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5)
”
在這個世上,能對他信任至斯的人,大約也只有一位了。
——阿瑤。
高肅捏着那張兵符,眼裏一片沉沉的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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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肅一來,便解除了代國的危機。
在原本的時空裏,在衛青直搗龍城之後,漢軍便班師回朝了。但現如今軍臣單于被擒,伊稚斜單于提前三年即位,匈奴大軍瘋狂反撲,這場戰事的時間,便又延長了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的時間裏,那幾位将軍輾轉邊郡,如同兩道交錯的犬齒,将匈奴大軍狠狠地釘死在了大漠南端。假使只有衛青一個人在,那未免會顯得有些勢單力孤;但現在除了衛青之外,還有一位來自七百年後的蘭陵王,不輸于世上任何一個大将軍的戰将,情勢便再一次地逆轉。
等到秋風呼嘯而過,草原上一片枯黃之時,漢軍終于險勝了匈奴。
伊稚斜單于帶着他的匈奴大軍回到了草原深處,蜷縮起來舔舐傷口,衛青帶着人班師回朝,公孫敖躲在自己的帳子裏寫請罪書(因為他在一開始的時候,打了一場極其慘烈的敗仗)。至于高肅,他借口自己要交還兵符,向公孫敖告了兩日假,來到了郡國邊城的軍府裏。
高肅說,他想見見那位代王子,親手将兵符交還給他。
郡國将軍思考片刻,答應了高肅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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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瑤躺在榻上輾轉反側,身上蓋着一張薄薄的被子,手腳一片冰涼。
前天她的月事來了,而且不巧淋了雨,現在小腹裏一片絞痛,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剛剛高肅來還兵符,她便唯有派出一位郡國将軍去見他,自己躺在榻上動彈不得。
但她沒有想到,那位郡國将軍,居然将高肅帶到這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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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國将軍将高肅帶到府裏之後便離開了。高肅在外間輕輕叩了叩門,聽見裏面無人應答,便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屋裏空蕩蕩的只擺了一張榻,榻上躺着一位男裝女子,面色蒼白,冷汗涔涔而下。
高肅一見到她,眼裏的暗沉之色便淡褪了一些。他阖上房門,朝她走了過來。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不僅僅是腹痛,而且還發起了低燒。
恍然間,她感到一個溫暖且寬大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額頭上,耳旁似乎有人沉沉地嘆息出聲來:“阿瑤。”随後又有人俯下/身,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她微微地動了動嘴唇,想要喚他,但腹中再次傳來一片冰涼的刺痛,痛得她冷汗直冒。她在高肅懷裏蜷起身子,又攥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喃喃地說道:“疼。”
他的手掌幹燥且溫暖,微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一層裏衣,傳遞到她微涼的肌膚上。她感到自己腹中稍稍好受了些,便又往他懷裏靠了靠,艱難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我在他們面前,一直都是以王兄的身份出現的。從來沒有人識破過我的僞裝。”
高肅聞言,低低地笑出聲來:“莫說是扮成你的兄長,你扮成誰我都能認出你來。阿瑤。”
他将她整個人都抱在懷裏,下巴摩挲着她的頭頂,低聲道:“再過些日子,我便要回長安城了。前些日子陛下下旨,說是要褒獎代王之子的守城之功。阿瑤,到時你們誰會去長安城?”
