一道命令,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她問那位傳旨的宦官:“但不知,陛下為何要我等前往上林苑?”
兩位太後和皇後都不擅長騎射,從開國至今就沒有皇後和太後到上林原陪獵的。而且自己這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太後,還是出了名的“體質弱”,怎會讓她跟着到上林苑狩獵?
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劉恒心血來潮,想要逞一逞威風,那也輪不到她的頭上。
傳旨的宦官皮笑肉不笑:“陛下聖意,豈是我等能夠揣測得了的。”
雲瑤微微一噎,便不再說話了。在她的記憶裏,這位漢文帝劉恒除了修養生息、無為而治,開辟了文景之治的前半段之外,便再沒有什麽印象了。這回忽然來了這麽一出,實在是有些反常。
或許她可以問問高肅,這其間到底是什麽緣由。
又或者,她可以問一問那片龜甲。
打定主意之後,她便不再詢問了。傳旨的宦官朝她行了一禮,躬身離去。一位宮侍走上前來,說是暮食已經備好。緊接着,精美的菜肴一道接着一道地端上了來,
她沒有胃口,略略用了幾筷子之後,便擱下筷子,端起一盅羹湯慢慢地用。
旁邊的宮侍勸道:“太後您只用這麽一點兒,那哪行啊。”
她笑笑,道:“這些日子身子乏重,都撤了罷。”
宮侍勸了又勸,見勸不動她,便将食案都撤了下去。她叫住宮侍,吩咐将平時的例行菜肴再減一半。劉恒崇尚無為而治,崇尚儉樸,她留在宮裏,便不能觸劉恒的黴頭。
高肅留下的那一行字,字字清晰地烙在了她的腦海裏:在宮裏要小心一些。
宮侍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多說什麽,照常吩咐下去了。
她用罷羹湯之後,又到外間走了一圈。眼見着天色慢慢地暗下來了,與高肅約定的時間也快要到了,她回宮裏洗漱了一會兒,推說自己頭暈腦脹,又屏退了随侍的宮娥,沉沉睡去。
一道淡淡的影子從她的身上飄出來,慢悠悠地飄出了北宮。
——————————————
已經是夜深人靜了。
大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什麽人,偶爾能聽到一兩聲打更的聲音。
她循着記憶裏的路,來到了高肅的府裏。
那座府邸依然同昨夜一樣,暗沉、空曠、靜寂,澄澈的月光将府邸照得一片亮堂。這裏太過安靜也太過幽深,除了兩個偶爾路過的老仆之外,竟然空無一人。
高肅坐在前院裏,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的表情有些苦悶,目光也沉沉地有些晦暗。在他的腳邊,七零八落地滾了好幾個空壇子,空氣裏彌漫着醺然的酒香。她悠然飄落到地上,沿着冰涼的青石磚,走到他面前,輕喚道:“長恭。”
高肅擡起頭,眼裏仿佛有了些醉意:“你來了,坐罷。”
他一面說,一面擡手揉了揉額角,似乎是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她輕輕嗳了一聲,在高肅的對面坐下了。高肅面前擺着兩只金樽,俱是長長的杯口,裏面流淌着澄澈的酒液。高肅舉起金樽,朝她遙遙祝酒,緊接着便一飲而盡了。
大約是喝得太急了,他用力地嗆咳起來。
“長恭你——”
她有些哭笑不得,想要上前扶住他,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個影子,便又慢慢地收回手,輕聲問道:“出了什麽事兒?可是碰上了什麽麻煩麽?”
高肅苦笑着,微微搖頭,替自己倒了一樽酒,再一次一飲而盡。
他沒有換朝服,依然是白日見到的那一身武官服色,寬大的暗色袖擺拂過坐榻,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酒壇子骨碌碌地滾到他的腳邊,發出一聲清脆的“叮”,又骨碌碌地滾遠了。
“阿瑤。”他的目光有些苦悶,也有些悲沉,“我最擔憂的那件事情,還是發生了。今天下午,陛下敲打了我一番,又将我帶到薄太後處,隐約透出了議親的意圖。”
事情的發展實在是太快,快得有些超出他的掌控了。
“我言稱自己是帶罪之身(受父之過連坐),但他卻說,‘你父違背諸呂,何罪之有’。我又稱自己擔不起大将軍之位,他怒極,斥道:‘你要棄我漢軍二十萬兒郎于不顧麽?’”
他苦笑,抓起腳邊的酒壇,又灌了一口酒。
雲瑤輕輕嗳了一聲,想阻止他,但卻阻止不了。
“我今日讓你到這裏來,本是想看一看你的。”他自嘲地笑了笑,聲音有些沙啞,“但事出倉促,現在我唯有一條路可以走。阿瑤,在一切安排好之前,我不能将你帶出來,可我又必須給陛下一個交代……”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我會假稱自己有個妻子,青梅竹馬,非卿不娶。”
雲瑤腦子裏轟地一聲,喉嚨幹啞得厲害,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個預言……那個預言!
