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9)
兵的穎川侯,一個不知名姓的宮女,(在諸王眼裏)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如果高肅非要帶她走,那麽這便是唯一的法子。
她閉上眼睛,用先前那種嬌嫩且柔軟的聲音道:“是……是,還望穎川侯憐惜。”
外面已經傳來了甲胄摩擦的聲音,還有整齊的奔跑聲。
顯然是一場政/變已經接近了高/潮,正在逐步過渡到尾聲。
高肅微燙的手指移到了她的頸側,聲音卻仍舊是先前的慵懶和暗啞:“憐、惜?……”
一字一字地,暗沉且陰郁,和他從前溫和沉穩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唯有聲線裏微微洩露出來的一絲顫抖,才能證明他此時心裏并不平靜。
整齊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了,拍門的聲音也越來越急促的惶急。
緊接着便是一聲沉重的“啪”,似乎是外面的嬷嬷被人一腳踹開了;随後又有人一腳踹斷了門闩,粗着嗓子喚了一聲穎川侯,三兩步走進了屋子裏。
他的長指已經按在了她的咽喉上,輕輕一捏。
不痛,但暗示性的意味卻極為明顯。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離開了自己的本體,慢悠悠地飄蕩在半空中。
沉沉的黑暗裏,兩排身穿甲胄的軍士整齊地羅列在外,手裏的長刀反射着刺眼的寒芒;一位不知是校尉還是郎将的男子走進屋裏,抱拳喚了一聲穎川侯,神情肅穆;穎川候慢慢地從榻上起身,寬大的暗色袖擺遮住了她的大半身體,聲音沉沉的有些暗啞。
“我知道了。”
☆、5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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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不知是校尉還是郎将的男子上前兩步,低聲道:“趙王他……”
高肅擡手,阻止了那人接下來的話。
那人略一抱拳,又退開兩步,站在屋門外等候着。周圍那些衛兵們同樣目不斜視地站在門外,一個個铠甲整齊,刀鋒逞亮,絲毫看不出剛剛經歷過一場政/變。又或者,剛剛的那場政/變,壓根兒就不曾見過血。
雲瑤飄在半空中,歪着頭,靜靜地看着那些軍士們。
那些軍士們察覺不到她的所在,但高肅卻能隐約感覺到,暗沉的屋裏有個淡淡的影子,正飄在他們旁邊好奇地打量着。他盡量告誡自己不要多看,随即抱起榻上的那位女子,朝屋外走去。
在離去之前,他用剛剛的那件大氅,将她從頭到腳都包了起來。
在外面的那些軍士們眼裏,便是穎川侯抱着一個陌生女子,從屋裏走出來了。之所以說是女子,是因為大氅雖然遮住了她大半的頭臉,但露出來的淩亂發絲和耳珰,卻明顯是女子才有的。而且這位女子看起來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軍士們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整整齊齊地站在屋外,不作聲。
宮室外的喧嚣聲和尖叫聲越發地尖銳了起來,還有男子沉重的腳步聲在向這裏靠近。不多時,忽然有一位身穿王服、手裏持着長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來,面色有些不愉:“怎麽拖了那樣久?還不快些。”
像是帶了很大的怨氣。
高肅穩了穩心神,神情坦然自若:“剛剛在屋裏處置了些事情。”
言罷,高肅又稍稍欠身道:“參見趙王。”
周圍的軍士們亦整整齊齊地亦軍禮下拜,齊聲道:“參見趙王!”
直到此時,趙王才看見了高肅懷裏的那個人。
“賈後的‘禮物’?”趙王問。
“正是。”高肅神情坦然。
“死了?”
“……死了。”
兩個人的一問一答,簡短且自如,絲毫波瀾不驚。
但就在這簡短的一問一答間,趙王的臉色變了好幾回,從難看到驚訝,最後在聽說那件“禮物”已經死去之後,又挑了挑眉,颔首道:“如此,我便不幹涉你了。”神情很是松快。
高肅見此情形,便知道趙王那一關已經過了。他朝趙王欠了欠身,續道:“我需得将此人處理妥帖。其後的事情……”
“哈哈哈。”趙王忽然大笑起來,目光也不知不覺地熱絡了幾分,“其後的事情,便由穎川侯自主罷。今夜這屋裏發生的事情,朕一概不知。你懷裏的那位,朕亦不認識。朕從未在宮裏見過那人,亦從見過有人将任何‘禮物’贈予穎川侯。”一字一句,頗為鄭重。
末了,趙王還補充了一句:“至于原先的名冊——皇後會抹去的。”
他口裏的皇後,自然就是眼下的趙王妃、未來的皇後了。
眼下趙王駕輕就熟地說了一個“朕”,但身邊人卻沒有任何一個感到意外,包括那兩列倏然冒出來的軍士,似乎大家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唯有那位被踹到牆角裏的嬷嬷,臉上出現了震驚的表情。
——這是要篡位啊!