漢武帝要褒獎的人是代王子,但實質上留在代國邊城裏的人,卻是代國翁主。
她閉着眼睛,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才道:“大約——是王兄去罷。”
就算她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漢武帝面前假扮自己的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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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深秋,漢軍大獲全勝,班師回朝。
當日“嚴守郡國邊城”的那位代王子,自然也被劉徹陛下一道旨意叫到了長安。但代王子生怕自己在皇帝面前露餡,便将妹妹也帶到了長安城。
殿中對答時,代王子靠着妹妹的提點,有驚無險地避過去了。
又過了數日,劉徹讓人在宮裏擺了一道宴,宴請諸位将軍。
那一場宴席上的座次,衛青為首,公孫賀與高肅次之,公孫敖則又次之。李廣尚未回到長安,因而缺席。代王子因為是宗室的緣故,便坐在了平陽公主對面、衛青的上首、劉徹的下首,整個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在平陽公主和衛夫人中間,還坐着一位七八歲大的小娃娃,眉眼有些桀骜。
——那位大約就是霍去病了。
雲瑤假扮成代王子的小厮,跟在代王子身邊替他斟酒,心裏默默地想。
☆、41|41|
四周圍響起了絲竹之聲,舞娘在席間翩翩起舞。
果然衛夫人笑道:“去病,還不去給你舅舅斟酒。這兩天你在宮裏時時念叨着舅舅,還要跟着舅舅上陣殺敵,怎麽現在舅舅回來了,反倒變得生疏了。”
幼年的霍去病站起身來,滿滿斟了一杯酒,行到衛青跟前道:“敬舅舅。”
衛青一愣,繼而又擡頭望着衛夫人,面上顯出些不贊同的神色來。霍去病年紀尚幼,衛夫人怎可放縱他飲酒?于是便推辭道:“還是以水代酒——”
“衛青。”劉徹指指他,笑道,“你還是這樣拘謹。”
幼年的霍去病站在衛青面前,端端正正地持着酒杯,眉眼間已隐隐有了些桀骜之色。這個孩子的性情與衛青大相徑庭,衛青謙謹懷柔,但霍去病卻從來不知道懼怕為何物,更別提小小的一杯酒了。
他端着酒杯,微微朝前邊傾了傾,續道:“敬舅舅。”
衛青推辭不過,便取了面前的一杯酒,與霍去病各各飲了小半杯。
霍去病一本正經道:“我在宮裏時,時常聽聞姨母言說,舅舅在北疆策馬縱橫,匈奴人聞風而喪膽。等我長大之後,也要如舅舅一般北擊匈奴,令其聞霍字而色變,再不敢踏入大漢半步。”
随後他轉過身來,朝劉徹長長地一揖:“亦不負陛下厚望。”
劉徹一拂袖擺,指着霍去病道:“這可是你說的。”
霍去病端端正正地站着,神情坦然自若:“君子一諾千金。”
衛青在旁邊低低喝道:“去病。”但因為劉徹在場的緣故,聲音只有周圍幾個人聽見了。
霍去病又朝衛青端端正正地執了一禮,随後便端着手裏的空酒杯,回到衛夫人和平陽公主身邊去了。這些天他都是留在宮裏住的,因此也不甚拘謹。
劉徹又側過頭與衛夫人說了兩句話,才續道:“今日讓你們到這裏來,是有兩件事情,想要告知你們。一是朕已拟旨,爾等北擊匈奴有功,或封或賞,不一而足;二是日前烏孫國遣使者來到長安,朕已令擇日設宴款之,你們其中——”
他目光掠過衛青,又掠過席間翩然的舞姬,最終落在了高肅身上。
“你們其中,要有一人避開烏孫國使者,不能列席。”
衛青聞言,起身道:“臣……”
劉徹略一擡手,按住了衛青的話頭。
席間諸位将軍都是一愣,片刻之後,高肅站起身來,朝劉徹長揖為禮道:“臣當離席。”
劉徹原本緊繃的表情驟然一松,又緩緩地放下了手。這回烏孫國來得蹊跷,又是在漢軍抓住軍臣單于的節骨眼上來的,對方的目的到底為何,他心裏其實很沒有底。
因此,他需要讓一位将軍與烏孫使者斡旋,再讓一位将軍留下來,作為王牌。
但這張王牌到最後到底會不會動用,劉徹心裏更加沒有底。
随後劉徹又說了些封賞諸将的事情,便提前離席了。他剛剛約了東方朔。劉徹一走,衛夫人和平陽公主自然也離席了。幼年的霍去病跟着走了兩步,忽然又跑到衛青身邊,跟衛青說了兩句話,随後才跟着衛夫人離開。霍去病走的時候,衛青表情隐隐有些頭疼,又仿佛有些苦悶。
等那些人都走了之後,代王子緊繃了半日的神情,才真正地松懈下來。他将酒杯朝旁邊推了推,道:“我們也走罷。”言罷也要起身離席。
雲瑤亦擱下手裏的酒壺,起身随着代王子離去。
忽然之間,高肅起身離席,阻了代王子的去路。他朝代王子長長一揖,言道:“王子留步。”
随後他直起身來,壓低了聲音問道:“王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高肅問出這番話時,眼裏一片坦然之色。
代王子一愣。雲瑤一驚。
代王子望着眼前的這位青年将軍,隐隐感到有些疑惑。他知道這位是當初阻匈奴于代郡、生擒軍臣單于、後來又替代國守了兩個月的城、最終與衛青将軍互為犄角之勢、将匈奴人釘死在漠南的厲害将軍,算得上是代國的半個大恩人,日後指不定要封侯拜将的。
但自己好像似乎也許大概……不認識這位厲害的将軍?
