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7)
宿醉,在馬上接連嘔吐。旁邊一位太監捏着鼻子,忍住自己被吐了一身的穢物,急急忙忙地拿着巾子給趙王淨面。皇後原本想要上前,同那位太監說兩句話的,此時也捏着鼻子遠遠地避開了。
穎川侯苦笑道,恐怕要向皇後借一借這位太監,讓他送趙王回府,明日洗幹淨了再送回宮裏來。
皇後捏着鼻子,嫌惡地皺皺眉,像打發蒼蠅似的将那位太監打發走了。
因此那位太監便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皇後越走越遠,忍着自己的一身穢物,陪着趙王上了馬,又哭喪着臉一路小跑,直往趙王府而去。
她看到這裏,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随後又變成了一個小小軟軟的團子,飄到穎川侯的肩膀上,輕輕地喚了一聲長恭。
穎川侯忽然僵住了。
他側頭望望自己的肩膀,眼裏隐然帶了一點笑意。
深夜裏街道上清清冷冷的,沒有什麽人,唯有趙王還在時不時地嘔吐,嘔了那位太監滿身滿手的穢物。那位太監已經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盼望去趙王府的路更短一些。但穎川侯好心跟在他們身後,送了趙王回府,徹徹底底地斷絕了那位太監想要半路回宮的念頭。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看着這一切。
等到了趙王府,那位太監又累又困,還要捏着鼻子服侍趙王,簡直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高肅站在趙王府裏,望了那位太監片刻,才側過頭來,低聲同她道:“剛才我從他口裏問出來了,皇後為何要遷怒于你。”
她眨眨眼睛:“诶?”
“因為我同你說了一句話。”高肅的聲音低低沉沉,隐然帶了一絲怒意,“阿瑤,我……”
他說不下去了。
她輕輕嗳了一聲,想起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那些宮鬥劇裏,皇後宮妃們的扭曲心态和狠辣手段,心裏便釋然了。她輕輕飄到高肅手心裏,望着他,認認真真地說道:“我會設法出宮。那座宮室裏,我是一日都不想呆下去了。長恭,你會幫我麽?”
高肅微微颔首:“那是自然。”
她望着他笑了,笑容淺淺淡淡,仿佛帶着一絲滿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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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蹭了蹭他的食指,續道:“還有方才的那件事情,大約你已知道了。那位宮女掉到了水裏,醒來之後,我便回來了。長恭,此事我不欲瞞你,也無從去瞞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孤魂……”
“阿瑤。”他生生阻斷了她的話,目光沉沉的,有些暗色。
她偏頭望着高肅,有些不明所以。
高肅一動不動地站在夜色裏,凝望着她,許久之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阿瑤,此事莫要再提了。”
☆、47|46|
他說,阿瑤,此事莫要再提了。
他還說,阿瑤,你早些出宮來罷。不管你用什麽法子,我都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高肅說這番話的時候,整個人站在夜色裏一動不動,像一尊石砌的塑像。
她躺在他的手心裏,剛剛準備将自己的來歷、自己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自己為何會忽然跑到這位宮女身上……一件件地跟他講清楚。但高肅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低聲道,那不重要。
他那雙深邃且寬和的眼睛在夜色裏注視着她,目光溫和如昔。
她在他的手心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有些郁悶地想,她好不容易才決定跟他坦白的。
高肅側過頭,望了望屋子裏大吐特吐的趙王,又望了望那位被吐了一身穢物的那位太監,溫溫潤潤地說道:“我會讓這位宦官在王府裏多住兩日。但在宮裏,我便無能為力了。阿瑤,你在宮裏要小心一些,賈皇後能避則避罷。再過些日子,賈皇後便會和齊王、楚王一起,将皇帝囚/禁起來。等到那時,宮裏一定會亂。你趁機尋個機會,出宮來罷。我在外面接你。”
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身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唯有偶爾吹拂過的夜風和婆娑樹影。
她點點頭,将高肅的話都記在了心裏。她知道高肅是三百年之後的齊人,對于西晉的這段歷史,肯定比自己要熟悉很多,因此聽高肅的話,總比她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要好。
高肅又叮囑了她兩句話,眼見東方的啓明星已經升了起來,便讓她先回宮去了。至于他自己,則留在趙王府裏,預備從那位太監嘴裏,再問出一些其他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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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去的時候,腦子裏還有些昏沉沉的。
高肅說西晉宗室即将內亂,她信;高肅說賈皇後很危險應該遠遠避開,她信;高肅說她應該早些離開皇宮,她深信不疑。但現在的問題是,她應該如何離開皇宮?
