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8)
都那些馬廄裏是否會忽然鑽出來一個人……高肅低低地嗯了一聲,卻不放手,而是略微直起上身,用下颌蹭了蹭她的頭頂。
“阿瑤。”他滿足地喟嘆出聲,“等宮裏的事情平息下來之後,你便假死離宮罷。”
她有些困惑地回頭望他:“假死?”
高肅以長指拂開她鬓邊的碎發,在她耳旁低低地說道:“西晉的宮室與西漢、大齊皆有不同,有賈皇後在宮裏,你日後必定過得很是辛苦。”他低下頭來望着她,又道,“還有昨夜我同你說過的,宮裏不久之後便會有一場政/變,等到那時,必定會有許多人卷入其中。阿瑤,我是外臣,等到那時,很難護得住你。”
她想說自己可以趨吉避兇,但看見他眼裏的殷殷關切之意,又低下了頭,輕聲道:“好。”
腰間環繞着的有力臂膀再一次收緊,低低的聲音在她的耳旁回蕩:“這些日子你便留在此處,哪裏都不要去,我會留些人在這裏看顧着你。等我在外間安置好時……”
高肅話音未落,外間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皺了皺眉,放開懷裏的女子,幾步迎上前去,想要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情。院外的那兩位護衛齊齊行禮,叫了聲大王,緊接着便有一位身穿王服的中年男子走進院裏,步履匆匆。
“那裏出事了。”趙王說道,目光在院裏掃視片刻,落在了雲瑤身上。
高肅不着痕跡地側過身,擋住了他的視線,又作揖為禮:“大王。”
“你忙了一個下午,就是為了這個犯錯的宮婢?”趙王不知被挑動了那根神經,一腔怒氣都發洩在了高肅身上,“你身居高位又身兼要職,想要怎樣的女子沒有,為何偏偏要垂青于這樣一位宮婢?還動用了……”他硬生生剎住話頭,有些不耐煩道,“快些随我過去。陛下在獵場裏犯傻,賈後怕是又按捺不住了。你先帶着人過去,我随後就到。楚王剛剛還提到了你。”
高肅聞言,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
許久之後,他才沉默道:“好。”
“你既然知道,那便快些帶人過去。還有這院子裏,不要留你的人。”趙王的表情明顯有些不耐煩,“現在正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時節,連我都要裝醉以免行差踏錯,你怎麽還跟賈後的宮侍……罷了罷了,今日這事我權當作沒看到。但是高肅,這全天下的任何一個女子,皆可為你之妻妾,唯獨宮裏的不行。這其中的道理,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50|49
——全天下的任何一個女子,皆可為你之妻妾,唯獨宮裏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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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着掃帚,在院子裏靜立了一會兒,又慢慢地開始灑掃。趙王的那一席話到底是警告,還是提點,她聽不出來。但趙王剛才所言,卻字字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高肅臨走前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莫要擔心,随後便同趙王一起離開了。
在這種情形下,她選擇相信高肅。
掃了一會兒之後,天色便暗了下來。她是被罰到這裏灑掃的宮女,自然沒有留給她住的地方。那位監工從馬廄裏轉出來,瞥了她一眼,将一把木制的鑰匙丢給了她,也離開了。她握着鑰匙左看右看,怎麽看都看不出這把鑰匙是做什麽用的。
後來還是有個小小的馬僮告訴她,這鑰匙是院子旁邊那間耳房的。
她很快便找到了那間所謂的耳房,開門,進屋,躺在榻上眯了好一會兒。
第二天,高肅沒有來,她依然在院子裏灑掃,馬廄由馬僮照看着。
第三天,高肅依然沒有來,那位監工打量她的眼神,隐隐有些畏懼。
第四天,高肅還是沒有來,但她卻等來了皇後的口谕。
皇後說,她改變主意了,不打算将她留到除夕。她打算讓她回宮去洗衣裳。
高肅的假死計劃,就這樣被皇後的一道口谕,扼殺在了搖籃裏。
如果雲瑤進宮了,日日都在皇後的眼皮底下呆着,那麽想要以“染上重疾”、“勞累過度”“郁郁而終”之類的借口脫身,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了。高肅讓她出宮,是想要讓她避開宮裏的大風/暴,但沒想到現在,她非但沒有避開,反倒是越陷越深了。
雲瑤試着去問那兩位護衛,能否替她将這個消息遞給穎川侯。
那兩位護衛神情嚴肅道:“穎川侯命我等到這裏來,便是為了保護夫……您的安危。既然您被皇後召還到宮中,我等自然會将此事禀報與他。”
雲瑤安心了,但依然諄諄囑咐了一句:“還要告訴他,千萬不要胡來。”
那兩位護衛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驚疑,颔首道:“諾。”
不過半日,雲瑤便被帶回宮裏去了,未競的刷馬大業也就此夭折。
她才一回宮,立刻就被皇後晾在了屋子裏整整三天,沒有傳召,沒有口谕,什麽都沒有,簡直像是忘記了她的存在。同屋的姑娘倒是天天都去見皇後,每天回來都會神色古怪地打量她一眼,但卻什麽都沒有說。雲瑤試着旁敲側擊,但同屋的那位姑娘謹慎得很,什麽話都問不出來。
無可奈何之下,雲瑤唯有自己動手了。
此時外間的野花卻開得正盛,連草莖也沒有全部枯萎。她在翻翻揀揀了十多根草莖之後,藏身在牆根下,慢悠悠地開始蔔卦。
第一卦:未來三個月,自己是吉是兇?