代王子轉過頭,望着自己的妹妹。
果然他看到妹妹表情一僵,眼神裏滿是愕然。
——明白了。
——是沖着自己妹妹來的。
代王子了然地點點頭。自己妹妹是個什麽脾性,他自然是再清楚不過。前些日子妹妹在衛青營裏住了半個多月,又在代國邊城裏住了兩個多月。這三個月的時間裏,剛好眼前這位青年将軍,也剛剛好和自己妹妹呆在同一個地方。
這期間其間發生過什麽事情,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他将目光從妹妹身上收回來,有些不悅道:“我們是該好好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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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個人在屋裏,已經談了兩個多時辰了。
雲瑤穿着一身小厮服色,躲在一棵大樹的樹蔭底下,望着代王府裏的書房,表情有些悶悶的。
他們兩個人剛從宮裏回來,便一前一後地進了書房,還不讓任何人打擾。裏面時不時傳出一些不卑不亢的談話聲,還有砰的一聲(拍案幾),甚至還有代王子氣急敗壞的跳腳聲。
看得出來,那兩人之間的談話,進行得不大順利。
她扯扯自己身上的小厮服色,又從旁邊路過的小厮手裏取過一個托盤和兩盞水,走到書房跟前,輕輕叩了叩門。
片刻之後,裏面傳來了代王子稍微有些扭曲的聲音:“進來。”
雲瑤推開房門,将托盤和杯盞放在案幾上,又稍稍地退開兩步,垂手立在一旁。
代王子見到是她,只感到火氣噌噌噌地往上冒,他兩步走到雲瑤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與那人當真兩情相悅?你們在上谷郡時已經——阿榣,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剛剛高肅對他說,他們兩個人兩情相悅(見鬼的兩情相悅),又相互知之甚詳(三個月時間哪來的知之甚詳),自己日後定當封侯(這倒是大實話),斷不會辱沒了翁主(倒還算是誠心),因此望代王子允了兩人的親事;只要代王子一松口,他立刻便下六禮,絕不耽擱。
代王子聞言大驚,繼而又對那最後十個字恨得有些牙癢癢。此時見到雲瑤進來,他便又壓低了聲音問道:“阿榣,你同王兄說,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她擡起頭來,靜靜地望着自己的王兄,随後堅定地,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代王子指着她,指尖微微顫抖:“這樣大的事情,你為何不說與父王與我知道!”
他們兩個人今日因為要赴宴,都穿了深黑色的朝服,簪纓束冠,顯出幾分沉郁的氣勢來。代王子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眼裏隐隐有些驚怒之意。而代王子身後的那個人……那個人亦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目光溫和,表情一片坦然。
看樣子,剛才他們兩個人,已經把話都說開了。
她微微低垂下頭,輕聲道:“未曾與父王與王兄言明,實為阿榣的過錯。”
代王子又說了一個“你”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他上前端起那盞涼水,朝喉嚨裏灌了好幾口,才感到心裏的火氣稍稍平複了一些。代王子略定了定神,想要再多言兩句,忽然外間有小厮來報,說是宮裏來了人,讓代王子前往領旨意、領封賞。
代王子便唯有暫且将那件事情放下,到外面接旨去了。
那道旨意是褒獎代王子當日在代國邊城沉穩有度,而且禦前對答不卑不亢的,賞賜了三千金、一千帛。
傳旨的宦官見到高肅也在這裏,便訝然道:“将軍為何還不回府接旨?眼下旨意想必已經到了将軍府裏了,當是喜訊,天大的喜訊。”
旁邊立刻有小厮上前兩步,給宦官遞了個荷包,笑問道:“卻不知是何喜訊?可透露一二麽?”
