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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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瑤。”
“嗯?”
“随我回長安可好?”
她撐起身子望着高肅,長長的烏發從頸側垂瀉下來,眼裏不掩驚訝之色。
高肅微微地笑了笑,擡手攏過她的長發,溫聲問道:“可好?”
她遲疑片刻,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
一夜,已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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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
這三年裏發生了許多事情,例如衛青出定襄、斬匈奴萬餘人、加封長平候、大将軍,食邑三千戶;例如劉徹不知抽了什麽風,忽然讓高肅東進烏孫國,從烏孫國走大漠,與衛青分進合擊;例如當日在宴席上見到的小小的幼童,未來的霍大将軍,終于吵着要上戰場了。
但是霍去病沒有成功。因為大将軍衛青不允。
雲瑤也曾想跟着高肅一同去烏孫國,但高肅也不允。
因為那段時間,剛剛好,她有了身孕。
有孕之後高肅将她照顧得妥妥帖帖,別說讓她跟着出征了,就連出府門半步,身後也要跟着烏泱烏泱的一大群人,有醫師,有婢女,也有高肅不知從哪來找來的、每次都能将她勸說得啞口無言、乖乖回府安胎的門客。如此三兩次之後,雲瑤便乖乖地回府安胎去了。
直到十月之後,生了一對健健康康的龍鳳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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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人皆有雲,穎川侯夫人是個有福之人,穎川侯也是個有福之人。
等到又過了幾年,霍去病終于長大了些,果然一口氣直沖漠北,比他舅舅當年直搗龍城還要勇悍,一路跑到了狼居胥山。那時高肅走的是東路——對,在那場漠北之戰裏,霍去病走西路,衛青走中路,高肅走了東路——皆有斬獲,而且所獲頗豐。
再到後來,劉徹命人建五原、朔方城,本該是由霍去病帶人過去的,但不知為何,一貫沉默不言的穎川侯忽然提議道,還是由自己過去罷,至于骠騎将軍霍去病,他更适合去漠北打匈奴人。
這件事情誰都沒有反對。而且這一次,穎川侯還将自己的夫人帶過去了。
他們兩個人都知道,霍去病會因為這次去朔方城,身染重疾,英年早逝。
但因為高肅知曉這段歷史,又因為他夫人是個言必有中、擅長分|身的厲害女子,便很順利地到達了朔方城,随後又在城裏住了些年,直到匈奴人不再南下,才回轉長安。
如此,一世安然。
☆、44|44|
她醒過來時,正處在一片冰涼的湖水裏。
湖水咕嘟嘟地往她的口鼻裏冒,那種肺部嗆水的酸澀之感充斥了整個大腦。她很快意識到自己落水了,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等身體慢慢地漂浮住不動,才猛然一蹬腿,鼻尖微微地掠過湖面,深深吸了一大口空氣。
好在游泳的技能一經練成,終身有效,即便換了個身體也是一樣。
她艱難地在湖水裏撲騰,鼻腔、肺管、眼睛裏一片酸澀疼痛之感,連手腳也有些酸軟無力。濕透的衣衫黏黏地貼在身上,阻礙了她的動作,但是好在她的手邊,摸到了一塊冰涼的巨石。
她慢慢游到巨石邊上,又沿着巨石攀爬到湖心裏的一座假山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活過來了。
雲瑤在上一世壽終正寝之前,便已經知道自己會再次轉世,因此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是她沒有想到,這一次的轉世,竟然會比上一次還要刺激。上回是直接到了一場宴會裏,這回她幹脆掉到湖裏去了。
她用力嗆咳出口鼻裏的湖水,眼睛裏被刺激出了一點生/理淚水。但這點生/理淚水是有助益的,很快便将眼裏的酸澀之意給排到了外面。即使不用去看,也知道自己眼睛裏肯定是通紅一片。
她擰幹袖擺的衣角,又揉揉眼睛,再睜眼望去時,看到了一片沉沉的夜色。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這裏是一片湖泊,湖心裏有個亂石堆成的小島,她現在正站在這片亂石堆上。湖面再往外三十丈左右的地方,是一片富麗堂皇的宮室,宮室裏燈火通明,隐隐傳來歡宴的調/笑聲。
一彎新月挂在天穹的正中,周圍零星地綴着幾顆星子,顯然已是深夜。
已經是深夜了,但宮室裏還在歡宴?