卦辭曰:有驚無險。
唔,有驚無險,比什麽兇中帶吉、吉中帶兇的都好多了。
第二卦:未來三個月,高肅将會如何?
卦辭曰:平步青雲。
……既然是平步青雲,那至少意味着沒有兇險罷?
雲瑤歪歪頭,又蔔了第三卦。
第三卦:西晉宮室如何?
卦辭曰:風雷動。
……嘶!
雲瑤丢開草莖,拍拍裙擺起身,慢慢朝自己的寝屋走去。
風雷動,諸王反。她想起高肅前些日子告誡自己的話,又想起前日在馬廄裏,高肅殷切且又帶着些隐憂的目光,還有那時趙王說高肅動用了……他動用了什麽?再有就是高肅離開的那一日,趙王說陛下在獵場犯傻,顯然是司馬衷又在獵場裏說了不該說的話,惹得周圍的趙王楚王幾個蠢蠢欲動。但其他的,她便想不出來了。
雲瑤思前想後,又懊惱地哀嘆一聲,可惜自己當年沒将晉書被下來,她只知道司馬衷日後死得挺慘,也僅僅知道西晉覆滅之後就是東晉十六國,但中間具體都發生了什麽,她完全不知道啊!
前些時候,她曾經想過半夜偷溜出去見一見高肅,但同屋的姑娘經常半夜回來,而且回來後必然要搖醒她,神色驚慌地跟她說什麽齊王、楚王、東海王之類之類的事情。要是她半夜偷溜出去了,同屋姑娘喚不醒她,勢必又是一個大/麻煩,便唯有暫且作罷。
又過了幾天之後,同屋姑娘神秘兮兮地對她說,齊王死了。
“諸王謀亂,其罪當誅。”同屋的姑娘輕描淡寫道。但雲瑤知道她心裏其實沒那麽平靜,因為她的指尖還在微微顫抖,“剛剛在前殿,整間宮室都灑滿了血。還有,皇後明日要傳召于你。”
雲瑤心裏隐隐地一松,暗道,果然來了。
第二天一早,雲瑤便将自己收拾利索了,去賈皇後屋子裏見她。
賈皇後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醒來之後還要更衣沐浴上妝梳洗,又磨磨蹭蹭地用了些膳食,一眨眼兒兩個多時辰就過去了。她跟着同屋姑娘,在殿裏傻站了兩個時辰,小腿肚子還有些抽。
賈皇後取過一張帕子,慢慢地擦拭着塗滿大紅丹蔻的手,冷笑道:“知道錯了?”
她垂下頭,低眉順眼道:“知道錯了。”
橫豎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至于到底是什麽錯兒,那也得問問她的前身去。
賈皇後輕輕嗤笑一聲,又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聽聞那天夜裏,趙王帶了一位太監回去,又将他留在府裏伺候,大半月了都不曾回宮。我再派人去打探時,發現人已經不知去向了。”
她心裏一驚,繼而又想起那天高肅的話,他在那位太監口裏,問出了自己受過鞭傷的事情。
但她依然低眉順眼,不發一言,全然一副乖順的模樣。
賈皇後輕輕哼道:“瞧着你也不算什麽嬌豔的大美人兒,雖然眉眼耐看些,面容齊整些,性子柔軟些,但趙王府裏比你嬌豔的美人兒多了去了,就連穎川侯跟前服侍的兩個丫鬟,也是楚王精挑細選出來送到他跟前的,可惜穎川侯一個都沒有動。你說,他為何偏偏垂青一個你?”