雖然趙王欲奪皇位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但今天夜裏,卻是他第一次明着跟皇帝翻臉,帶人進宮篡奪皇位,還自稱為朕,而且面上毫無愧色。
高肅仿佛已經習慣了一般,又朝趙王微微稽首,随即抱着懷裏的女子離去了。
他懷裏的那個人,一動不動,面色微白,大氅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剩下小半也被淩亂的發絲給覆蓋住了。別說是穎川侯親口承認過此人已死,即便是他什麽都沒說,旁人也會認為,她已經死去了。
不但周圍的那些軍士們這樣想,趙王這樣想,連那位老嬷嬷也禁不住這樣想。
高肅抱着她,神情淡漠地越過趙王,沿着昏暗的偏殿,朝外面走去。
一場突如其來的政變已經接近尾聲,外面已經是一片杯盤狼藉。宦官和宮女們被押到了一處看管,司馬衷和賈皇後也已經不知去向。那位剛剛過來傳話的老嬷嬷同樣蜷縮在牆角裏,神情恐懼地望着高肅,目光畏畏葸葸。
高肅越過那些宮女和宦官,從層層疊疊的軍士們中間離去了。
一道淡淡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後,也一同飄走了。
外面的月色很好,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宮廷裏,如一件輕。薄的紗。在宮牆的陰影裏,停着一輛暗色且狹窄的牛車。高肅很快便上了牛車,叮囑前邊那人仔細些,随後撫了撫懷裏女子的面頰。
懷裏的女子一點點地睜開眼睛,望着他,目光稍帶點兒迷蒙。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低沉道:“我先将你送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安置。”随後吩咐趕牛車的車夫再快一些。他為了掩人耳目,故意用了牛車而非是馬車,而且還故意揀了偏僻無人的小路走,不多時便從一道角門出了洛陽城,直往城郊的鄉村駛去。
她乖乖窩在他的懷裏,玩着他的手指頭。
淡淡的月光從天空中直照下來,又慢慢地,被一片烏雲遮擋住了。
周圍的路有些昏暗,連車夫都有些看不清路。
行進的速度放緩了下來。
她倚靠在高肅懷裏,輕聲問道:“今天夜裏,你忽然帶着我出來,不要緊麽?”
高肅緩緩搖頭,道了聲無妨,又附在她的耳旁,将自己的打算告訴給她聽。從她假死的那一刻起,宮女阿瑤的戶籍、身份、包括她存在于世間的一切痕跡,都将被抹除;高肅已經給她挑好了一處莊子,讓她先在莊子裏避避風頭。等風頭過後,他便會設法給她安排一個全新的身份。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安置地妥妥當當。
趕車的車夫似乎是個啞巴,從頭到尾,都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話。
高肅細細地說完之後,又嘆息一聲道:“但事情卻籌備得有些倉促。這些日子,恐怕你要留在莊子裏不能出門,甚至連屋門也不要出。阿瑤,你記住了麽?”