她心裏浮出了一種古怪的感覺。宮室裏的主人是誰?夏桀?商纣?周幽王?還是紙醉金迷的南宋末代皇室?大多數皇帝到了夜裏,都會安安份份地休息,現在還擺宴的,除了那幾個被冠以昏君名號的末代帝王之外,她實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了。
雲瑤定了定神。将那些念頭暫且按捺了下去。她身上因為沾了水的緣故,衣服黏黏地貼在身上,很是難受。她又連連嗆咳了兩聲,直到感覺好一些了,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跳到冰涼的湖水裏。
剛剛她目測了一下,這片湖泊并不大,從湖心島到湖邊,大約只有兩三百米的樣子。如果順利,她在幾分鐘便可以游個來回。因此現在,她想要從這裏游回到岸邊去。
好在過程雖然艱難,最後還是順順利利地游過去了。
但還沒等她站穩腳跟,便兜頭地挨了一鞭子。
啪!
鞭子抽打在了肩胛骨上,一股鑽心地疼。緊接着又是劈頭蓋臉的一頓鞭影,朝她的頭臉、肩背、腿腹,一下一下地狠抽,而且像是要了命似的狠抽,邊抽,邊尖尖細細地罵道:“你倒是命大,被皇後摁在了水裏也不曾淹死,嘿,穎川侯!莫以為穎川侯在宴席上多瞧了你兩眼,你便以為自己攀上高枝兒了。這張臉蛋仔細瞧着倒是不錯,可惜被穎川侯多瞧了兩眼。即便皇後肯放過你,陛下也斷斷容不下你,倒不如今天夜裏淹死了幹淨!”
一面罵,一面劈頭蓋臉地抽,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人仿佛是個太監,聲音又尖又細,下起手來毫不容情。他身上的衣服是暗色調的,難怪剛才自己游過來的時候,不曾發現湖邊有人。她微微弓起身子,護住自己的頭臉和腹部,用後背承受那一頓鞭子。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湖邊除了那太監之外,還站着另外兩個人。
那兩個人都是女子,身上的衣物同樣偏暗,在夜裏很難發現她們。
那太監劈頭蓋臉地抽了她一頓鞭子,最後大約是抽累了,才從鼻尖裏撇出一個輕輕的“哼”字,轉頭朝身旁的女子谄笑道:“皇後您看……”
那位皇後身形嬌小,面容在黑夜裏看不清晰,但是卻可以感覺到,皇後的膚色偏暗,比她身邊的那位宮女,還有剛剛朝她揮鞭子的那位太監,膚色都要暗。雲瑤尚無暇細想,便已聽見皇後涼涼地笑道:“還是摁死了幹淨。要摁不死,便如太子一般處置了罷。穎川侯要是問起來,便說宮裏沒這個人。”
這已經是雲瑤第二次聽到穎川侯的名號了。上一次是在那位太監的口裏。
但她對穎川侯的名號并不陌生。因為她的夫婿,上一世,封地便是穎川。
雲瑤思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一個瘋狂且又大膽的念頭在她的腦海裏浮現。但還沒等她驗證它的正确性,便看到了一片明亮的火光。那是宮燈。兩列十八位宮女提着宮燈,朝她們這邊走過來了。
她剛剛在黑暗裏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此時乍見到黑暗,便有些不适應。
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宮女們的身影也開始重疊起來。在十八盞宮燈的後邊,走過來一位畏畏葸葸的中年男子,帝服,帝冕,目光呆滞,表情亦有些呆滞。他看到皇後,便如同耗子看到了貓,嗫嚅道:“南、南風。”
皇後冰冰地笑了一聲:“怎麽,陛下也要插手我的事情麽?”
“不、不不。”那位陛下連連搖頭,“南風行事自有南風的道理,這些年朕還看不透麽?南風說一便是一,朕絕不忤逆南風的意思。”他言罷,又将聲音放低了些,嗫嚅道,“剛剛齊王問了朕一些話,朕答不上來,因此、因此想請南風、替朕斡旋。”
那位陛下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低,最後已經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後臉色緩和了些,但卻依然很差:“司馬氏的家事,我一個外人,不該插手。”
“不、不不!”那位陛下急了,拉着皇後的手,說了許多好話。他的聲音有些急切也有些模糊,但雲瑤已經聽不清楚。她現在腦子裏一片嗡嗡的聲音,如同有驚雷在耳旁轟鳴。司馬氏,南風,賈南風,這裏是西晉,即将滅亡的西晉!