雲瑤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忍着不适,在賈皇後面前跪了下來,并未多言。
“哼。”賈皇後用一枚鳳頭簪子挑起她的下巴,仔仔細細地打量很久,才皺眉放開了她,“要不是因為穎川侯手握重兵,我非得劃花你這張臉蛋兒不可。滾回你的屋子裏去,今夜陛下要宴請趙王,穎川侯作陪,至于你,就看穎川侯樂不樂意收房了。”
收房二字重重地砸下來,砸得她頭暈眼花。
賈皇後這是何意?難道司馬衷要宴請趙王,她便要被穎川侯收、收房?等等……她明白了,高肅手握重兵,又在朝中占據着舉足輕重的地位,賈皇後想要拉攏他,便打算将自己送到穎川侯的床/上去。
再聯系到先前趙王的那一番話,她的脊背上驀然竄起了一陣涼意。
成,則高肅為賈後所用;不成,那便要羅織罪名了。
果然是……好狠的心思。
同屋的姑娘忽然拍拍她,道:“歡喜魔怔了?還不速速跪謝離去。”
她這才回過神來,看見賈皇後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眼裏隐隐帶着些鄙夷。周圍一圈兒的宮女們都神态各異,有欣羨的,有嫉妒的,也有麻木不仁的。她定了定神,強忍着不适,朝賈皇後叩首道:“婢子告退。”便退出了出去。
三兩步繞出宮牆,靠在一棵大樹下,阖眼。
一道淡淡的影子從她的身上飄了出來,又回到了賈皇後宮裏。
剛剛服侍的那些宮女們大多已經退下了,賈皇後一面擰着手腕子,一面猙獰笑道:“這回我倒要看看他們如何推脫!此事若成,那宮女阿瑤不過是個順水人情,穎川侯要收房還是要棄了她都好,總歸不在我面前礙眼;若是不成,我倒要看看,他們如何洗清‘穎川侯淫/亂宮闱’這個罪名!”
啪地一聲,賈皇後塗滿大紅丹蔻的指甲,狠狠地扣在了銅鏡上。
身旁一位大宮女上前勸道:“皇後還是緊着些兒罷……”
“緊着?你要我如何緊着?這件事情早已是劍在弦上不得不發,穎川侯是朝中最鋒利的一把刀,誰掌握了這把刀,誰就占據了大半的先機。不管是東海王還是楚王,但凡有阻擋我的——”
“齊、王、便、是、前、車、之、鑒!”
賈皇後的神情有些猙獰。
影子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即便自己沒有形體,依然感覺到一股森然的寒意。
她慢慢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本體裏,冷汗沾濕了裏衣。
她想提前将此事告知高肅,但宴會就在今晚,她又不知道高肅的去向,時間恐怕有些來不及了。
但不管如何,都要試一試罷。
☆、51|49
她思考片刻,轉身往自己的屋子跑去。【 更新快請搜索】
現在距離晚上的宴會,還有大約三四個時辰的時間。賈皇後既然有心将自己送出去,那麽在宴會開始前的兩個時辰,也就是大約一兩個時辰之後,肯定會有人來監督自己沐浴更衣、梳妝盥洗的。
她所剩下的時間,其實已經寥寥無幾。
雲瑤回到屋子裏,除去鞋襪,躺到榻上,閉上眼睛,裝作阖眼小憩。随後便有一道淡淡的影子從她身上飄了出來,直往外間去。
她沒有去找高肅,因為其一她不知道高肅現在何處,其二現在的時間太過短暫,即便她僥幸找到了他,也來不及回屋了。她在宮裏飄了一會兒,很快便從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的宦官宮女們口裏,聽到了今晚擺宴的位置。
她暗暗将那間宮室的位置記住了,又飄回了自己的屋裏。
恰恰好,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聽到了同屋姑娘開門的輕微咔嚓聲。
同屋的姑娘手裏捧着一個大托盤,托盤上放着一堆薄如蟬翼的羅衣,還有些宮中少見的釵環首飾,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來。那位姑娘甫一進門,便将托盤擱在了雲瑤的枕邊,冷冷淡淡地說道:“這是皇後為你備下的東西,你早些更衣換上罷。”