她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高肅以長指撫過她的發,随後又俯下/身,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她在高肅懷裏靜卧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一樁事情,便抿唇笑道:“上回忘了告訴你,你于我的那件外袍,已經被我塞進爐竈裏燒幹淨了。”
随後又眨眨眼睛,笑道:“這件事情,總該要教你知道。”
高肅沉沉地嗯了一聲,眼裏隐隐有些贊許之意。阿瑤留在宮裏,那件外袍就是個禍害,她要是不燒掉,日後少不得被人翻出來,惹出一身的麻煩。
兩人又依偎着說了些話,便很快來到了一間莊子裏。
這是一間很小也很僻靜的莊子,裏頭除了三兩位老仆之外,竟然沒有旁人。
高肅朝那位車夫點點頭,示意他在門口候着,随後将雲瑤抱了進去。四周圍都是寧谧寂靜的草木,偶爾有些蟲豸的鳴叫聲,卻顯得格外的安寧。
他抱着她來到主屋,叮囑她在這裏留一段時日,便匆忙地離去了。
那些留在莊子裏的、趕車帶他走的老仆們什麽話都沒有說,仿佛是個啞巴一般,整夜都在有條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嘗試着喚一位過來,詢問他的名字,但得到的僅僅是一個搖頭。再追問急了,才有一位老仆嘶啞着聲音說道:“侯爺不容許我等與旁人交談,即便是夫人也不能。”
話已說到這般地步,她再是糊塗,也該明白了。
于是雲瑤便假裝什麽都不知情,在屋裏安安穩穩的睡了一宿。
次日一早醒來,用膳,更衣,歇息。再次日一早醒來,更衣,用膳,歇息;再次日一早醒來……
如此日複一日地,在這間偏僻且又寧靜的莊子裏,等候高肅的消息。
這一等,就是整整兩個月的時間。
兩個月之後高肅終于回來了,不過是帶着許多人一起來的。那些人裏有仆從、有管家、有丫鬟婢女、甚至還有一位自稱是太尉的孫女。那位自稱太尉孫女的少女拉着雲瑤的手,上上下下地一瞧,便抿嘴笑了:“果然是個漂亮的姑娘,難怪侯爺一直都念念不忘呢。”
雲瑤輕輕嘶了一聲,朝高肅那邊望了一眼。
高肅正在叮囑那位管家,這裏應當添置些什麽、那裏不能擺放些什麽……暫且無暇顧及到她。反倒是那位自稱是太尉孫女的少女又撲哧一聲笑了,大大方方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表姊了,也是我姨母的幹女兒。咦,你大約還不知道我姨母是誰罷?我與你說……”
太尉孫女也不顧她是否能聽懂,将自己姨母的那一支親屬,仔仔細細地揉碎了告訴給她聽。
聽着聽着,雲瑤便有些悟了。
高肅這是要給她安排一個“太尉的外孫女、本朝某個外放官員的嫡親女兒”的新身份,好讓她重新回到洛陽城裏去。至于高肅為何要兜這樣一個大圈子……
他要娶她。明媒正娶。
☆、54|54
那位少女還在絮絮叨叨地,跟雲瑤說一些自己姨父家裏的事兒。她的姨父同樣是一位王侯,其位不在高肅之下;穎川侯與他兩家聯姻,自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至于她的姑母,也即是雲瑤“将來的母親”,一直跟着她的姑父留在外地,大約有二十年不曾回過洛陽了。
因此雲瑤的新身份,七拐八折的,既讓旁人看得眼花缭亂,又讓人隐隐地感到畏懼。
而且即便是少女本人,也不曉得穎川侯的這一步棋,到底是針對她的祖父,還是針對她的姨父,又或是與她的姑父一同下的。總之這些天府裏鬧得沸沸揚揚,都知道府裏多了一位表姑娘,而且很快就要與穎川侯完婚了。
連宮裏的陛下都按捺不住,親自下了賜婚的旨意。
雲瑤從高肅身上收回目光,朝那位少女微微一笑。
從那位少女繁複且蕪雜的話語裏,她聽出少女身邊并無同族姊妹,亦無要好的手帕交(因為太尉位高權重,同輩的姑娘不是巴結,就是避之唯恐不及),此時多了一個表姊妹,便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親自到這裏來接她回府了。
那位少女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正是一派的天真無邪。
她不知不覺便想起了昔年的自己,禁不住啞然失笑出聲來。
“姊姊不妨今日便回府,與我一同吃住罷。”少女喜孜孜道,表情全無防備。
雲瑤笑着說了聲好,忍不住又微微側過頭望着高肅。恰好高肅與那位管家說完了話,亦轉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兩個人目光相撞,忽然又是一愣,眼裏俱多了些了然的神情。
他們相處的時間太過長久,與旁人之間,難免會多了一些默契。
高肅又吩咐了那位管家一些話,便看到管家躬身退開,帶着兩位老仆、還有兩架富麗堂皇的馬車,一齊到莊子的後邊去了。高肅猶豫片刻,終于還是走到雲瑤跟前,喚道:“阿瑤。”
那位少女的聲音戛然而止,轉頭望見高肅,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松開雲瑤的手,溜了。
高肅等她走遠之後,才無端端地解釋了一句:“她是早已經許了人家的,過兩日便會完婚。”
雲瑤聞言一怔,随即笑了:“你……”
高肅正色道:“因此,我同她沒有任何幹系。”
雲瑤按捺不住,朝他身前走了兩步,靠在他的肩膀上,悶悶地笑出聲來。
高肅順勢将她攬在懷裏,下颌抵在她的額角,有些郁悶地說道:“只可惜我籌備得倉促了一些,等六禮走完,只怕三兩個月都要過去了。阿瑤,”他低下頭凝望着她,溫和地說道,“這三兩個月裏,你便要一直住在太尉府裏,直到我迎親為止。忍一忍罷,嗯?”