眼前這位陛下,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白癡皇帝,言稱“胡不食肉糜”的司馬衷。
而皇後賈南風,則是那位弄死太子、欺上瞞下、僞造诏書、把持朝綱、行事比武則天狠辣但能力卻不及武則天十分之一的西晉皇後,父親賈充,同樣是個有名的佞臣。
好吧。
她現在,已經完完全全地進入了地獄模式。
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前身如何得罪了賈南風,但身上的鞭傷卻做不得假,剛剛賈皇後那道冰冷的眼神,也同樣作不得假。她已經不指望能從前身的記憶裏得到一些什麽了,唯有從剛剛太監和賈皇後的只言片語裏,才能隐隐推斷出一些真相來。
“……不不,南風,朕的意思是,那件事情便随他去罷。”司馬衷焦急地說道,又拉着賈皇後的手,表情頗有幾分讨好之意,“不過是個宮婢,即便贈予了穎川侯又能如何?剛剛叔父說了,唔,南風,你在看什麽?”
賈皇後的目光越過司馬衷,落在了那十八盞宮燈的後面。
司馬衷轉過頭,順着賈皇後的目光看去,一臉呆滞的表情。
那是一個高大挺拔的美男子。
劍眉朗目,鼻梁挺直,薄唇微微地抿着。寬大的西晉武服穿在他的身上,非但不顯得飄逸,反倒多了幾分肅穆和慵懶之色。他的長發用武弁一絲不茍地束了起來,眼裏一片沉沉的暗色。
那人朝司馬衷遙遙施禮,低沉道:“原來陛下在這裏。”
十八盞宮燈依次朝兩旁分開,将那人徹徹底底地顯露在了夜色裏。那人見到賈皇後,眼裏微微有些詫異,但卻又神态自若地朝皇後見禮,仿佛已經見怪不怪了。
再然後,他看到了湖邊衣衫盡濕,臉色青青白白的姜雲瑤。
雲瑤眨眨眼睛,想要從模糊的視線裏分辨出那人的容貌,但卻僅僅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純墨色的眼睛,目光裏隐隐帶着幾分驚疑,幾分擔憂,像是看到了一位故人,但是又不敢上前去确認。她想要擡手揉揉眼睛,将那人看得清楚一些,但四肢已經冷得僵硬了。
“咳、咳咳。”司馬衷咳了一聲,又有些嗫嗫嚅嚅地問道,“穎川侯怎麽到這裏來了?”
那個人微微地抿了一下唇,像是在壓抑着什麽情緒,随後才朝司馬衷遙遙一揖,沉聲道:“諸王宿醉,太後亦宿醉回宮,朝臣百官亦酩酊大醉。太尉擔心陛下出事,便命臣來此——”
他略微停頓了片刻,才又續道,“請陛下與皇後回席。”
司馬衷打了個哈哈:“很是、很是。”
他一面說着,一面朝賈皇後遞了個求救的眼神。賈皇後冰冰地笑了一聲,嗤道:“那便回去罷,恰好将剛剛的事情一并料理幹淨。正好他們全都醉了。走罷,陛下。”
司馬衷隐隐松了口氣,與賈皇後并肩朝宮室走去。那位宮女也亦步亦趨地跟在了皇後身旁。緊接着便是十八位手持宮燈的宮女,再接着便是……
那位穎川侯腳步微微一頓,轉過身,大步朝她走了過來。
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一些什麽,但是卻不甚清晰。直到那人将她扶了起來,她才喃喃道:“我最狼狽的樣子,都被你看在眼裏了。”語氣裏仿佛透着微微的委屈之意。
穎川侯驀然一僵,緊接着指間咯咯作響,眼裏隐然有風暴在攢聚。
☆、45|45|
她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眼前這個背着光,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便是自己上一世的戀人。
她對自己的戀人太熟悉了,從聲音到相貌,甚至到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還有他扶着自己時,溫暖的指腹和噴灑在自己額角的溫熱呼吸,全都與前世一模一樣。她微微仰起頭想要看清他,但身體冷得僵硬,那人又是背着光的,什麽都看不清晰。
