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54
作者有話要說:
将軍歸來的那一日,整座長安城都沸騰了。
對于這位鎮守北疆的将軍,人們總不吝于表達自己的敬意。他們從各自的家裏走出來,夾道相迎,談論着各種坊間流傳的小道消息:将軍是從小卒一步步升上來的,将軍在五年前便得到陛下賞識,将軍對代郡了如指掌,仿佛曾經在代郡生活過數十年;将軍每一次正面應擊匈奴人,都能恰到好處地找到他們的弱點……
三言兩語地,便将這位将軍渲染成了神。
還有些膽大的女子,早早便預備好了香囊繡帕,以示思慕之意。
兩列重騎兵在城門口排開,漢軍的旗幟在風裏獵獵飛揚。
一騎血紅色的戰馬從城外馳騁而入,發出高聲的嘶鳴。馬背上的青年将軍目光沉穩,手裏緊緊地攥着缰繩,以免胯/下的戰馬發狂。他微微側過頭,朝旁邊的城牆望了一眼,下巴揚起優美的弧度。
有女子羞羞怯怯地丢了個香囊,但很快便被同伴拽住了衣袖。
同伴指指城牆邊上,努努嘴,道:“你瞧。”
香囊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個滾,不動了。剛剛它的主人被拽了一把,沒有徹底将它抛出去。但現在它的主人已經顧不上它了,因為她們發現在城牆上,站着一片黑幢幢的守軍,還有皇後的儀仗。
在皇後的儀仗旁邊,有太後的儀仗,也有許多環翠佩珥叮當的夫人們。
同伴悄聲道:“怕是滿朝的勳貴,都到這裏來了。”
話音未落,那匹血紅色的戰馬便掠過了她們眼前,如一道血色的影子,直往內城而去。
據聞,那是大宛國出産的汗血寶馬,速度無人能及。
得得的馬蹄聲踏在堅硬的青石磚上,在鼎沸的人聲裏顯得分外清晰。
那道矯健的身影飄然遠去了,留給旁觀者的,卻是極大的驚嘆與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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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我大漢朝最厲害的将軍。”薄太後望望左右,評價道,“早年陛下言稱此子非凡,我尚有些疑慮;現如今看來,陛下才是最目光獨到的那一個。”
高肅在漠南輾轉整整六年,愣是沒讓匈奴人讨到一次好處,其功勞不可謂不大。
“唔。”旁邊的窦皇後贊許道,“确是個頂厲害的将軍。但不知道這位高長恭高将軍,今年年歲幾何,可曾婚配?”這些天她接到不少夫人的信函,都是求皇後做媒牽線的。
一位前途無量的青年将軍,在夫人們眼裏,實在是炙手可熱。
薄太後笑了。她指着身旁那些環翠佩珥叮當響的夫人們笑道:“所以你才要帶她們過來?”
窦皇後溫婉一笑,淺淺淡淡,如春日開在枝頭的杏花。
在她們兩人的右手邊,有一副不起眼的儀仗。儀仗之下是一位二十上下的年輕女子,身上的服色素淨淺淡,與周圍人格格不入。事實上,她的身份也與周圍人格格不入:作為上一任皇帝名義上的嫡母,上上一任皇帝的遺孀,實在是有些不尴不尬。
雖然周圍人都含糊地稱她為“太後”,但言行舉止間卻并無對太後的敬意。
她沒有尊號,沒有擁簇,沒有完整的儀仗,人們已經有意無意地忘記了她的存在,仿佛北宮裏住着的不過是個透明人。這回要不是她去找了薄太後,恐怕沒有人會願意帶她過來。
比起人人尊奉的薄太後,雲瑤現如今的處境,完全可以用凄慘二字來形容。
這一切在卦象上,簡簡單單地歸結成了兩個字:無妄。
她攥着那片冰涼的龜甲,目光追随着那位将軍,神情仿佛有些黯淡。
直到高肅微微側過頭,望了她一眼,她才如夢初醒,倏然攥緊了手裏的龜甲。
她等了他整整六年,也提心吊膽了整整六年,直到此時,一顆高高懸起的心,才真正放了下來。
“皇嫂。”窦皇後忽然轉過頭,笑問道:“依皇嫂之見,那位王侯勳貴家的女兒,才真正配得上這位将軍?”張嫣出身侯門,本身嫁與劉盈為後,由她來起這個頭,自然是再合适不過。
雲瑤被她問得懵了,良久之後,才幹巴巴道:“我已許久不曾離開北宮了。”
言下之意是,她也不知道長安城裏,到底有哪一家勳貴的女兒,能配得上這位将軍。
窦皇後輕輕“噢”了一聲,眼神微有些失望。但即便如此,卻依然保持着從容大方的微笑,兩個淺淺的梨渦甚是甜美。周圍的那些夫人們已經坐不住了,各自打着小算盤,言不由衷地與皇後恭維。
那些莺聲燕語,聽在雲瑤的耳朵裏,無疑又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穿成劉盈的遺孀,她甚至連與高肅議親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她是太後。