“白頭宮女在,閑坐話玄宗”的例子,可是白紙黑字地寫在了紙上。這裏雖然不是唐朝,但其中意思卻是一脈相承的。她一個籍籍無名的宮女,想要被放出宮去,何其艱難?
難道要走王昭君的老路,自薦到匈奴去和親麽?
高肅一定會怒極的。
她直到回宮,都沒想出一個合适的辦法。同屋的那位姑娘已經起身了,動作蹑手蹑腳的,像是怕吵醒了她。她小小地眯了一會兒,便也從溫暖的被窩裏起身,與同屋的姑娘一起打水盥洗。
旁敲側擊之下,雲瑤打聽清楚了,她們兩個都是皇後跟前捶腿灑掃的二等宮女,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那種。昨天夜裏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吃壞了肚子告假,皇後才破例将“她”帶到宴席上去服侍。在此之前,皇後從未留意過這位粗使宮女,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
“阿瑤。”同屋的姑娘叮囑道,“雖然昨日皇後破例提拔了你,但你也不能恃寵而驕。一不留神,便是杖責、鞭笞、發落出宮的下場。因此今日在皇後面前,你還是要像往常一樣,記住了麽?”
雲瑤聞言一喜。剛剛還在煩心如何出宮,沒想到立刻就從同屋姑娘嘴裏聽到了。
她低着頭,裝作惴惴不安的樣子問道:“會、會被發落出宮麽?好姊姊,我昨日受了涼,直到現在腦子裏還有些暈忽忽的,連規矩都忘得有些差不多了。姊姊你說,要是我在皇後跟前說錯了話,真的會被發落出宮麽?”
同屋的姑娘瞥她一眼,道:“杖責、鞭笞、逐出、處死、沒入賤籍為婢,樣樣都是有可能的。要是碰上皇後心情好,自然是打兩個耳光便算萬事;要是恰好碰上皇後怒極,那即便是被杖責至死,也不會有人為你說半句好話。”
雲瑤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原來不是犯了錯便會被驅逐出宮,而是一切都要照着皇後的心情來。
她定了定神,又收拾了片刻,便同那位姑娘一起到皇後宮裏去了。皇後尚未起身,宮裏袅袅地熏着檀香,不一會兒便讓人感到昏昏欲睡。她擡眼望了望東面,看見天還沒有亮,便到外間去摘了些花瓣來,替自己和高肅各自蔔了兩卦。
高肅的卦象自不消說,身為一朝王侯,又是炙手可熱的重臣,自然是上吉。
而她自己的卦象,呈現出來的卻是兇,小兇。
她趁着皇後沒有醒來,又接連蔔了好幾卦。卦象上說,皇後會對她不利,但中途卻有貴人相救,因此呈現小兇之象。她接連占蔔了四五次,都是這個結果,便隐隐松了口氣。
随後她便丢開花瓣,回到皇後宮裏,與同屋的姑娘一起等皇後醒來。
等皇後醒過來之後,見到身邊服侍的是她,一腳便踹了過來。
皇後是女子,即使一腳踹到了她的腰上,也僅僅是讓她踉跄了兩步,摔到了梳妝臺上。她感到腰側火辣辣地疼。但卻不是因為被皇後踹了一腳,而是因為昨晚被狠狠地抽了一頓鞭子,腰上還殘留着傷痕的緣故。
周圍的宮女們都低下頭去,連大氣都不敢出。
她們是知道皇後的狠辣手段的,因此誰都沒有替她出頭。
皇後冷冷地笑了一聲,盯着她,目光裏隐有些鄙夷之色:“你倒是命大,折騰了一宿都沒有死。阿瑤,你是遴選入宮的,父母兄長都不在洛陽,即便是死在了宮裏,也頂多是草席一裹丢到城郊亂墳崗去。這些話,你都牢牢地記在心裏。”
雲瑤不敢與這位聲名狠辣的皇後嗆聲,便垂眉斂目道:“阿瑤記住了。”
皇後盯了她片刻,涼涼地笑了。她說:“算你乖巧。”
緊接着皇後在在衆多宮女的服侍下更衣盥洗,梳頭上妝,時不時瞟過來一眼,目光涼涼的,如一條冰涼的蝮蛇。她知道皇後手段狠辣,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扮成一副愚蠢木讷的樣子,才是為最安全的。求饒、哭訴或是祈求,都會激起皇後心底的暴/虐情緒,到那時自己死得更慘。
她的表情更加愚蠢,更加木讷了。
這副表情取悅了皇後。皇後嗤笑一聲,眼裏的鄙夷之色更深了:“蠢貨。”
雲瑤依然維持着那副垂眉斂目、愚蠢木讷的表情,不為所動。
蠢就蠢吧,被皇後罵一聲“蠢”,總比小命被她捏在手裏的好。