她用力地嗆咳兩聲,喃喃地說了兩句什麽。
身旁的男子目光暗沉沉的,幹燥溫暖的手掌貼着自己的肩胛骨,隐隐有一絲細微的刺痛。他不知道她剛剛受過一場鞭笞,因此捏得微微有些用力。她輕輕嘶了一聲,閉着眼睛,喃喃喚道:“長恭。”
要是不小心認錯了人,眼前這位男子肯定會丢開自己,回到宴席上去的。
但是他沒有。他緊緊地抿着唇,眼裏有一絲稍稍的驚疑,又仿佛有一絲不可置信。修長的手指按住了腰上的系帶,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将自己的外袍除了下來,覆在她的身上。
寬大的外袍上還殘留着他的體溫,還有一點溫暖的,僅屬于他的氣息。
她又喃喃地喚了一聲長恭,澀然道:“我好像,給你惹麻煩了。”
男子一手扶着她的身體,一手攏了攏她身上的外袍,眼裏的暗沉之色如同暗流洶湧。
剛剛在宴席上,他一眼便看到了這位宮婢。那時她跟在皇後身邊,眉眼相貌與自己的妻子幾乎一模一樣。當時他的呼吸驟然一滞,幾乎當場便要喊出她的名字,阿瑤。
但那位宮婢似乎不認識自己,表情一直都唯唯諾諾的,不像阿瑤。
他将那位宮婢叫到跟前,溫和地問了些話。很快他便失望了,這位宮婢除了眉眼相貌之外,與他的妻子沒有一處地方是相同的。她的眼神,她的言辭,還有些下意識的小動作,都與阿瑤大相徑庭。
那時他想,自己大概是認錯人了,就像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裏,碰到的無數個巧合一樣。
這位宮婢不是他的妻子,她只是碰巧,與他的妻子長得有些相似罷了。
接着皇後将那位宮婢帶了出去,大約是要去問話;再接着齊王質問陛下東南戰況,陛下左支右绌,無奈之下匆忙地地出去找皇後,席間的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差點兒就鬧起來了。太尉擔心今日無法收場,便讓唯一一個沒有喝醉的自己,去将陛下叫回來。
但在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即便轉世無數次,也決計不會認錯的姑娘。
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迷蒙,每次自己出征之前,阿瑤都會用這種迷蒙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下意識地靠在自己的肩窩裏,與前世一模一樣;而且剛剛她還在低聲喚自己,長恭。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喚他長恭,除了他的阿瑤。
因為這裏是西晉,是三百年前的西晉,沒有蘭陵王。
他一時間無暇去細想,為何阿瑤在宴會上的那番表現,與現在的表現大相徑庭,他的身體已經快他一步,将外袍解了下來,披在她的身上。她的全身都冷得僵硬了,面頰上沾着晶瑩的水珠,再加上旁邊的那片湖泊,不難猜測到她剛剛落了水。
一個本該是陌生的宮婢,在落水之後,變成了他的阿瑤?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細細想來又感到有些心驚。他低頭望着懷裏的姑娘,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頰,一點點地拭去了那些晶瑩的水珠。
“穎川侯。”他身後忽然傳來皇後冰涼的聲音,“你似乎對這宮婢,很感興趣?”