即便現在不尴不尬、名不正言不順,她也依然是個太後。
曾經高肅說過,此事須從長計議。可不管他們如何計議,都跨不過身份的巨大鴻溝。
雲瑤自嘲地笑了笑,朝遠方的未央宮望去。那匹血紅色的戰馬已經跨過了內城,在虎贲軍的簇擁下,停在了宮城前。她的視力很好,隐隐約約可以看到高肅翻身下馬,在朝臣百官的簇擁下,前往未央宮拜見皇帝劉恒。再然後,便是震天的朝拜聲。
“好了。”薄太後起身道,“看了這許久,我們也該離去了。回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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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薄太後走下城牆,舉袖遮擋住刺眼的陽光,神情有些恍惚。
薄太後側頭望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麽,而是吩咐人将車輿拉過來,現将她送回宮去。她有嚴重的低血糖,這是宮裏所有人知道的(雖然她們不知道何謂低血糖,但都知道太後身子不好,動不動就會頭暈眼花)。雲瑤沒有辯解,謝過薄太後之後,便默默地上了車辇,先行回宮去了。
至于薄太後和窦皇後,還有一幹的夫人們,她們還要去郊外踏一會兒青。
颠簸不平的木輪車很快駛進了漢宮,宮侍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來,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回北宮。随即,她借口自己倦了,揮退宮侍,在一張卧榻上躺下來,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一道淡淡的影子從她的身體裏飄出來,如一縷輕盈的薄霧,朝未央宮飄去。
莊嚴肅穆的未央宮,在陽光裏泛着暗金的色澤。飛甍上的猛獸栩栩如生。她再次低頭看了一眼,确定無人能看得見自己,才慢慢地飄進了未央宮裏。
甫一進宮,便被一道目光給吓得楞住了。
她直直望向那道目光,發現是一位年輕的皇帝負着手,在上邊踱來踱去,珠旒在他的眼前交撞,發出叮當的脆響。他那雙眼睛嚴厲卻不失探尋,如同探照燈一般,掃視着整座宮殿。
宮殿的兩側是排班的士大夫,正中央則跪着一位青年将軍,束武冠,着武服,黑色的衣擺蔓延在青石磚上,長長的纓和绶在身前垂懸。
他微微地抿着薄唇,不說話,目光沉沉的有些晦暗。
上方的皇帝終于有些不耐煩了,問道:“你們以為呢?”
下方的朝臣們面面相觑,終于有一位身穿禦史大夫官服、手持玉笏的官員走上前來,言道:“禀陛下,本朝自高祖以來,俱奉崇休養生息、無為而治的老黃之說。将軍所言的治軍之策,怕是韓非子的法家之道,與本朝不容。”
在漢武帝罷黜百家之前,從春秋戰國直到漢初,朝堂上一直都有各種各樣的争論,到底實行哪一家哪一派的學說,才是最适合也最符合當下情形的。
皇帝劉恒頓了片刻,輕輕唔了一聲,道:“言之有理。”
下方的青年将軍聞言,眉心深深地擰了起來。
劉恒在殿裏踱來踱去,又道:“但你們也看到了,長恭他在北疆戰績頗豐。”
言下之意是,換一個思路也未嘗不可。
那位禦史大夫噎了一下,又回過頭,望着朝臣裏的一個人,微微搖了搖頭。朝臣裏一位官職頗高的官員——雲瑤猜測應該是太尉——站了出來,奏道:“但本朝慣例,除大将軍之外,再無人能擔得起軍中改制之責。”而衆所周知,自從韓信暴亡之後,本朝便沒有大将軍了。
劉恒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唔”了一聲,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後,他的神情變得有些煩躁,揮揮手,道:“退朝罷。長恭留下,朕有話要同你說。”
朝臣們齊齊地應了聲諾,又如同潮水般退下去了。
下方的青年将軍依舊跪在那裏,脊背挺直,一言不發。
劉恒略一擡手,道:“起身罷。此事确實有些難辦。有時朕甚至在想,為何朕身邊沒有未嫁的姐妹……呵,你知道那些大臣的意思。”
青年将軍猛然擡頭,臉色微變:“臣不……”