她現在已經看清楚了,自己身後沒有權勢靠山,皇後想弄死自己,簡直比弄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昨天夜裏她不知觸怒了皇後的那根弦,被皇後下令“摁死在湖裏”。雖然沒有死成,但現在只要皇後稍稍動一動心思,或是想起昨天夜裏的事情,那她的小命,就真的休矣。
在順利離開皇宮之前,還是先設法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緊。
等皇後更了衣、梳了頭、上了妝,又俯身捏起她的下巴,冰涼的目光在她的面上游弋,像是在思考該如何弄死她才妥當。雲瑤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暗示自己一定要冷靜,臉上卻一直維持着那副愚蠢且木讷的表情,沒有反抗,也沒有哭泣,盡可能地讓皇後鄙夷自己,而不是施/暴。
果然皇後眼裏的鄙夷之色更深了,尖尖的指甲劃過她的面頰,剛想要開口說話,忽然外間傳來了一個倉促的聲音:“皇、皇後,陛下和齊王到這裏來了。”
聲音尖尖細細,像是個宦官。不單止皇後聽見了,她們全都聽見了。
皇後又輕輕地哼了一聲,指着雲瑤吩咐道:“将她送到馬廄裏去灑掃、刷馬,不許遮陽,不到除夕不許回宮。我倒是想看看,等到那時,還有誰會看得上你。”
皇後言及于此,又涼涼地笑了片刻,吩咐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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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瑤很快便被帶到了宮外的馬廄裏,手裏被塞了一個刷子,粗/暴地讓她刷馬。
她一面耍馬,一面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馬糞,心裏暗暗地琢磨着,這地方到底是宮裏,還是宮外?剛剛走過來的時候,她記得自己轉過了好幾道門,其中還有一座高高的拱形門,門邊站着的都是帶刀束甲的侍衛。她猜測那一道便是宮門,但是卻不敢斷定。
在不遠的地方,站着一個膀大腰圓的監工,手裏持着鞭子,瞪着銅鈴大的眼睛盯着她,仿佛她只要稍稍一松懈,那條帶着倒刺的鞭子便會抽在自己身上,絲毫不留情面。
這裏應該是宮外罷?宮外的一處馬廄?
她一面琢磨着,一面慢慢地刷馬。
啪!
監工的鞭子抽在了地上,瞪着一雙銅鈴大的眼睛說道:“快些幹活!”
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她不敢觸監工的黴頭,便加快了一些速度。
監工瞪着銅鈴大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啧啧笑道:“看起來倒像是個細皮嫩肉的,哪裏像是個做粗活的料?該不會是觸怒了宮裏的貴人,才被罰到這裏來的罷?小姑娘,你說呢?”
他一面說,一面靠近了雲瑤細看,口裏發出啧啧的聲音。
雲瑤心裏咯噔一聲,不知不覺地停住了動作,緊緊地攥着袖子。
監工像是沒看到,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很久,才又不屑道:“腰不夠粗,屁/股也不夠大,看起來就不是個好生養的。嗤,刷你的馬罷,這副樣兒莫說是貴人了,連老子都看不上。”
她隐隐地松了口氣,手腕也稍稍松懈了兩分。
真是,謝謝你看不上了啊。
監工用一種嫌棄且鄙夷的目光看了她很久,才又倒提着鞭子,慢悠悠地轉回去歇息。但他剛一轉身,便驀然僵住了,連聲音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太太太太太……太尉!穎穎穎……”
她擡頭望去,不期然間,撞進了一雙沉沉如墨的眼睛裏。
☆、48|46|
那雙眼睛裏帶着一絲怒意,還有些隐忍的情緒。
她彎彎眉眼,笑了笑,上前去行了個禮。西晉的禮儀,她還有些不大習慣。但早上看見同屋的姑娘用過兩回,因此也不算太過生疏。
面前的監工已經迎上前去,點頭哈腰地給穎川侯和太尉見禮。那位太尉咂摸了一下,問道:“今日怎麽換了個人來刷馬?是宮裏新犯錯的宮女麽?這兩匹可都是從西域弄過來的汗血馬,要是她刷壞了該如何是好?趕緊将先前的馬童叫過來。聽見了麽,還不快去?”