傳旨的宦官笑道:“将軍生擒軍臣單于有功、阻匈奴有功、克匈奴于漠南有功,因此陛下有旨,封将軍為穎川侯,食邑五百戶。将軍還是快些回府去領旨意罷,切莫誤了時辰。”
高肅聞言,微微一震。
代王子聞言亦有些驚訝,側過頭望着高肅,眼裏的愠怒之色稍稍淡去了一些。
他上前兩步來到高肅身旁,壓低了聲音說道:“即便你是陛下親封的穎川侯,此事也斷容不得你說了算。我當修書一封告知父王,到底阿榣婚事如何,當由父王來做主。”
高肅朝代王子長長一揖,道:“如此便有勞代王子。”
言罷高肅便随那位宦官離去了。畢竟劉徹的那道旨意,同樣也很緊要。要是怠慢了傳旨的宦官,又或是旁生出什麽枝節來,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當天夜裏,代王子便立刻修書一封,将此事告知了遠在代國的代王。
而代王給他的回信是:可。
☆、32|42|
可。
代王子盯着竹簡上的那個字,陷入了沉思之中。
這個可字代表的意思太多了,比如到底是讓他直接允婚呢,還是刁難一番之後再允婚呢;又比如是讓王妹在長安城裏便嫁了人,還是等回到代國王都之後,再由自己送嫁。而且還有……
雖然那人是穎川侯,但他還真不想這麽快就把妹妹嫁出去。
忽然外間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還有人輕聲問道:“王兄可歇下了?”
代王子回過神來,道:“進來罷。”一面說,一面用銅簽挑了挑面前的燈芯。黃豆大小的燭火光芒微微跳躍了一下,變成了拇指大小,将室內照得一片澄明。
屋門被人輕手輕腳地推開了,又被人輕手輕腳地阖上。
雲瑤站在那裏,黑瞳瞳的眼睛裏隐隐有些緊張之色:“王兄剛才派人去尋我,可有要事?”
表情仿佛有些忐忑不安,又仿佛有些微微的驚訝。
代王子指指身邊的坐榻道:“坐罷。”
雲瑤應了一聲,依言坐下了。代王子将跟前的竹簡推到她面前,道:“你瞧瞧這個。”
竹簡上簡簡單單清清爽爽的只有一個“可”字,筆力蒼勁雄渾,又隐隐地有些潦草,似乎是行文頗為倉促。代王子指着竹簡,食指在案幾上輕輕叩了一下:“父王只回了我一個字。”
沒有解釋,沒有附在後文的評議,什麽都沒有。
雲瑤摩挲着那張竹簡,低低問道:“父王這是,允了我二人的婚事?”
代王子點點頭,一臉沉痛的表情:“允了。”
雲瑤瞅瞅他的模樣,忽然又笑出聲來:“王兄,王兄你……你莫要用這種上戰場的表情看着我。我是要出嫁,不是要去上刑場。”況且現在,她還沒出嫁呢。
代王子略理了理衣領,那副沉痛的表情慢慢僵住了,忽然間揪住雲瑤的衣襟道:
“你還知道自己是要出嫁?這樣大的事情,為何事先不告知王兄?你在外面晃蕩了三個月,和那——”他微微噎了一下,才又續道,“穎川侯,你二人到底是怎樣一個說法,王兄現在腦子裏依然是一團漿糊,阿榣你要是當真喜愛那人便該早些與王兄說清楚,現在王兄一來不知那人家世如何二來不知他家裏是否有父母兄弟三不知那人的脾性到底如何,而且最最緊要的是我要将自己妹妹嫁出去了也尚未來得及去探知一二,你你、你還真是不讓王兄省心!”
他一口氣把話撂下來,又端起案幾上的一盞涼水,一口氣喝幹淨了。
末了還瞪着雲瑤,仿佛她仍是一個不知事的小女娃娃,一不小心便被壞人拐騙跑了。
雲瑤微微抿唇,莞爾笑道:“王兄無需多慮。那人,那人秉性一貫良好。”
代王子瞪她。
他很想抓着妹妹的衣領沖着她吼,你一不知道那人的底細二知道那人的身家,最重要的是你跟那人統共不過認識了三個月,便這樣信誓旦旦地說那人好,好,好在哪兒?你王兄在王都裏給你挑挑揀揀了好些年,都沒挑出個滿意的來,你倒自己不做聲地給自己揀了個夫君!