劉恒略略按了按,阻攔了他接下來的話,又道:“朕不過是随口一說,并非當真要将姐妹嫁給你。好了,你回去罷,這兩日在府裏好生歇歇。等過些日子,再将你那些邊市之策,仔細跟朕說說。”
青年将軍沉默良久,最終應了一聲諾,腳步沉重地退出去了。
未央宮外的陽光有些刺眼,腳步踏在冰涼的青石地板上,有些沉重。
他的心神有些恍惚,甚至沒有留意到,自己身後多了一個人。
直到身後有人輕輕喚了一聲“長恭”,又有一個小小的人飄到他的手心裏,睜大眼望着他,他才驀然發現,她竟跟了他一路。他擡頭四望,見周圍空無一人,隐隐松了口氣,低喚道:“阿瑤。”
聲音沉沉重重的,仿佛有些黯淡。
小小的團子在他的手心裏打了個滾,又輕聲問道:“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好麽?”
高肅意識到這裏是漢宮,确實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便點點頭,帶着雲瑤策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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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帶到了自己的府裏。
這是一座全新的府邸,皇帝剛剛賞賜下來的。
小小的團子從他的手心裏飄出來,慢慢變成了原本的模樣,在風裏靜靜地望着他。
他伸出手,想要碰碰她的面頰,卻碰到了虛無缥缈的薄霧。他的目光一點點地黯淡下去,收回手,笑容有些苦澀:“阿瑤,我該怎麽辦?”
雖然劉恒很快便否認了,但剛才劉恒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他娶劉姓女子。
縱覽漢朝數百年,封大将軍者,除了韓信之外,基本都是外戚。連骁勇善戰的衛青都是外戚。
“本來我是想再等兩年,才能保證萬無一失的。”他重重地嘆息道,“但我沒想到,劉……文帝他會這樣急躁。我在代郡呆了六年,功勞尚不及衛将軍一半,便已流露出封大将軍的意向。”
她靜靜地聽着,直到這時,才輕聲道:“西漢初立,青黃不接。”
在這時空裏,再無人能出高肅其右。劉恒心急火燎地要拜将,應該是要下血本招攬高肅的緣故。
“我知道。”他沉重地嘆息,“但這樣一來,我原先所有的計劃,就都被打亂了。阿瑤你可知道,少年拜将者,非尚主不能服衆;即便服衆,亦會惹人忌憚。阿瑤……”他躊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能‘病逝’麽?”
這是無可奈何之下的下策。唯有阿瑤病逝,他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但至于他們的将來,他不知道,因為計劃全都亂套了。
高肅稍稍低頭望着她,眼裏有些暗沉,亦有幾分躊躇。
她怔了片刻,忽然上前兩步,環抱住他的腰,将頭枕在他的胸口上。這個動作她已經做了無數次,即便此時觸碰不到她,他也依舊全身僵直了,随後慢慢地,擁住了她。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她笑道,但笑容卻有些苦澀,“那便是,等下一世。”
高肅全身一震,倏然攥住了她的手腕,目光有些猙獰。但他抓了個空,手心裏飄渺如同一團薄霧,什麽都碰不到。她低垂着頭,沒有看他,自然也看不到他眼裏的震驚和愠怒。
“我是太後。”她重複道,“但凡我的身份平常一些,甚至是個田戶女,我都相信你能将此事處理好。但是長恭,我……”我是太後。她低着頭,說不下去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晦澀之感在兩人之間蔓延,一時間兩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想要将她帶出宮來,容易;但帶出宮來之後呢?
這世上認識張嫣的人不知凡幾,他又如何能瞞過世人的眼睛?
最終,還是高肅打破了沉寂。
“那又如何。”高肅咬着牙,一字字道,“即便是走投無路,我也要設法将你帶出宮來。至于你的身份,我知道很艱難,比任何一世都要艱難。但是阿瑤,不管怎樣艱難,我都要去試一試。”
“‘下一世’雲雲,你這輩子休要再提。”
“生生世世,我獨認你一人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