高肅假稱自己有個妻子,三度抗旨,最終劉恒忍無可忍将他下獄。不過因為邊關戰事吃緊,又将他放了出來。他雖然身居大将軍高位,但時時事事都受到限制,連自由都受到了限制。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高肅續道:“我會将一切都做成真的。我謊稱那位新娘與我有婚約,随我一同去北疆,又在北疆與我結為連理。但因為我二人私定終身的緣故,六禮尚未補足。不管陛下信還是不信,我都會咬死了這一條。阿瑤,你在宮裏與太後、皇後朝夕相處,能替我圓這個謊麽?”
他定定地望着她,有些猶豫,又有些期盼。
雲瑤艱難地說了一個“我”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高肅見她為難,忍不住低低嘆了口氣。他起身來到雲瑤身旁坐下,低聲道:“若你不信我……”
“我信。”
她啞聲道,低下頭,将頭埋在膝蓋裏。
假如來到這裏的并非魂體,而是她的本體,恐怕現在已然失控了。
她的魂體飄忽忽的,眼睛幹。澀,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高肅沉沉地嘆了口氣,想要撥開她的長發,但卻只碰到了一團朦胧的霧氣。他苦笑着搖搖頭,伸臂将她抱在懷裏,低聲道:“我知道此事對你有些不公。但這卻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
她埋在膝蓋裏,悶悶地道:“你可曾考慮過後果麽!”
後果?高肅笑笑,道:“自然是考慮過……”
他不但考慮過謊稱已婚的後果,而且連抗旨不尊、強行帶走張皇後、抛棄将軍之位的後果,全都考慮過了。再三權衡之後,他居然苦惱地發現,唯有謊稱自己已婚,才能将事情減損到最小。
帶着薄繭的長指輕拂過她的發,仿佛在安撫她的本體一般。她慢慢地放松下來,但心底深處湧起的悲哀之感,再一次席卷了全身。她閉着眼睛,喃喃道:“你會抗旨,你會被束上道德和軍律的雙重枷鎖,你騙一次就要連續騙兩次三次……”
高肅嘆息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聲音低低的,透着些許無奈。
她回過頭來望他,表情比哭還要難看:“可我不願。”
高肅微怔住了,低頭凝望着她,眼裏有着深深淺淺的溫柔。
他溫聲問道:“你不願意與我在一起麽?”
“我……”
“阿瑤。”他将她的雙手合攏在手心裏,如同捧着一團輕盈的薄霧,“你太過通透,有時反倒會傷了你自己。你可知道這些年,我最渴望是什麽?”
她微微搖頭,心裏有些難過。
高肅低低地嘆息一聲,撫着她的長發,低聲道:“是你。你大約不知道,我身在代郡,夜夜思念的便是你罷。”他俯下。身,輕輕吻了吻她的魂體。
她懵住了。
“阿瑤,答應我,好麽?”他凝望着她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點點頭,輕輕說了聲好。
☆、66|54
雲瑤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着,眉目含笑,溫文爾雅。
薄太後說高肅是北疆最厲害的将軍,也是陛下唯一能依仗的将軍。
雲瑤面帶微笑,淡然以處之。
薄太後說高肅沒有姊妹,于是陛下想要擇一位宗女下嫁。
她依舊面帶微笑,淡然處之。
薄太後擰着眉頭,道:“但不知為何,他忽然聲稱自己有了一位妻子,雖然遠在北疆,但卻是跟了他三四年的。阿嫣,你說這事兒可怪,陛下昨日才透過口風,要擇一位宗女嫁與他,北疆便忽然冒出一位将軍夫人來。怪哉、怪哉……”
雲瑤笑不出來了。
她微微低垂着頭,勉強扯了一下嘴角,表情有點僵硬:“太後此言差矣。将軍在北疆輾轉數年,又在北疆行了冠禮,為何不能娶妻生子?”
