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54
作者有話要說:
他低頭望着她,聲音飄忽,仿佛遠在天際:“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你我都見不到面了。阿瑤。”他略停頓了片刻,有些歉意地望着她,低聲道,“等我,好麽?”
等我。
這兩個字如同一縷煙霧,缭繞在她的心頭上,久久不曾散去。
她低垂着頭,輕聲道:“我自然是願意等你。但是長恭,你可知道我現在的身份麽?”
——她的身份……
那兩個字如鲠在喉,她試了無數次,都說不出口。
高肅微一愣怔,原先沉寂在記憶裏的那一幕幕場景,慢慢地浮現在了眼前:刺客,暗殺,未央宮,驚叫的宮侍和摔倒的皇後……他的臉色在一霎間變得難看起來,随即便恍然大悟。
阿瑤是那位皇後。
但那位皇後,卻不是阿瑤。
他想起阿瑤在上一世,曾經對自己坦言過的,每一次她轉世的時候,都會像孤魂野鬼一樣附在某個人身上。在那時他便該明白,阿瑤出現的時間與地點,與自己是不同的。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那位號稱與自己共存、但是卻又怏怏離去的少年,留給自己的一番話: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我再也不會出現了。那個所謂的父親你認,或是不認,皆與我無關。雖然我不知道,那時你為何會沖上去拉皇後一把,但現在我已管不到你了。”
那時他為何上前去拉了皇後一把?
因為那時,他誤以為皇後便是他的阿瑤。
高肅笑了一下,目光沉沉的有些喑啞:“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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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瑤怔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高肅,重複道:“你知道?”
高肅含笑望着她,亦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他的五指微微合攏,仿佛将她的手攥在手心裏,掌心幹燥且溫暖,稍稍撫平了她焦躁不安的情緒。
雲瑤怔怔地望着他,近乎夢呓般的自語:“那你可知道,我将來……”
高肅沉沉地“唔”了一聲,緩聲道:“傳聞太後居于北宮數十年,膝下無子,郁郁而終,後與惠帝合葬……”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表情有些苦惱:“這可有些麻煩。”
雲瑤黯然。
這豈止是麻煩,簡直就是天大的麻煩。
呂後有了一位申食其便要背負無數的罵名,要是她當真與高肅……那這個奸佞的罪名,高肅便再也洗不掉了。即便她抛棄太後的身份,假死以脫身,在這長安城裏,又能瞞得過幾人?
總會有人能挖出他們之間的關系,借此大做文章的。
她正沮喪着,忽然高肅湊到她的耳旁,低聲問道:“你信我麽?”
雲瑤一怔。她望着他近在眼前的墨色瞳仁,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個“不”字來。良久之後,她垂下目光,輕聲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從來都信你。”
但此事卻不是信與不信,便能解決得了的。
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擡起頭,直直望進了高肅的眼睛,一字字道:“但是長恭,此事容不得兒戲,你知道麽?抛開你我的身份不談,只說這重重的宮禁……”
高肅豎起一根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
雖然依舊觸碰不到她,但她卻愣了一下,聲音戛然而止。
高肅虛虛地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的耳旁,低聲道:“我知道此事重大,但是阿瑤,我能将你帶出來第一次,便能帶出來第二次。除非——你不願意跟我走。”
他稍稍俯身望着她,眼裏有着化不開的墨色,低沉道:“你可是厭了我麽?”
她愕然,脫口而出道:“怎麽可能?!”
耳旁傳來高肅沉沉的笑聲,隐約透着一絲愉悅之意。
“那你要留在宮裏等我。”他稍稍直起身子,含笑望着她,目光裏沉沉的滿是笑意,“現如今我人微言輕,尚動用不了太多的人手,加上父親又得罪了呂後,怕是在短時間之內,無法回到長安。阿瑤,你在宮裏是最安全的,千萬莫要亂跑,記住了麽?”
他擡起手,像是要撩開她鬓邊的發絲,低沉道:“等我回來。”
雲瑤愣了愣,終于鄭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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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呂後忽然派人來找她,說是有一場重要的祭祀,需要太後在旁邊陪同。
她再一次穿上了太後的朝服,戴着沉重的頭冠,在宮侍們的服侍下上了馬車。咕嚕嚕的車輪滾動聲裏,她看見周圍全部都是人,劉恭、呂後、丞相、太尉、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大臣。護衛他們出行的依然是虎贲軍,不過這一次,原本空缺出來的位置,卻被補全了。
她高高地坐在車輿上,目光平視前方,盡量不去看下方的那位少年。
但即便不去看他,她也依然能感覺到,那裏偶爾會投過來兩道溫和且帶着些許笑意的目光。偶爾在拐彎的時候,她會用眼角餘光偷偷瞟一眼,又立刻若無其事地收回來。
在人群裏,少年長身玉立,英姿勃發。
雖然依然有些瘦削,卻不掩一身的英挺之色。
這是她第一次以太後的身份來面對他,全然不知所措。
但高肅卻比她要從容得多了。大約是早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的神情一直都很是淡然。偶爾四目相對時,眼裏還隐隐有些揶揄,但更多的則是溫和的笑意。她輕輕哼了一聲便撇過去頭,不再理他,但心裏卻有些難過。
假如現在她不是太後,他們兩人之間的阻礙,會少上許多罷。
雲瑤幽幽地嘆了口氣,專心致志地盯着前面的呂後,還有年僅兩歲零九個月的小皇帝,一言不發,倒真有那麽一絲太後的樣子。
她身旁的宮侍們有些在給她打扇,有些在左顧右盼,全然沒有留意到她的異樣。
祭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要在大熱天裏穿着厚厚的衣服、頂着沉重的頭冠三跪九叩,而且中途還不能歇息。呂後帶着小皇帝到山頂上去祭祀神靈和先祖,她便拖着沉重的腳步,跟在後邊跪拜,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裏撈起來似的,渾身被汗水浸得濕了。
快攀爬到山頂的時候,她眼前一花,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忽然一雙沉穩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她,還有人低聲道:“小心。”聲音低沉且醇和,滿滿的都是關切之意。
她定了定神,輕聲道:“你這樣做,不要緊麽?”