監工幾乎要哭。這宮女是剛剛從宮裏出來的,顯然是犯過大錯,不然好好一個姑娘家,怎麽會派到這裏來刷馬?要是無端端的将這姑娘弄走,要是宮裏派人來查看,他不就完蛋了麽?
但太尉的話又不能不聽,那可是太尉!
正為難間,那位穎川侯開口了:“将馬童喚過來罷。至于這位——宮婢,且讓她到前面去灑掃。這兩匹汗血馬難得,還是莫要讓她經手了。”他心裏雖然愠怒,但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一絲一毫。
監工有些為難地看了穎川侯一眼,最終還是磨磨蹭蹭地,将原先的馬童叫了過來,接手了她的工作。她沒有多話,将手裏的刷子遞給馬童,便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站着,眼底隐然有些笑意。
雖然她很想看一眼高肅,但這個時間和地點,實在不是一個恰當的時機。
一雙暗底描金紋的靴子停留在了她的眼前。“還不快些到前面去。”他的聲音淡淡的,像是有些不耐煩,但她卻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凸/了起來,仿佛在壓抑着極大的怒意。
她抿唇笑了笑,輕聲道:“謹遵穎川侯之言。”言罷朝他福了福身,離去了。
身後傳來穎川侯和太尉的交談聲,聲音被壓得很低,像是在商談北面匈奴之事。她在記憶裏搜尋了一會兒,想起西晉時北面依然存在着匈奴人,直到東晉十六國、南北朝之後,才逐漸被柔然與突厥所取代。他上一世是鎮守北疆的西漢列侯,與匈奴人打過數十年交道的,想來自然不會陌生。
在前面轉了好幾圈之後,她總算看到了一個簡陋的小院子。
這裏大概是皇家或是軍府裏專用的馬廄,又或者是太仆寺裏的一處養馬地,總之馬廄一間挨着一間到處都是,只有在最前面的地方,才有一片小小的院子,院子裏積滿了厚厚的落葉,想來是許久不曾有人打掃過了。
她想起剛剛高肅的話,又想起他那雙壓抑的怒意的眼睛,不自覺地又彎了彎嘴角。
這裏沒有其他人,她便在牆根下找到一把大掃帚,在院裏慢慢地清掃落葉。
掃了一會兒之後,穎川侯和那位太尉也轉了出來,身旁跟着那位滿頭大汗的監工。穎川侯見到她,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随後與太尉一同離開了,留下監工在原地不知所措。
從頭到尾,他都不曾同她說過一句話。
但他的每一個舉動,卻全帶有殷殷關切之意。
她又彎彎眉眼笑了笑,握着掃帚慢慢地掃地。那位監工慢慢地踱了過來,盯着她上看下看,冷不丁蹦出來一句話:“你父親曾經幫助過穎川侯?”
咦咦?這又是什麽神轉折?
她不解。
那位監工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別裝蒜了。穎川侯剛剛明裏暗裏地提點過我好幾回,讓我對你好一些,因為你父親昔年對他有恩。啧啧,還真是看不出來,你一個被罰到這裏來刷馬的宮女,居然也同穎川侯有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雲瑤很久,發出啧啧的聲音。
雲瑤一怔,繼而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高肅他、他是這樣對監工說的。
她低眉順眼地說了聲“昔時年幼,因此不曾知曉此事”,便握着掃帚,慢慢地清掃着小院的一角。那位監工捏着鞭子,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看了半晌,丢下一句“好好打掃”便回到馬廄裏,監視那些馬童去了。她掃了一會兒落葉,便靠在樹底下不動了。
微涼的秋風吹拂過她的面頰,很是清爽,也很是惬意。這裏沒有人打擾她,清清靜靜的,相當舒坦。
在院裏站了一會兒之後,她又看見院外走進來一個人。
武服,武弁,暗色的長纓垂懸到腰際,佩劍在陽光下泛着凜冽的青芒。
她朝旁邊望望,見四周沒有什麽人在,才眉眼彎彎地笑道:“長恭。”
回答她的,是一聲略為沉重的嘆息。
高肅幾步跨到那間小院裏,擡手想攏一攏她的長發,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做。
他拍了拍巴掌,身後多出了一個小厮和兩個帶刀束甲的護衛。小厮接過雲瑤手裏的掃帚,護衛站在院子門口守着,而他則攥住她的手,帶着她在馬廄裏左轉右轉,居然轉到了一處耳房。
“在這裏歇一歇罷。”他溫聲道,随後從袖子裏翻出一個白色瓷瓶來,“我替你上藥。”
她輕輕咦了一聲,訝異道:“上藥?”