雲瑤尚有些迷糊,從榻上支着身體坐起來,疑惑道:“這是……”
同屋的姑娘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大約是瞧見她的表情有些驚訝,才不鹹不淡地解釋了一句:“皇後的意思,你應當清楚罷?等今夜過後,你便是穎川侯的枕邊人了。這些東西,自然是助興的。”
助興二字一出,連那位姑娘自己都感到有些羞臊。
但那位姑娘她還是穩住了。或許是看見過太多類似的事情,又或許是她與阿瑤交情甚淺,總之說完那番助興的話之後,便一個字都不肯多說了。雲瑤本想同她打聽些別的事情,但見到她這副樣子,便打消了先前的念頭。雲瑤抱着那一捧薄如蟬翼的羅衣,輕輕地嗅了嗅,果然在上面聞到了一縷淡淡的甜香,讓人感到精神有些恍惚。
這些淡淡的甜香,加上薄如蟬翼的衣裙,再加上今晚的酒,賈皇後的思慮不可謂不周到。
但不知道賈皇後預備何時何地,将她送到高肅身邊去?
雲瑤一面琢磨着今晚的事情,一面到外間去給自己燒了些熱書,預備要沐浴。同屋的那位姑娘雖然冷冷淡淡的,但一直都在旁邊盯着她,偶爾還會給她遞一瓢熱水,指點她如何更衣。
如此忙碌了小半個時辰之後,雲瑤已經在那位姑娘的指點下,換上了羅衣,将長發重新挽束得整整齊齊,外間裹着一件大氅,坐在榻上等候賈皇後的口谕。
同屋的姑娘說,等到晚間的時候,賈皇後會親自派一個人過來,将雲瑤帶到殿裏去的。
“殿裏”二字一出,又讓雲瑤感到心裏一驚。
她始終沒有忘記,前些日子趙王是如何警告高肅的。趙王說讓他不要動宮裏的人。
而且剛剛賈皇後坦言,假如她和穎川侯談崩了,那麽定會給他安上一個“淫/亂宮闱”的罪名。
這個罪名到底要怎麽安,在聽到“殿裏”二字後,她心裏已經完全清楚了。
假如她這副穿着打扮,與穎川侯一個外臣,同時出現在“殿裏”,高肅必定是百口莫辯。到時候不管有誰替他說好話,這個罪名都會妥妥地落到實處。
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同屋的姑娘終于離去了。
今天晚上,雲瑤是要作為禮物送出去的。因此貼身服侍皇後的,就變成了她同屋的姑娘。那位姑娘走遠之後,雲瑤便起身虛掩了房門,歪躺在榻上,做出一副“等得累極了”的表情,睡過去了。
随後便從本體裏分出一道淡淡的影子,偷溜了出去。
同屋那位姑娘去了皇後的寝宮,她便照着白天記住的那間宮室的位置,慢慢往前頭飄去。現在的時機剛剛好,宮人們還在陳列食案,皇帝皇後和那些被宴請的大臣們也還沒有來,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朝前頭飄去。又過了三兩刻鐘之後,果然看到幾位王侯相互恭維着,朝這邊走了過來。
打頭的居然是趙王。
她腦中輕輕地嗡了一聲,但卻無暇去細想。在王侯當中逡巡片刻,又仔細辨認了片刻,她順利地找到了高肅的所在。一行人中打頭的是諸王,高肅便比他們稍稍落後了一些,他與一位看起來年紀很大的官員并肩走過長廊,在拐角處時,忽然又落後了半步。
雲瑤飄到他的肩膀上,如往常一般,輕輕喚了一聲長恭。
高肅很快便僵住了。但同樣很快地,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步伐,落後了那位官員三四步左右,表情依然平靜且寧和,仿佛剛剛不過是幻聽罷了。
她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伏在高肅肩膀上,輕聲道:“長恭,賈皇後她想要将我當成禮物贈與你,就在今晚。而且賈皇後她還說……”她将上午在宮裏聽到的那些話,逐一地轉述了一遍,随即又有些擔憂地問道,“長恭,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是好?”