她在他懷裏微微掙紮了一下,像是要解釋些什麽。但他按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旁低聲道:“別怕,一切有我。”随後站起身來,朝皇後遙遙一揖。
現在是深秋,天氣已經有些涼了。因此他即便是除去了外袍,身上也還穿着武官的官服,不算是在皇後面前失儀。他長長地一揖過後,又直起身子,低沉道:“禀皇後,今日建業城中大喜,陛下亦大喜,在此大喜之日,此人儀容不整地躺倒在這裏,難免失儀。”
他一字字地緩緩道來,表情坦蕩,仿佛與那女子沒有任何幹系。
賈皇後哼了一聲,伸出一根塗着大紅丹蔻的食指,輕輕點了點他:“記住你的身份。”
他的手在袖子裏攥成了拳頭,表情和語氣卻依然波瀾不驚:“微臣謹遵皇後懿旨。”
賈皇後冷哼了一聲,又對身旁的司馬衷說道:“我們走罷。算你識相。”随後便挽着司馬衷的手,在十八位宮女、十八盞宮燈的陪伴下,施施然地離去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冷汗一點點的浸透了裏衣,眼裏的暗沉之色一點點地變得鋒利。
他知道賈皇後的手段有多狠辣。不管是在史書裏看到的,還是這十多年來親眼見到的。
現在阿瑤是宮女,而他則是一個外臣,一旦他表現出一點兒,哪怕只有一丁點兒關切之意,都會被扣上淫/亂宮闱的大帽子。他自己手握重兵,朝臣忌憚,又有趙王和太尉幫襯着,自然是無所畏懼。但他的阿瑤留在宮裏,皇後有一千種宮規可以将她處死。
趙王和太尉會幫襯自己,但不會幫襯一個陌生的宮女。
而且他們更有可能做的是,将這位宮女暗中處死,保住自己這位朝中重臣。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裏,直到司馬衷與賈皇後走遠了,才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旁邊一位太監捏着鞭子,小心翼翼地走上來谄笑道:“穎川侯您瞧,這裏天涼地凍的,您在這兒杵着,不是會凍壞了身子麽?這小——”他剛剛想說這小東西,繼而又想到穎川侯寬厚仁和,大概聽不得這種言辭,便又硬生生地拐了個彎兒,“小宮女承蒙穎川侯關照,大約也不會失儀了。您看,您是不是該回去了?”一面說着,一面用眼神瞅了瞅離去的皇帝和皇後。
穎川侯側過頭來望他一眼,沉聲道:“你似乎很希望我離去?”
“不,不不,那哪能呢?”太監讪笑道,心裏卻在暗暗咒罵,咱家當然想讓你早些離去,你不離去咱家哪能那樣快地收拾這個小東西?剛剛皇後可吩咐過了,要将她像太子一樣,清理得幹幹淨淨的不留痕跡,要是皇後回來發現這小東西還在,明兒保不住的,可就是自己的性命了。
太監想到這裏,又微微弓着身子,笑道:“穎川侯事務繁忙,而且這後半夜的,您在這裏呆的久了,似乎也不大合适。”
這座宮城分為內城和外城。這裏雖然是外城,暫時沒有後妃會路過這裏,但終究有些不妥。
穎川侯側過頭望了他一眼,烏沉沉的眼睛裏,仿佛帶着些淩厲的銳意。
太監打了個哆嗦。
穎川侯緩緩地收回目光,等帝後二人走遠之後,才又回到那位宮婢身邊,将她扶了起來。
她在他懷裏低低咳了兩聲,冰涼的指尖觸碰到他的手背,聲音也有些嘶啞:“你回去罷,萬一讓旁人看到了,那便是百口莫辯。”聲音壓得低低的,有些微不可聞。
他閉上眼睛,在她耳旁沉沉地嘆息道:“阿瑤。”
他想要問問她,為何剛剛在宴席上,全然是一副陌生的模樣。
他還想問問她,為何剛剛落水之後,她便成了他的阿瑤。
但現在她全身冰涼地躺在他懷裏,旁邊還有一個不知想要幹什麽、但遲遲都不肯離去的太監,在更遠一些地方,司馬衷和賈皇後仍然沒有離去。這些話,他全都問不出口。
她在他懷裏喃喃說道:“剛才我聽見皇後說,你在宴會上見到我了。”
他的身體驀然一僵,随後又慢慢地放松下來。
她擡起頭,望着他的眼睛,表情有些悵然。她已經猜到了,為何剛剛他在靠近自己時,身體有些微微的僵硬;她同樣猜到了,為何他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她來,而是在走了兩步之後,才又重新回轉過來,取下外袍給她披上,而且不發一言。
她閉上眼睛,慢慢地握住他的手,低聲道:“回去罷。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而且他們兩個的身份都有些忌諱,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太監,連司馬衷和賈皇後都沒有走遠。現在,實在不是一個适合解釋的時機。
他将下颌擱在她的頸側,沉沉地嗯了一聲。