他攥住她的手,将她的袖子捋到胳膊以上。細細白白的肌膚上滿是鞭笞過的痕跡,淡淡的血痕有些已經結了痂,而另一些還在微微地滲血。他緊緊攥着她的手,墨黑的眼睛裏滿是愠怒自責之色,最終深深地嘆息一聲,回身去關上了門。
她乖乖地寬衣,解帶,将長發撥到身前,将整個脊背都暴/露在他的面前。
與高肅做了兩世夫妻之後,她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做法,到底有哪裏不對。
高肅再次轉身時,整個人都僵在了當場。
他閉了閉眼睛,喉結稍稍滾動了兩下,慢慢旋開手裏的白瓷瓶,挑起一點冰涼的藥膏,在她的鞭痕上細細抹開。指腹上的薄繭滑過淡淡的傷痕,帶起一陣細微的刺痛。她不自覺地悶哼一聲,決定找些別的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長恭。”她輕喚道。
“嗯。”他的聲音沉沉的,略帶着一點兒暗啞。
“你怎麽知道我被鞭……唔,疼!”她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身後之人沉默片刻,又從瓶子裏挑了一點冰涼的藥膏,慢慢地塗抹在她腰間的鞭傷上:“你忘了,那位太監昨夜留在趙王府裏。我也在。”他看到了太監袖裏的鞭子,稍加威脅之後,那太監便一五一十地,全都說了。
他感到怒極,又因為自己外臣的身份,不能直接去找賈皇後。
這一腔無處可洩的怒意,在見到她之後,全都變成了重重的嘆息。
她從鼻腔裏發出悶悶的輕哼,軟軟糯糯的,像是在同高肅撒嬌。
高肅心神不穩,幾乎握不住手裏的瓷瓶。他握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避開上面的傷痕,又溫言道:“你忍一忍。腰腹敏/感,上藥時會有些疼。”
雖然那晚她極力護住了腰腹,但還是有幾道鞭影,落在了她的腰側。
她輕輕嗯了一聲,側過身子,還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阿瑤!
高肅幾乎要控制不住,将那兩個字叫出口來。他的眼裏已經有了些翻騰的情緒,但一直都在苦苦壓抑着。長指挑開了瓷瓶裏冰涼的藥膏,在她的腰腹間細細塗抹。微涼的肌膚觸碰到他的手掌心,如同輕柔的羽毛一般。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男子,他與她做過兩世的夫妻。
她閉着眼睛乖乖躺在他懷裏,全然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
他俯下/身去,一個深深的吻。
“……嗯,長恭……”
她含含糊糊地叫着他的名字,帶着一點兒軟糯的鼻音。微涼的肌膚被他熨得有些微微發燙。他的吻漸漸移到她的耳畔,低啞道:“再這樣下去,便不用上藥了。”
他的身體如同燎起了大火,硬疼疼地無處發洩。但現在這種情形,他什麽都不能做。
高肅苦笑了片刻,又定了定神,讓她伏在自己懷裏,繼續給她抹藥,連小腿肚上也沒有遺漏。她窩在他懷裏呆了片刻,忽然也僵住了,慢慢地,伏在了他的懷裏。
溫香軟玉,一室缱绻。
高肅幾乎要将手裏的瓷瓶丢出去。他有些粗/魯地按住她的肩背(當然避開了傷處),壓低了聲音怒道:“你想要做什麽?”