話已說到這般地步,高肅便不能再當自己是幻聽了。他側頭望了自己肩膀一眼,薄唇微微地翕動。雲瑤睜大了眼睛努力分辨,才隐約分辨出他是在說“你已将此事告知于我,那便無需再擔憂。回去罷,我心裏有數,等你過來之後,我再細細地解釋給你聽”。她輕輕噢了一聲,剛想說自己聽明白了,忽然前頭的某一位王哈哈大笑道:“穎川侯怎麽落到後頭去了?”
高肅無聲的叮囑戛然而止。他不動聲色地上前兩步,與那位不知是楚王還是吳王還是膠東王的家夥斡旋了兩句,又有意無意地側頭看了一眼。雲瑤努力将自己蜷縮到最小,貼在他的耳旁,用盡量小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了。我回去了。”而後便飄出了三尺遠。
她看到高肅微微颔首,又回過頭去與那位王斡旋,便轉身往自己的寝屋飄去。
剛一回屋,她的腦子裏便又是嗡的一聲,呆住了。
兩位年老的嬷嬷在旁邊仔細打量着她,一面皺眉一面不知在嘀咕着些什麽。她身上那件外袍已經歪歪斜斜,被人除去了大半。忽然其中一位嬷嬷點點頭,在她的鎖骨、腰腹、手腕、腳踝上都抹了點兒東西,又朝另一位嬷嬷低聲道:“比烈酒更容易醉人。”随後一頭一尾地将她擡了起來。
她自然不能讓人這麽擡着出去,于是便嗚地一聲醒了過來,在嬷嬷們手裏掙紮片刻,攏了攏外袍,瞪着一雙眼睛望着她們。嬷嬷們見到她醒了,也沒有多說什麽,而是催促她快走。
外面的天色已經全部暗了下來,嬷嬷們沒有帶宮燈,幾可算是伸手不見五指。但嬷嬷們早已經走熟了那條宮道,很快便将雲瑤帶到了一間空曠的屋子裏,其中一位嚴厲地叮囑道:“在這裏候着。”便與另一位嬷嬷一同走到屋外去,像是在等候什麽人。
不多時便又有一位宦官來到這裏,與嬷嬷們低聲耳語了兩句。
嬷嬷們聽罷之後,吩咐那位宦官找個時機将穎川侯帶過來,便繼續在屋外守着。這裏似乎是一座宮室的後殿或是內殿,外面隐隐傳來觥籌交錯的聲音,還有男子爽朗的笑聲,但這裏卻靜悄悄的,連一個人都沒有。唯一一件稱得上“比較”正常的東西,就是一張榻。
榻?
再聯系到賈皇後先前所言,雲瑤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她不知道高肅預備如何對付賈皇後,因為剛剛與高肅在一起的時間太短,她只來得及将這件事情提前告知于他,卻沒來得及等到他的答複。高肅說他心裏已有數了,那她便再相信他一次罷……她坐到那張唯一的榻上,目光平靜地望着外面,等候那人的到來。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一個半時辰……
一個身穿暗色錦衣的男子被人扶了進來,神志似是有些模糊不清。外間的兩位嬷嬷詭谲地笑了一下,其中一個揚聲喚道:“還不出來扶着穎川侯。”雲瑤心裏咯噔一聲,朝外間打量了一眼。外間依然是昏暗一片,除了那兩位嬷嬷、高肅還有扶着高肅的那位宦官,便再沒有第五個人了。
她咬咬牙,上前扶住高肅,忽然感到他一個趔趄,随即将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了自己身上。
高肅似乎是喝醉了,連走路都有些不穩當。那位宦官将他交到她手裏時,同樣詭谲地笑了一下,随後便離開了。兩位守在外間的嬷嬷阖上房門,宦官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那些宴會上歡飲和觥籌交錯的聲音,似乎離他們越來越遠。
她輕輕拍拍他的面頰,想要喚一聲長恭,卻忽然被他豎起一根手指,按在了唇上。
他微微地搖了搖頭,示意隔牆有耳,随後便故意加重了腳步聲,踉踉跄跄地栽倒在榻上,還踢翻了榻上的枕頭。她不知道高肅的真正意圖,但卻知道他剛剛的舉動是何意,便用輕柔且乖巧的聲音喚了一聲穎川侯,随後怯怯地靠了上去。
高肅伸臂将她攬在懷裏,粗重的呼吸聲噴灑在她的頸側,但另一只手卻在她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道:隔牆有耳,亦有眼睛。
——這是,有人在監視他們一舉一動的意思?