代王子繼續瞪她。
雲瑤輕輕咳了一聲,低聲道:“我知道王兄是為了我好。但那人——我與他不止認識了三個月。”而是與他在一起許多年了,“因此那人的脾氣秉性,我是再清楚不過的。王兄要是不信,大可以慢慢地派人去查實。”她試圖安撫自己這位王兄。
代王子一噎。
妹妹言稱自己與他相識不止三月,那就是相識已久了?但從小到大妹妹都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從未踏出過王都半步,哪裏能和那位穎川侯……代王子瞥了她一眼,道:“我自然會派人去查實的。”早在高肅與他攤牌的那一日,他便派人前往查實了。不過現如今仍然沒有結果。
他略微停頓片刻,才又續道:“今夜我叫你到這裏來,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代王子扣住那枚竹簡,按着上面的“可”字,緩緩說道,“我們大概要早些回代國。父王的這封回信,怕是有些不同尋常。”
————————
代王子的預感是對的。
他們回到代國王都的那一刻,便聽說代王忽然在宮外摔了一跤,又因為深秋吹了些涼風,此時病歪歪地躺在榻上,一直都不見好。等見到自己的一雙兒女時,憔悴的病容上才稍稍帶了幾分笑意。
代王勉強坐直起來,笑道:“我原以為你們要到月底才能回來。”
這位原本精神矍铄的代王兩頰深深凹陷了下去,眼窩裏也有些青黑,仿佛已經重病許久了。雲瑤站在他病榻前兩步遠的地方,澀澀地喚了一聲父王,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代王子鐵青着臉色,質問宮裏的醫者,代王是何時染病的,為何無人到長安城裏告知自己,
代王微微搖頭道:“是我讓他們瞞着你們的。”他瞥見自己兒子的臉色更青了,眼裏忽然有了些笑意,将拳頭抵在唇邊,重重地咳嗽了兩聲,才續道:“阿榣自己揀了個夫君,父王是樂見其成的。她從長安城裏回來的那一日,父王便知道她有自己的主意。阿榣,你大了。”
說着說着,他又用袖擺捂住口鼻,重重地咳了兩聲。
雲瑤側身坐在榻上,輕輕撫拍着代王的背。
代王咳了半日,才又續道:“前些日子,也就是在你們回王都的時候,陛下将穎川侯派到烏孫國去了,還帶了兩萬的漢軍。衛将軍沒有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衛将軍之所以不去烏孫國,是因為要時時盯着北面的匈奴人。我還聽說,再過些日子,衛将軍便要去定襄了。”
雲瑤輕輕撫拍着代王的背,勸道:“父王歇一會兒罷。眼下您……”
代王擡擡手,阻止了雲瑤的話,又對代王子說道:“今日這番話,父王只對你二人言說,等出了這間屋子,你二人立刻就要忘記。父王自知時日無多,便想着趁着自己還能動,将王位傳給阿陽。你們兩個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父王的身子如何,自己再清楚不過。但阿陽的性子,你們兩個也都清楚,當個代王是綽綽有餘的,但要對付北面的匈奴人,卻依然稍嫌不足。”
代王子驀然一怔,随即漸漸漲紅了臉。
“那也不能……不能……”代王子一口氣堵在胸口,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不能拿你妹妹的終生大事來做兒戲,對麽?”代王又咳了兩聲,目光落在雲瑤身上,見她同樣微有些詫異,才重重地嘆息道,“即便她不嫁穎川侯,我也會替你娶一位将門虎女作為元妃,助你坐穩代王之位。阿陽,阿榣,這是你二人必須受着的。”
代王子微微動了動嘴唇,似乎是要反駁,但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
雲瑤靜靜地望着代王,神色有些複雜。
代王又接連咳了兩聲,才斷斷續續地道:“因此你修書一封來代國,說你妹妹要嫁穎川侯,父王便再也沒有什麽理由阻攔了。阿榣,”他側過頭望着雲瑤,又道,“你告訴父王,是你自己要嫁給穎川侯的麽?自己心甘情願地要嫁給他?”