她在他懷裏悶悶地哼了兩聲,又擡起頭,眨眨眼睛望着他。
高肅忍無可忍,狠狠地吻住了那雙眼睛。他聽到她狡黠且輕軟的笑,眉眼彎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嘆。她伸出雙臂,環抱住他的腰身,滿足地将頭枕在他的肩窩裏,低喚道:“長恭。”
他一動也不能動,唯恐稍稍一動,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在他懷裏蹭了蹭,握住他幹燥且溫暖的手掌,溫軟笑道:“長恭。”
大概是自己真的太過放肆了罷,篤定面前這人愛惜自己,一點兒都不會亂來,才這樣放肆地輕狂。她滿足地窩在他的懷裏,一遍遍地輕喚着他名字,直到高肅再一次吻住她為止。
一個深切且纏綿的吻,卻不帶絲毫的情/欲。
她睜着霧蒙蒙的眼睛,望着高肅笑。
高肅有些狼狽地轉過頭去,摸索着替她穿好衣服,又啞着聲音道:“你、你在此處歇一會兒罷。我到前邊去看看。”随後起身要走。她攥住他的手,笑吟吟的,有些狡黠。
“咳。”她輕聲道,“長恭,你要這樣出去麽?”
深秋的衣服很厚實,而且還是暗色,硬要深究的話,其實什麽都看不出來。
但……
但她知道啊。
☆、49|49
雲瑤眨眨眼睛,望着他高大且有些狼狽的身影,輕喚道:“長恭。”
她攥住他的袖擺,微微仰起身子,從身後環抱住他的腰。他的身體又變得僵硬了,連帶着呼吸聲也有些粗重。良久之後,他拍拍她的手,啞聲道:“放開我,阿瑤。”卻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不放。”
“阿瑤。”他無奈道,“你身上還有傷。”聲音略帶着一點兒暗啞。
“你陪我說說話。”
他的身體又僵硬了。微燙的手掌撫過她的手背,最終将她的手攥住,慢慢地轉過身,坐了下來。
暗色的寬大袖擺拂過她的胳膊,在淺淺的鞭痕上輕輕拂了一下,有些細微的刺痛。
她眨眨眼睛,将整個人都埋到他的懷裏,委委屈屈道:“疼。”随後蜷縮在他的懷裏不動了。
他的喉頭上下滾動了一下,指腹上的薄繭拂過她微涼的肌膚。她閉着眼睛躺在他懷裏,長長的睫毛顫抖着,如同微翕的蝶翼。他忽然想起來,昨天夜裏她在趙王府裏呆了大半晚,一直都不曾安歇。
一個溫柔且缱绻的吻,慢慢地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我原本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将那些事情都告訴你的。”她嘟嘟哝哝道,“但你卻說那不重要。我每一次轉世,都會來到‘自己’的身上,但我卻不知道,前十六年,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誰。或許那是個孤魂野鬼,又或者……我自己才是那個孤魂野鬼。”
一根手指豎在了她的唇瓣上,輕輕按住。
她微微偏過頭,躲過了他的食指,問道:“長恭,如果我才是那個孤魂野鬼,你會如何作想?”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鼻尖上,緊接着輕輕淺淺地一路往下,直到她的頸側間反複吻吮,才慢慢地停了下來。他伏在她的頸窩裏悶聲低笑,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耳畔,很是溫暖。
“要你是孤魂野鬼。”他的長指拂過她的發,低聲地,一字字地說道,“那我也陪你做個孤魂野鬼便罷。阿瑤,你便是你,我亦不會将任何人錯認是你。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你歸來。”
等了一日又一日,等得心口微微發涼。在她歸來的那一日,忽然便感到什麽都不重要了。她是哪裏來的都好,他會與她一同轉世,與她共度一生,生生如此,世世如此。
他的吻漸漸移到了一處淡淡的鞭痕上,輕柔地吻啄,如同微風拂過。
她忽然瑟縮了一下,像是有些刺痛,随後又慢慢地放松下來。
“長恭。”她喃喃道,“你、你可還難受麽?”