她眨眨眼望着高肅,想要問問他到底該怎麽做。但四周圍一片暗沉沉的,唯有窗邊遺漏了幾絲清冷的月光。她看不清高肅的表情,想來高肅也看不清她的,唯有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在黑暗裏顯得分外清晰。
他在她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道:等過了今晚,便無礙了。
随後他捏住她的手,輕輕揉搓了片刻,随後抱住她的腰身,俯身吻了下去。
☆、52|49
一個極致纏綿的吻。
他的呼吸間還殘留着酒液的香氣,整個人幾乎要覆在她的身上,暗色的寬大袖擺擋住了那幾絲漏下來的月光。帶着薄繭的指腹在她的手心裏慢慢劃過,一筆一劃地寫道:不要害怕。
她輕輕唔了一聲,閉上眼睛,慢慢地放松了自己。
輕輕淺淺的吻從她的面頰一路往下,溫熱的呼吸聲和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在她的耳旁交錯。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展開他的手掌心,在他的掌心裏寫下:我的身上,還有衣服上,都抹了奇怪的東西。
他發出一聲沉悶的輕哼,在她的手心裏寫道:是什麽?
她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手掌心裏寫道:助興的東西。
纖細柔軟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裏滑過,又被他握在手裏,慢慢地貼在了心口上。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透過她的指尖,慢慢傳遞到了她的全身。一個溫柔且有些粗重的吻落在了她的耳畔,随後便是他低沉且略帶着幾分磁性的聲音:“無妨,将一切都交給我罷。”
她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果然乖乖閉上了眼睛。
寬大的暗色袖擺覆蓋在她的眼睛上,外面的那件大氅被解開,褪去,但卻沒有動裏面那件羅裳。
他在她的頸側和耳畔反複吻吮,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像是要與她共赴*——至少從外面那三個人的角度來看,确實是如此。可實質上,唯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一切不過是做戲罷了。
淡淡的甜香從她的手腕、腰腹、還有那件羅裳上散逸了出來。
高肅聞到那股甜香,又沉悶地哼了一聲,狠狠地咬住了那件紗衣,但卻沒有動她分毫。她能感覺到他的體溫有些微燙,連心跳聲也比平素急促幾分,她有些焦急,一筆一劃地在他的手心裏寫道:沒有關系麽?
一面寫,一面嬌嬌軟軟地輕呼了一聲:“啊……”
仿佛她被穎川侯咬在了後頸,在呼痛一般。
高肅身形驀然一僵,身體緊繃繃的,如同着了火。
他在她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下“無妨”二字,随後又緩緩地寫下:莫要再胡鬧了。
剛剛她那一聲軟軟的輕呼,簡直是在折磨他自己。
雲瑤輕輕嗯了一聲,軟軟糯糯的鼻音輕哼出來的瞬間,又讓高肅身體一陣緊繃。他埋首在她的長發間,企圖用她冰涼的發絲,稍稍緩解自己的情緒。這間屋子裏實在是太過煎熬了,多呆一刻,怕是會要了他的命。
但他又必須将這場戲演足。
因為現在裏裏外外的,都是隔牆的耳朵,還有窺探的眼睛。
他伏在她耳旁,粗粗地喘着氣,心裏默默計算着時間。
她的手腕被他扣住了,連帶着聲音也被他含了進去。他極耐心且極細致地吻着她,仿佛外間的一切,都與屋裏的兩個人全無幹系。
但那些細碎的腳步聲,那些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始終被他聽在了耳朵裏。
他閉着眼睛,努力強迫自己去思考別的事情,例如外面那兩位守門的嬷嬷,例如那位來來去去許多回但卻不曾說過話的宦官,還有鞋底與青石地板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音,還有更遠一些的,宴會上觥籌交錯的聲音……
他在等,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
夜色慢慢地深了。
外面那些悉悉簌簌的腳步聲忽然慢了下來,還有人在屋外焦躁地耳語。那兩位嬷嬷中的其中一位,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什麽?”随後叩了叩屋門,輕輕喚了一句穎川侯。
回答那位嬷嬷的,是一聲男子沉悶的低哼,還有女子的輕吟。
外面的聲音又小了下來,這回是匆忙遠去的腳步聲。片刻之後,在更遠一些地方,觥籌交錯的聲音忽然變成了大笑,随後有人狠狠地摔碎了手裏的杯子。
摔杯為號,古往今來的人們,都很喜歡用這一招。
高肅沉悶地哼了一聲,估摸着時間應當差不多了,又在她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道:待會兒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要作聲。你現在還能靈魂出竅麽?