這個親昵的舉動吓住了她,也吓住了旁邊那位太監。
那位太監捏着嗓子剛要尖叫,忽然穎川侯将懷裏的姑娘放了下來,來到那位太監跟前,目光鋒銳如刀,隐隐帶着幾分警告和威脅之意。太監即将叫出口的皇後二字,瞬間卡在了嗓子裏。
“穎、穎川侯……”太監感到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穎川侯的目光鋒利如刀,如同一只亮出利爪的蒼狼。太監感到自己不但腿肚子在抖,全身都在抖。這是在戰場上淬過血,殺過人,才能淬出來的眼神,如刀鋒一般鋒利。皇後的目光再是淩厲,再是狠辣,與這位穎川侯比起來,也不過是軟綿綿的絞索罷了。
“您、您您……”太監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你是要将我支開。”穎川侯目光一寸寸地掠過他,最終停留在了他手裏的鞭子上,低沉的聲音裏仿佛帶着一絲暗啞,“看樣子,今夜我不該将你留在這裏。”
他的語氣稍稍變得緩和了些,低沉道:“恰好趙王讓我尋一位宦官過去服侍,我也不用再多尋了,便是你罷。你随我到宴席上去,至于這裏,會有人來接替你的。”
☆、46|46|
他将那位太監帶到了宴席上。
宴席已經接近了尾聲,朝臣與文武百官都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一位身穿王服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走到他面前,端着酒樽,哈哈大笑道:“敬穎川侯。穎川侯一戰聞名天下,現在連洛陽城裏的稚齡小兒,都知道穎川侯你的威名了,哈哈……呃。”中年男子打了個酒嗝,再次大笑起來。
他執起酒杯,不鹹不淡地道:“齊王謬贊。”便将那杯酒飲了一小半。
齊王哈哈笑了兩聲,醉眼望見他身後的太監,又打了個酒嗝問道:“呃,那是誰?”
他瞥了太監一眼,淡淡說道:“是趙王要見的人。”
齊王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哈哈笑着離去了,身體在燭光裏搖晃了幾下。他等齊王走遠之後,才側過頭望了那位太監一眼,眼裏隐含着警告之意。太監哆嗦了一下,谄笑着喚了一聲穎川侯。
他沉默了一下,又吩咐道:“随我過來。”而後便持着半空的酒杯,到趙王跟前去了。
太監應了一聲,兩股戰戰地跟着他,一面走,一面胡亂将鞭子往袖口裏塞。
鞭梢上有一抹淡淡的血痕,在燭火光芒裏顯得觸目驚心。
但他是背對着那位太監的,因此沒有看到鞭梢上的血痕。
太監跟着穎川侯左拐右拐,終于來到了趙王跟前。
趙王也醉了,而且比齊王醉得更加厲害。他醉醺醺地敬了穎川侯一杯,笑道:“等你将匈奴人徹底逐出漠北之日,便是加封萬戶侯之期。等到那時,你我再大醉一場。”
穎川侯淡淡地應了聲“趙王謬贊”,便又将那位太監引到趙王跟前,說是人已經帶到了。
趙王眯眼看了太監片刻,又哈哈笑道:“對對,就留在這裏給我斟酒。要是斟得好,明天早晨我便向陛下請旨,将你帶回府裏去繼續斟酒。今日高興,哈哈,高興。”
太監又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朝上邊望過去。他自從進宮以來,便一直都是跟着皇後的。要是當真被趙王帶回府裏去了,那先前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可就全都付諸東流水了。
但還沒等他看到皇後,便又經受了穎川侯淩厲如刀鋒的眼神。
太監又是一個哆嗦,繼而便想起了這位穎川侯的傳聞。
三年之前,匈奴人南下侵襲,整個西晉束手無策。但是穎川侯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郎将,聞言之後主動請纓,帶着三千骁騎營北上,狠狠挫了匈奴人的銳氣。再然後,穎川侯屢戰屢捷,匈奴人在他的手底下完全逃不了好。他像是天生知曉匈奴之事一般,不管是匈奴人的脾氣秉性、慣用戰術、生活習慣甚至是艱澀的匈奴語,全部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兩個月前的那一戰,兩萬大軍直搗匈奴腹地,令匈奴人元氣大傷,起碼五年緩不過勁來。
現在連洛陽裏的黃口小兒都知道,穎川侯一出征,必定就是匈奴人的死期。
但穎川侯生性清淡,這麽些年一直都潔身自好,在朝臣裏也是數一數二的秉性高潔之人,除了與趙王、東海王、太尉等寥寥數人交好之外,便再沒有什麽傳聞了。
但這樣一位清清淡淡的穎川侯,怎麽就無端端地盯上自己了呢?
莫非,當真是因為那位宮婢?