雲瑤乖巧地點點頭,說了聲好,忽然又問道:“為何不是住在我的‘生父’或是‘養父’的府裏?”她記得剛剛那位少女說過,自己名義上的生父是她的姑父,養父是她的姨父。
高肅靠近她的耳旁,語氣有些無奈:“此事是我同太尉私下議定的。”
所以不管是她的新“生父”還是“養父”,可操作的餘地其實都很小。此事是他與太尉議定的,阿瑤留在太尉府裏,才是上上之策。最最重要的是,在成婚之前,他還要設法和阿瑤真正的生父,也就是那位已經過世的侍禦史的家裏人,将事情一件件地清楚,宮裏也要善後。這些瑣事所要耗費的精力,實在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
因此這段時日,阿瑤留在太尉府裏,也能稍稍省卻他一些心力。
雲瑤雖然不明白那些事情,但隐隐也能猜測到一些。
她這兩個月在莊子裏過得越是平靜,便意味着高肅承受的壓力越大,所耗費的精力也越大。
這兩個月以來,西晉政權颠覆,賈後與諸王聯手上位後最後被扳下臺,趙王取代司馬衷成為新晉的皇帝,而且身邊還有一個東海王虎視眈眈,壓力實在是不容小觑。
但她在莊子裏,卻從未受到過任何騷/擾。
這僅僅只有一種可能性:所有一切的傷害,都被高肅壓了下來。
他在洛陽城裏承受了最大的壓力,讓她在莊子裏安安靜靜地度過了兩個月。
念及于此,雲瑤忽然又有些擔憂,他此時跟着趙王走,日後東晉皇帝登基之後,高肅又該如何自處?一個手握重兵的穎川侯,想必東晉皇帝司馬睿不會那樣大肚能容的。
不知不覺間,她竟将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高肅有些無奈地看着她,苦笑道:“阿瑤,你整日裏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她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問了什麽話。
她看看四周無人,忽然踮起腳尖,附在高肅耳旁,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實在是有些擔心。晉朝的八王之亂,最終卷進去了許多人。你當真,不要緊麽?”
高肅輕撫着她的長發,良久地沉默不語,忽然他問道:“阿瑤,你願意與我一同去北面麽?”