這兩句話問出來,她忽然又感到有些羞赧,不知不覺地側過了頭去。
回應她的,是一聲沉悶的低笑。
他攥住她的手,細細地親吻着她的手指頭,含含糊糊道:“我難受與否,阿瑤與我做了兩世夫妻,難道還不曉得麽?為夫自然是——難受得很。”
為夫二字,他說得很是理直氣壯。
她慢騰騰地爬起來,枕在他的懷裏,又用他寬大的袖擺擋住目光,有些羞澀地提議道:“那……可要我幫幫你麽?你別看……”她一面說,一面将手輕輕按在了他的小腹上。
他的小腹驟然緊繃了,又沉沉地唔了一聲,反攥住她的手,沙啞着聲音道:“莫要胡鬧。”
她枕在他的胸膛上,悶悶道:“你難受呀。”而且這也不是第一回。從前她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的時候,也曾這般替他纾解過。但因為他一貫喜歡隐忍的緣故,這種情況也很稀少。
他攥住她的手,側身将她抱在了懷裏,整個兒抱着。寬大的暗色袖擺覆蓋在她的身上,遮住了那些淡淡的鞭痕,也遮住了她的模樣。她不解地眨眨眼睛,忽然感到一個微燙的吻,輕輕落在了她的耳後。
“莫要如此,阿瑤。”他隔着袖擺握住她的手,聲音暗啞且有些慵懶,“讓我抱一會兒罷,片刻之後就好。你莫要亂動。”
她眨眨眼睛,輕輕嗳了一聲,果然乖乖躺在他懷裏,不動了。
身後傳來溫熱且急促的呼吸聲,還有沉穩有力卻略有些急促的心跳。他攥住她的指尖反複揉搓着,在她的耳旁低低地說着情話。她聽着聽着,耳根有些泛紅,想要掙開,卻耐不住自己被他抱着,連動彈都有些困難。他斷斷續續地喚着她的名字,一個個微燙的吻落在了她的耳後,偶爾撐起身子來吻一吻她的眼睛,身體緊繃得厲害。
她閉上眼睛,躺在他的懷裏,享受這一刻的寧谧與安然。
慢慢地,他的身體不再那樣緊繃,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跳也慢慢地緩和下來。她閉着眼睛,輕輕喚了一聲長恭,便感到他埋首在自己的頸窩裏,沉沉地應了一聲:“嗯。”
“你、你好了麽?”
他驀然一僵,緊接着又埋首在她的頸側,悶悶地笑出聲來。
許久之後,他才用手肘支起身子,在她的頸側輕輕一吻:“你帶着帕子罷?借我用一用,明日再還給你。”随後不知從哪裏抽出一張帕子,起身到裏間去了。那帕子有些眼熟,顯然是她的。
她瞪大了眼,呆呆地坐在榻上,半天回不過神來。
他他……嗚!
做了兩世的古代女子,她确實會随身帶着錦帕,但是他他他他好像太太太太荒唐了一點!
她瞪了裏屋半晌,直到高肅再次轉身出來,含笑望着她,才又磨磨蹭蹭地下榻,穿衣,穿鞋,将地面上滴溜溜轉着的小瓷瓶收起來,又遞給他。
高肅搖搖頭,又将小瓷瓶遞還給她:“你留着。”裏面還殘留着些藥。她還能用。
她輕輕哦了一聲,也不推辭,便将瓶子收着了。高肅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片刻,又理了理她微亂的鬓發,确認再沒有什麽遺漏了,才溫和地說道:“回去罷。”
她點點頭,又哦了一聲,便由高肅陪着出去了。
走到屋外才發現,他們在屋裏耽擱了許久,日頭已經開始西斜了。院裏的小厮已經将院子清掃幹淨大半,見到高肅出來,便握着掃帚行了個禮,一雙眼睛在雲瑤身上滴溜溜地轉,像是有些好奇,但又不敢觸穎川侯的底線。高肅捏了捏她的手,有些歉意地說道:“現在我還不能帶你離開。這些日子,恐怕你還要在這裏住着。不過,好在清靜。”
這裏是馬廄,而且養了許多名貴的馬,平素除了他們幾個武将之外,誰都不會過來。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從小厮的手裏接過了掃帚。小厮見穎川侯神色如常,才将掃帚遞給了她,自己行了個禮便離去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穎川侯與這位奇奇怪怪的女子關系非常,他只是個小厮,可不敢留在這裏妨礙穎川侯。
院外那兩個護衛依然直挺挺地站着,目不斜視。
高肅忽然從身後環抱住她的腰,埋首在她的頸間,低低地喟嘆出聲。
她僵了片刻,才輕輕喚道:“長恭。”
沒有聲音。
她戳戳他的手背,僵硬道:“那裏面的馬童,随時都有可能出來。”
這裏是一片凹字形的建築,院子周圍都是馬廄,層層疊疊的,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