她伏在他的頸側,微微點了點頭。
他停頓片刻,又在她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道:待會兒要是有人進來,你便離開自己的身體。我帶你離開。你不要發出聲音,也不要動,只當成自己已經死了。
她反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裏寫道:還是要假死麽?
上回她被賈皇後發落到馬廄裏刷馬,高肅就曾經想讓她假死脫身。現在,他還想要再來一回?
高肅微微颔首,在她的手心裏,鄭重地,一筆一劃地寫道:在宮裏,我無法護你周全。阿瑤,從今往後的二十年,是東西兩晉最為動/蕩的二十年。我不敢讓你留在宮裏。所以,随我走好麽?
他寫完,又握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絞纏在一處。
她緩緩地點了點頭,在他的耳旁說道:“好。”
這個好字極輕極輕,大約只有他們兩個聽到了。
高肅又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仔細聽着外面的動靜。外面倉促的腳步聲已經停下來了,随之而來的是鐵甲撞在長刀上的叮當聲,還有一位女子驚恐的尖叫。他沉沉地笑了一聲,埋首在她的頸側,慢慢平複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那位賈皇後,現在應當落在趙王的手裏了。
剛剛在宴會上,他确實不曾推辭過賈皇後的意願,但也沒有答應。
現在賈皇後在外面和趙王、楚王、東海王等人在一起,身邊沒有任何親信的人。假使賈皇後或是趙王,想要趁機做些什麽,那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而且現在,他,不在,外面。
高肅輕輕吻啄着她的面頰,長指輕拂過她的發,隐隐地喟嘆出聲來。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了。
又過了片刻之後,外間傳來嘩啦一聲脆響,緊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門,聲音惶急且驚恐:“侯、侯爺,快些出來呀,再不出來就來不及了!侯爺!”一面用力捶打着門,一面聲嘶力竭地叫。
但那道門,是從裏面反鎖的。
高肅閉上眼睛,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地寫道:怕麽?
她微微搖頭。
好。他一筆一劃地寫道,現在你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明白麽?
她再次微微點頭。
高肅捏了捏她的手心,俯身在她的耳旁,略略提高了聲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他的聲音低沉且又慵懶,帶着一絲微微的沙啞和餍足,仿佛剛剛的那一段時間,他過得很是惬意。
一顆微燙的汗珠啪嗒一聲,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眨眨眼睛,調整了一下聲線,用一種嬌軟且帶着幾分崇拜的聲音,怯生生道:“婢、婢子喚作阿瑤。”說出口的時候,她明顯看到他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他粗粗地喘着氣,在她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道:很好,繼續。
随後高肅伏在她的耳旁,沉沉地笑了一聲。這種笑聲全然不同于往日,反倒顯得有些陌生和……暗沉。他一面沉沉地笑了片刻,一面啞着聲音問道:“阿瑤?哼,阿瑤。”
聲音裏仿佛帶着幾分積郁已久的暗色。
與此同時,他又在她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道:她們能從門縫裏看見裏面的情形。閉上眼睛,放松,待會兒,要假扮成被我親手了結的模樣,明白麽?我需得瞞過趙王的眼睛。
寫到親手了結四字時,高肅微微停頓了一下,在她耳旁低聲道:“這是唯一的法子。”
那七個字他說得很輕很輕,隐然帶着一絲顫栗。
雲瑤微微怔了片刻,随即便了悟了。
他要造成一種自己死在他手裏的假象,然後順理成章地,将自己帶出去。
因為作為一件禮物,作為賈皇後送給穎川侯的禮物,不管最後的贏家到底是趙王還是東海王,自己都注定免不了一死。因為趙王很久以前就提到過,要高肅不要動宮裏的人。
一個手握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