“北面?”她有些驚訝。高肅的話題跳躍有些太快了。
高肅低沉地嗯了一聲,聲音有些不可聞:“我與東海王亦不曾交惡。因此将來不管是誰登基,都動不到我的頭上。從一開始,我便對他們說過,除匈奴之外,再不動幹戈。”
他是晉朝最為鋒利的一把刀,但這把刀的刀鋒,永遠對着匈奴人。
因此不管是趙王上位還是東海王上位,又或是任何一位郡王上位都好,高肅都能安安穩穩地做他的穎川侯。晉朝的皇帝只能罰俸、削爵、削封邑,但卻不能像對付前朝重臣一樣,對高肅下手。
因為高肅不但是對付匈奴的一把刀,而且還是唯一的一把刀。
要是将這把鋼刀折斷了,北疆便再也無人鎮守,匈奴人南下如入無人之境,大半個北疆都要陷入連綿的戰火裏,而且匈奴人還有可能會威脅到都城。
即便是當年的司馬衷和賈皇後,也只能設法拉攏他,而非親手折斷這把鋼刀。
高肅撫着她的長發,俯身在她的耳旁,将事情細細地揉碎了說與她聽。
聽着聽着,她隐隐地松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高肅低頭望着她,笑問道:“現如今你總該能安心待嫁了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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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那位管家便帶着仆人回來了,剛剛那位少女也回來了。
雲瑤稍稍退後半步,與高肅拉開了一些距離,又朝那位少女笑了笑。少女眼睛一亮,咯咯笑着撲過來牽住她的手,親親熱熱地喊她姊姊。高肅未曾阻攔,因此她便默認下來了。
管家帶着莊子裏的仆人和丫鬟,還有一些收拾好的細軟,加上雲瑤和那位少女,一同塞到那兩輛,不,總共是五輛馬車上,浩浩蕩蕩地朝洛陽城駛去。對外,他們僅僅聲稱是表姑娘回洛陽城了。至于是哪一家的表姑娘,有人說是這家的女兒,亦有人說是那一家的養女,不管哪一個身份拿出來,都是神秘且令人畏懼的,讓人不敢也不願意深究。
至于與穎川侯完婚的事情,那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了。
從回洛陽城,到回府,到拜見太尉和太尉府裏的人,僅僅花了兩個時辰。
但她在府裏待嫁,卻整整待了三個月。
三個月的時間裏,那位熱絡且天真的少女已然出嫁,府裏的丫鬟侍女們也都換了一大半,宮裏的宮娥們放出的放出、嫁人的嫁人,多半都已經銷聲匿跡了。原先記載宮女名錄的好些本冊子,也都在一場大火裏被燒得殘缺不全,自然而然地便将許多名字抹除。
亦是在這一段時間裏,穎川侯加封千戶,在洛陽城裏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但不知為何,穎川侯依然同先前一般,喜歡獨來獨往,對誰都是淡淡的不大熱絡,平素除了籌備婚禮和前往營地裏操/練兵士之外,便再沒有其他的活動了。
一切的暗流洶湧,終歸于表面的風平浪靜。
三個月的待嫁生涯之後,便迎來了兩個人的婚期。
那時正是冬末春初的時候,冰雪消融,春風拂面,穎川侯帶着二十騎校尉和郎将前往迎親,太尉府裏擡出的一百零八擡嫁妝如同流水一般,赫赫揚揚,羨煞了半個洛陽城。
但唯有寥寥幾個人知道,那一百零八擡嫁妝裏,太尉府僅僅是象征性地添了點兒妝,其餘的都是穎川侯府的産業。将這些産業折算成嫁妝嫁進侯府,即便是新娘子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
合卺禮過後她問高肅,為何要這樣麻煩。
高肅正色道,既然是他替她僞造的身份,那自然是要将一切都置辦得妥妥當當。不管是壓箱底的田産地契還是添妝的頭面釵環,一概不能少了侯夫人的,否則如何能将一切做得這般真?
雲瑤聞言失笑。
他輕柔地将她擁在懷裏,亦笑道:“既然将從前的一切都斷得幹幹淨淨,那自然是衣帽釵環首飾田契外帶鋪子,一概都要由為夫置辦妥當,才是正理。”
這番話說得很是理直氣壯。
她瞪他,又輕輕戳戳他的胸口:“你總是有你的道理。”
高肅悶笑出聲:“……自是理當如此。夫人今夜要試試麽?”
☆、55|54
雲瑤別過頭去,盯着案桌的一角,沒有說話。
高肅笑笑,又牽着她的手來到榻邊坐下。兩人并非第一次大婚,因此也不甚拘謹。相比起前兩次的大婚,今天晚上可以稱得上是平淡。他們如前兩次一般全足了禮又回了屋,其間除了賓客有些喧嚣之外,便再沒有其他的動靜了。
高肅按住她的肩膀,一根根地拆去她發間的釵環,忽然沉沉地笑了一聲。
他說:“阿瑤,你曾告訴過我,不管轉世多少次,你我都會永遠保留前世的記憶。”
雲瑤輕輕嗯了一聲,低頭撥弄着自己的手指頭,輕聲道:“确是如此。”
在她前世的前世的前世,師父将這個法子告訴她的時候,便已經闡明,此法生生世世長久不息。當初她與高肅共用此法,也是存着半信半疑的念頭。但幾度轉世之後,便再也沒有疑問了。
師傅從來不曾騙過她,當然這一次也不曾。
高肅抽掉她最後一枚束發的金簪,任由她長長的烏發披洩在肩膀上,随後附在她耳旁問道:“那麽是否有一天,你我轉過許多世之後,又會重新回到自己的初世?”