高肅笑笑,示意她擡頭往上看。她眯了眯眼,視線在刺眼的陽光下有些模糊。她看見呂後帶着小皇帝在前面攀登,而剛剛跟過來的那些大臣們,已經跪在了山腳下,看不到這裏的情形。至于跟着她過來的那些侍女,她們沒有資格進山。
而高肅是虎贲衛,擔任着戍衛之責。
即便剛剛沒有他扶着,也會有另一個虎贲衛扶住她的。
她朝他粲然一笑,趁着他愣神的瞬間,提着寬大的群擺,追着呂後去了。
高肅在她身後愣了很久,慢慢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笑道:“頑皮。”
她氣喘籲籲地追着呂後和小皇帝,慢慢地爬到了山頂上。
呂後仿佛什麽事兒都沒有,連小皇帝也有些氣定神閑,唯有她自己頭暈眼花,連視線都有些模糊。在祭祀過神靈和先祖之後,她忽然眼前一黑,身體又微微地晃了一晃。
張嫣的身體天生有些低血糖,動不動就會眼前一黑,嬌氣得緊。
但這回沒有高肅扶住她了。她踉跄了兩步,臉色有些煞白。
過了大約半刻鐘左右,她才慢慢地緩過神來,視線也一點點變得清晰。呂後牽着小皇帝,站在她的身前打量着,神色有些不善。礙于她是呂後的親外孫,又是太後,才沒有出聲斥責。
見到她好一些了,呂後便冷冷地吩咐道:“走罷。”
她應了一聲,又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回城的時候依然是虎贲軍護送,她坐在車辇裏望着高肅的背影,忽然間想到,這不正是上回在預言裏看到過的,她在虎贲軍裏見到高肅的場景麽?
卦象裏呈現出來的景象,一件一件地,全部都應驗了。
她按住胸口裏冰涼的龜甲,垂下頭,無聲地說道: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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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呂後開始收拾當初反對她的那些人。
關的關,貶的貶,流放的流放,充軍的充軍,一個都不留下。
現在雲瑤才知道,為何高肅當初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定回去大漠。因為高肅的父親犯了呂後的怒,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最危險的北疆了。
現在匈奴人猖獗,漢高祖的白登之圍時隔未久,最能打仗的那位大将軍韓信,也在呂後的一頓竹簽之下暴亡。漢軍無将,唯一的辦法便是送歲幣、遣宗女和親。
而在此時,高肅說他要身赴北疆……
她想起昔年高肅在漢武帝時,将匈奴人阻于漠南之外的赫赫戰功,不知不覺便有些雀躍起來。在眼下匈奴人正猖獗之時,高肅定能予他們一場迎頭痛擊。
現在縱覽整個漢廷,最厲害的将軍便是灌嬰了。連周亞夫都還是個小娃娃呢。
高肅他在北疆,不出意外,定能成為一顆熠熠升起的将星,再無人能掩其光芒。
而且——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現在受封代王、首當匈奴其沖的,正是未來的漢文帝劉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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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而又無趣。
她每天都在北宮裏數着花瓣和葉子,百無聊賴地用各種新奇的工具——例如小石子、珍珠或是一堆沙礫——來占蔔吉兇。大約是熟能生巧的緣故,在不動用龜甲和銅錢的前提下,她蔔算的準确率越來越高了。
師傅曾說過,銅錢、龜甲和蓍草,是三件最厲害的占蔔器物。
但是想要成為最厲害的神算子,就要做到處處有卦、時時能蔔,即便不動用銅錢龜甲和蓍草,也能準确無誤地占蔔出精确的結果來。現在她感覺,自己距離那個目标,越來越接近了。
但是在真正的大事面前,她依然需要依靠銅錢和龜甲。例如占蔔高肅的吉兇時。
讓她感到欣慰的是,這些年她每次替高肅占蔔,卦象都是吉。即便偶爾有小兇,在兇像之後必然是大吉。她相信高肅在北疆,必然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她會一直等着他,直到他回來的那一天。
等到第二年,呂後開始休養生息,并給小皇帝請了個老師。
等到第三年,小皇帝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怨恨。
等到第四年,呂後偶爾開始生病了。
等到第五年,小皇帝終于說出了那句經典的“你不是我的母親,我痛恨你。”
……
雲瑤感到相當無奈。
她将那位宮人——也就是小皇帝的生母——的墓地,告訴了小皇帝。小皇帝趁着呂後養病的時機,偷偷跑過去看了一眼,回來之後整個人都沉默了。
不看,不聽,不哭,不笑,整個人沉沉悶悶的,不像個孩子。
等到第六年,呂後真的病倒了。
歷史的車輪很快碾過了每一個人。呂後病逝,漢軍兵變,劉恒上位,奉其母薄姬為皇太後,而原先的那位太後,則被丢在北宮裏,不尴不尬地住着,無人問津。
劉恒登基的第二個月,她等來了一位北疆歸來的将軍,漢軍裏流傳的不敗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