太監想到這裏,又哆嗦了一下,趙王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好好斟酒。”
穎川侯回到自己的席間,也就是趙王下首的下首,正襟危坐,淺淺地抿了一口酒。
他的酒量不算太好,因此今天夜裏,他一直都是淺抿淺斟,借此維持神智的清醒。他知道西晉的歷史,也知道趙王司馬綸、還有日後東海王司馬越一黨的司馬睿,将是東西兩晉最後的贏家,因此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斡旋在那兩人之間,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今天夜裏,這種微妙的平衡,恐怕要稍稍傾斜了。
他以指腹摩挲着金樽,低低溢出兩個字句來:
“阿瑤……”
——————————————
雲瑤裹着那件過分寬大的外袍,哆哆嗦嗦地在草叢裏揀了幾根草莖。
草莖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正适合用來蔔卦。
她定了定神,用凍得僵硬的指尖捏着那三根草莖,默默地想着,假如她要到自己的寝屋裏去,應該往哪個方向走?一面想着,一面反扣住那三根草莖,手掌在空氣裏翻飛出一個玄奧的軌跡。
草莖緩緩地落地了,三根草莖全都指向了東北。
雲瑤揀起那三根草莖,哆哆嗦嗦地朝東北面走去。
這座宮室雖然不大,但現在已經是深夜了,而且天穹上挂着的還是一彎新月,将地面上照得一片朦胧。她沒有帶燈燭,因此便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剛才高肅為了避嫌,走得很是匆忙,沒有給她留下宮燈或是火折子。她理解高肅的舉動,因為當時司馬衷和賈皇後就在二十丈遠的地方,要是動靜太大,肯定會驚動那兩人,那樣她和高肅都讨不了好處。
她知道高肅仍舊是穎川侯,知道高肅就在自己身邊,便已足夠了。
至于将來的事情,她會一點點地整理清楚,然後再同高肅細說的。
她一面慢慢地往東北面走,一面裹緊了身上過于寬大的外袍,凍得有些直打哆嗦。
唔,看到了。
眼前就是一排宮女居住的屋子。
她捏着那三根草莖,口裏念念有詞,再一次蔔算出了自己寝屋的所在,便徑自推門進去。屋裏黑漆漆的,擺着兩張榻,其中一張是空着的,另一張榻上睡着一個姑娘。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将身上那件外袍脫下來卷了兩卷,卷成一個包裹抱在懷裏,然後小心翼翼地帶上了屋門,摸索着朝那張空榻走去。
雖然她動靜很輕,但依然驚醒了同屋的另一位姑娘。
那姑娘瞥了她一眼,又翻了個身,睡眼朦胧地說道:“既然回來了便早點兒歇着罷。明日還要早起服侍皇後呢。”
她輕輕嗳了一聲,從那張空着的榻上,翻出了一條雪白的巾子,哆哆嗦嗦地擦着自己的身子和頭發。她沒有去問同屋的那位姑娘,到底應該去哪裏打水、哪裏燒熱水。她用那三枚草莖連同屋外的一把野花瓣,占蔔出“現在去沐浴”的卦象為上吉之後,便偷偷地溜出去了。
她找到了一間廚房,又順利地找到了宮女們沐浴的地方,順利地燒了些熱水,将自己身上仔仔細細地清洗幹淨了。她身上仍舊帶着淡淡的鞭痕,連胳膊上也有一些,但現在卻沒法兒上藥。
随後她又将那些燒水沐浴的痕跡都清理幹淨了,才回到自己的寝屋裏睡了一會兒。
但是她睡不着。
任誰剛剛被狠抽了一頓鞭子,又剛剛被皇後摁到湖水裏差點兒淹死,都不會睡得安穩的。
她裹了裹棉被,閉上眼睛,緊接着便有一道淡淡的影子從身上飄出來,朝外面那間宮室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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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室裏的燈燭影影綽綽,裏面的賓客們大多已經醉倒了。
今晚這場宴席,是為了慶賀穎川侯上次的那場大捷而設,因此有了些狂歡之夜的意味。再加上明天是休沐日,不用上朝不用辦公,因此皇後特地開了宵禁和宮禁(皇帝幾乎沒有任何話語權),留齊王楚王等人在宮裏宿了一晚。至于其他的文武百官們,大多都被小厮們扶着回府裏去了。
雲瑤飄到那裏時,恰好看見趙王被小厮扶着上馬,接着又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