他以為雲瑤的第一世,便是與他初識的那一世,故有此問。
雲瑤心頭一跳,有些愕然道:“不、不能罷?”師父可從來沒有同她說過。
高肅笑笑,擡手束攏起她的長發,又将身邊盛滿清水的銅盆端過來,低聲道:“我不過是随意問問罷了。”随後又從旁邊取來一方潔白的巾子,遞給她。他記得阿瑤一直都嫌那些脂粉膩味。
雲瑤就着銅盆裏的溫水,卸了妝淨了面,又取過一方幹淨的帕子,慢慢擦拭着無意中被沾濕的發梢,輕聲道:“具體的情形,我亦不知。先前師尊确實叮囑過,不管去到哪一個世界,也不管自己最終會變成誰,都是不可控制的。因此‘回到原先的那一世’,僅僅是有這個可能罷了……長恭你,你怎麽會忽然有此疑問?”
她忽然想起來,高肅很少會問關于轉世或是靈魂出竅的問題,除非是她自己提及。
高肅笑道:“沒什麽,不過是偶爾會想到,要是有一天忽然回到了大齊,見到曾經的自己,我又該如何自處罷了。”這世上總不會有兩個蘭陵王,亦不會有兩個蘭陵王妃。
而且偶爾一些時候,他确實會懷念自己的前世。
當然不是懷念他的堂兄弟,而是懷念昔日的同伴和好友。
那一句“見到曾經的自己”,讓雲瑤不禁愣了片刻。她是知道外祖母悖論的,也一直都很堅信這個悖論。他們這樣來來回回地轉世,穿越,終有一天是會回到北齊的。等到那時……
要麽高肅會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出現,要麽高肅會成為蘭陵王自己。
那她自己呢?她自己又将如何自處?
雲瑤望着室內跳躍的明燭,忽然間想出了神。高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笑道:“原本是我自尋煩惱的舉動,反倒連你也一同煩惱了。”他低下頭來親親她的面頰,忽然将她攔腰抱了起來。
她輕輕嗳了一聲,捶捶他的肩膀:“長恭!”
但回應她的,是一夜的芙蓉帳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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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上頭,高肅陪着她回門。自然,回的是太尉府,而非原先“她”的那個門。
在太尉府裏高肅與太尉商談了許久,當天夜裏,高肅便開始草拟一封上書,說是北地尚不安寧,請陛下允許自己帶兵北上。至于他的夫人,他們新婚燕爾的,自然也要一同去。
雲瑤有些驚訝,為何高肅要這樣焦急。
高肅點點她的鼻尖道:“此時還有一個‘新婚燕爾’的借口。要是再等一些時日,恐怕連新婚燕爾的借口都沒有了。阿瑤,你還記得晉朝的那幾場動/蕩麽?”