薄太後道:“你不明白的。”她停了停,才又續道:“先前我與陛下在代郡時,從未聽說過他有妻有子的傳聞,陛下甫一登基,他便完婚了。實在是有些違背常例。”
雲瑤笑笑,雖然有些僵硬,但還是替高肅圓了這個謊:“我聽聞呂後當政時,将軍曾因父之過,被連坐并罰。直到最近二三年,才從一介小卒升為校尉、郎将,将匈奴人遠逐于代郡之外。假如他當真有一位青梅竹馬的發妻,從将軍獲罪時便一直跟着他,也不無道理。”
薄太後一愣,許久之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但凡漢軍軍卒者,在北疆邊地呆個三兩年,也算不上是什麽奇事。假如當真有那麽一位女子,從一開始便跟着他,默默地跟了三四個年頭,也并非是不可能。
雲瑤低着頭,輕撫着袖擺上的暗金色紋路,緩緩說道:“假如當真有那麽一位女子,與他青梅竹馬,而且在北疆跟了他數年……”她的語速很緩慢,因為需要在腦海裏虛構一個完整的謊言,每一個細節都要無懈可擊。薄太後活了數十年,想要瞞騙過她,絕非易事。
薄太後聽到一半,原本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沉默良久,最終深深地一聲嘆息。
雲瑤知道,薄太後已經相信她了。
她的那些“假如”,八分真兩分假。薄太後相信了那八分真,多半不會再懷疑那兩分假。
只要薄太後相信,事情便好辦了。無他,劉恒是個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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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了。等到第三日,雲瑤便在宮侍們的陪同下,前往上林苑狩獵。
哦不,糾正一下,是“看看大漢兒郎們狩獵”。
車隊浩浩蕩蕩地從漢宮出發,穿過街道,比起當年呂後祭祀,也不逞多讓。雲瑤朝左右望了一眼,這回随行的除了皇後和太後之外,還有一些貼身服侍的宮女,加上一些路上要用的物件,最緊要的是,護送她們出行的将士,數量比平時多了一倍。
明眼人都看出不對勁來了。
雲瑤暗暗地嘆口氣,想起剛剛蔔算出的卦象。
臨出宮之前,她為了萬無一失,先是用銅錢占蔔了一次,又用龜甲蔔算過未來的吉兇。銅錢占蔔出來的結果是有驚無險,龜甲經過烈火炙烤之後,煙霧裏呈現出來的場景,令她大吃一驚。
她們離開之後,漢宮裏發生了一場政/變。
政/變的規模不大,很快就被鎮/壓了下去。但她們不能再回宮了。在預言裏,車馬和儀仗拐了個方向,前往甘泉宮。直到劉恒真正穩住局勢後,才派人去甘泉宮,将太後和皇後都接回來。
雲瑤懂了。
她們這些女眷,留在宮裏多半是累贅。
劉恒早就知道宮裏會出事,因此便将她們全都送走了。
至于她們到底是在上林苑還是在甘泉宮,其實問題都不大。但因為甘泉宮更遠、更清幽,劉恒最終還是選擇了甘泉宮。至于上林苑……那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
雲瑤從回憶裏醒過神來,望着越來越近的上林苑,神情一陣恍惚。
車馬緩緩地停在了上林苑前,有宮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馬車,一左一右地扶着她的胳膊,跟在薄太後和窦皇後的身後,朝上林苑裏走去。她的身體不好,已經是衆所周知的了。
兩位太後和一位皇後,被宦官們引到了一處安全的地方,興致勃勃地觀景。
是真的觀景,這裏只有樹林、湖泊、長廊、水榭……
人呢?
沒有人。
狩獵的獵手們早就撒丫子跑遠了。皇後和太後們來到這裏,純粹是為了觀景而已。
薄太後興致勃勃地與窦皇後談天,窦皇後小心翼翼地對答,語氣溫婉,梨渦淺現。雲瑤在旁邊聽了片刻,都是些高門侯府裏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便失去了興致。
她喚了一位宮侍替自己揉肩,又舉袖遮擋住并不刺眼的陽光,嘆氣。
身體越來越差了,恐怕不止嚴重的低血糖,還有嚴重的低血壓。
雲瑤捏捏眉心,指尖一下一下地揉着太陽穴。宮侍揉肩的水準很高,不一會兒,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旁邊的薄太後瞥了她一眼,招來一位太醫,給雲瑤診脈。
太醫認真地診了一會兒,給薄太後的答複是:雲瑤的身體确實不大好。嗜睡。
薄太後輕輕唔了一聲,道:“把肩輿擡過來,扶她到屋裏小憩一會兒罷。”
于是雲瑤迷迷糊糊地,被擡到了上林苑的一間小屋子裏。
這間小屋子清靜、幽深、無人打擾……
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好去處。
于是雲瑤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從窗外跳了進來,感覺到有人坐在自己身旁,将溫暖幹燥的手掌覆在自己額頭上。他的長指插。進她的發間,一下一下地梳攏着。
那人的氣息溫暖且又熟悉,即便是在夢裏,也絕不會忘記。
她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側過頭,将面頰貼在他的手掌上。她的面頰有些冰涼,摩挲着他微燙的微燙的掌心,不知不覺便有些熱了。
他的動作一滞,緩緩俯下。身,一個溫柔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唇齒間滿是溫暖缱绻的氣息,還有令人安心的味道。她微微睜開眼睛,恰好望見他微顫的長睫毛,禁不住輕輕唔了一聲,慢慢地放軟了身子。
高肅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