她眨眨眼睛,含糊道:“隐約記得一些。”
高肅嘆了口氣。東西兩晉的記載,他從前曾仔仔細細地研習過,自然比雲瑤要清楚一些。
他将雲瑤抱到膝蓋上坐着,将自己記憶裏的晉朝往事,揀些重要的同她說了:司馬倫上位之後,朝野确實是安定了一段時日;但随着東海王失去、朝臣反反複複地洗牌,原本安定的時局,又再度動/蕩不安。
即使高肅自己就是一個變數,也同樣不敢去嘗試那微末的可能性。
“因此這些年,我最好的做法,就是留在外邊,不要回洛陽。”高肅道,“正如我先前同你說過的,司馬氏的諸王動/蕩,與我幹系不大。即使是将來朝代更疊,但凡我謹慎一些,也總歸燒不到我身上。但要是我留在這裏,那變數就大得多了。”
雲瑤望了他很久,才輕輕地噢了一聲:原來如此。
高肅很快便寫好了上疏,又輾轉遞交到了新皇帝手裏。
賈皇後和司馬衷已經被囚在了另一處地方,現在的那位新皇帝,對高肅幾乎是言聽計從。因此一聽說高肅帶着人去撫邊,他便沒有任何猶豫地批了一個字:準。
前些日子,高肅已經和丞相、太尉通過一些氣了。再加上皇帝的那個“準”字,高肅便順順利利地離開了洛陽城,前往北地鎮守,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而他的妻子,自然也跟着一同去了。
美其名曰,新婚燕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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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地的日子,他們過得很是平靜。
除了高肅偶爾會出戰匈奴之外,便再沒有第二件可以稱得上是“麻煩”的事情了。
随着洛陽城的沖/突一日日加劇,雲瑤也一日日地感到不安起來。但正如高肅先前所言,他是晉朝最鋒利的一把刀,但凡未來的皇帝不蠢,都不會主動去動他。而且這些年他在北疆,一直都兢兢業業地守着匈奴人,皇帝就更加不可能動他。
直到有一天,南邊傳來消息,司馬睿上位當了皇帝,他們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那時他們在北疆已經住了很久了,即便是新皇司馬睿,也幾乎想不起北疆還有那麽一位王侯。但這些年高肅阻攔匈奴人南下的戰績,卻是整個洛陽城都有目共睹的——哦,不,現在已經不是洛陽城了,司馬睿他已經遷都了。
高肅除了偶爾會到都城去朝見皇帝之外,其餘并無太大變化。
直到有一天,高肅給她帶回了一片龜甲。
那是一片頗為古舊的龜甲,表面上布滿了裂痕,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雲瑤觸摸到那片龜甲的一瞬間,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那片龜甲觸手冰涼,而且剛剛碰到它的一瞬間,便如同有電流滑過指尖一般,讓人感到不寒而栗。但高肅将龜甲遞給她時,神情很是平靜,顯然是不知其異狀。
因此這片龜甲,是只對雲瑤一人有效的。
她的指尖輕撫過那些冰涼的裂痕,感受着那一絲細微且尖銳的疼痛。越是撫摸,她便越是感到了這片龜甲的不同尋常:它很可能,是一件上古時的占蔔器物。
“這是……”
“這是殷商時傳下來的一片古龜甲。”高肅笑道,“前些日子我去都城,瞧着這東西有些意思,便順路帶回來,讓你瞧瞧。”
這些日子高肅很喜歡送她一些小玩意兒,銅鈴铛和田玉甚至是隕鐵,什麽稀奇古怪的小東西都送過了,說是難得見到這些稀奇的東西,便索性拿回來博她一樂。
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将那片龜甲捧起來,笑道:“到真是一件難得的東西。”
這片龜甲可比銅錢草莖都有用多了,一些平素占蔔不出來的事情,或是語焉不詳的事情,甚至是一些稱得上是“天命”的事情,都能用龜甲占蔔出來。而且她還聽說,要是将這些龜甲養得久了,養至通靈,那便能随身帶着了。
“随身”的含義便是,她去到哪兒,這片龜甲便能跟到哪兒,轉世亦是如此。
當天夜裏,她便替自己和高肅蔔了一卦。卦辭正是他們新婚的那一日,高肅曾經問過的,要是他們一直不停地轉世,是否會回到原先的初世?
過去的年裏,雲瑤曾經嘗試過無數次,這個問題的答案永遠都是:九九歸一。
因此她一直都無法回答高肅,他們到底會不會回到自己的初世。
龜甲在烈火裏發出咔咔的聲響,冰涼的表面微微變得發燙。
那些龜裂且古老的花紋在火光裏變幻出了詭異的紋路,混合着淡淡的煙霧,隐約間組成了一幅奇妙的場景。在那幅場景裏,他們确是回到了初世,但很快地,場景便一分為二了。
其中之一是,他們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其中之二是,他們永遠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一陣清脆的噼啪聲過後,煙霧消失了,龜甲靜靜地躺在了火盆裏。
雲瑤俯身拾起那片龜甲,發現它依然冰涼,完全沒有任何被火燎燒過的痕跡。
龜甲上的花紋隐隐有了些變化,但是卻一點兒都不明顯。
她仔細摩挲着那些變化的紋路,将方才煙霧裏的場景反複揣摩,漸漸地得出一個結論來:
他們确實有可能回去。
但回去之後,便是一切的終結。
要麽她順利地成為一代卦神,離開這個世界。
要麽,他們便會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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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最終的答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