雲瑤有些不明所以,卻也微微點頭說道:“是我自己要嫁給他。”
代王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心裏全然安定下來。要是阿榣說她不願意,那他即便是允了婚,也可以再次反悔。但既然阿瑤說了自己願意,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如此甚好。”代王道,“那你二人便早些完婚罷。你二人完婚之後,我便傳位予阿陽。”
————————————
代國裏臨時出了這種變故,即便是雲瑤自己,也有些懵了。
她看着代王掙紮着從病榻上爬起來,給劉徹寫一封上疏,希望皇帝陛下親自賜婚;随後他又派人在代國裏廣發婚函,要将代國裏排得上號的人,全都請到翁主的婚儀上來。至于代王子,代王已經給他請了四位西席,教導他該如何做一位合格的王。
看起來,竟像是要交代後事的樣子了。
雲瑤不知道這位代王到底何時辭世,但他現在身子一日日地變差,想來已經時日無多了。她有些難受,但又因為是新嫁娘的緣故,不能表現在臉上,便只能像平常一樣與父兄說笑,努力讓他們變得輕松自在一些。
有時她甚至在想,要是自己帶着一整個書架穿越就好了,這樣起碼還可以查查歷史。
但這種事情,也僅僅只能是想想而已。
高肅已經到烏孫國裏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劉徹已經給他們下了婚旨,說是等穎川侯從烏孫國回來之後,便讓他們完婚。高肅曾派人給她帶來了兩封信,字裏行間全都是關切之意,顯然他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但因為遠在烏孫國,無從查探得起。
首飾、錦緞、婚房、嫁衣……
一樁樁一件件地全都準備好了,只等待着穎川侯的歸來。
一經歸來,便即刻完婚。
☆、43|43|
等到春暖花開時,高肅終于從烏孫國回到了長安。
他先是到長安城裏和劉徹交了旨意,随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代國王都裏來。
納采、納吉、納征、請期……一樁樁一件件都要他親自去做。由于岳泰是代國郡王的緣故,他做這些事情時,身邊總會跟着許多不大不小的尾巴。就連他那位未來的妻兄,現在的代王子,未來的代王,也時常會用一種不善的眼神望着他,像是他會将自己妹妹拐跑似的。
但是不知為何,從開春的那兩個月起,代王的身體又慢慢地好起來了。
去年的那一場重疾仿佛不過是錯覺,連宮裏的醫者都感到有些驚異,代王去年還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不能動,眼看着便要不行了,為何今年一開春卻……他們思來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大概代王的身體底子好,折騰了這小半年,也無甚大礙罷。
但代國裏的事務,代王已經全數交給了代王子,自己已經不再過問了。
至于他自己的女婿,那位剛剛從烏孫國歸來的穎川侯,他也一直持着一種點頭之交的态度。不曾過分熱絡,也不會過分冷落,一直都有些淡淡的,直到女兒出嫁的那一天。
雲瑤出嫁的那一日,舉國歡慶,王都裏一片赫赫揚揚。
漫天的喜慶之聲将她整個人都給淹沒了,連自己剛剛背熟的禮儀都有些不大記得。這可不好,要是在婚禮上失了儀,可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兒。再說了,這些日子代王身體剛剛好轉過來,她哪能自己再出狀況,惹得父兄憂心呢?
雲瑤喚過一位宮侍,叮囑了兩句,不多時手裏便多了一份絲帛。
那張帛上密密麻麻地寫着小字,将她今日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都清清楚楚地寫在上邊了。她偶爾忘記了自己要做些什麽,便低頭看一看袖裏的絲帛,總算沒有出太大的差錯。漢朝的婚禮與後世不同,她略略地撐過了儀式,飲過合卺酒,便感到有些暈頭轉向。
她被宮侍們扶着走進帳子裏,忽然感到眼前一暗,一個淡淡的高大身影,将她徹底地籠罩在了其中。
“長恭。”她低聲喚道。
高肅扶住她的身子,溫言道:“可還好麽?”
她将半個身子都歪靠在高肅懷裏,揉揉眉心,有氣無力道:“昨天夜裏不曾安歇,剛才又飲了些酒,便有些昏昏沉沉的,但不妨事。”她說到一半,忽然又睜着朦胧的醉眼望着他,輕聲問道:“你不用去外間與賓客斡旋麽?”
她記得上一世,高肅就是在外間陪了好一會兒的客人,才來到自己屋裏的。
高肅微微笑了一下,俯下/身,在她的眉間輕輕一吻,“今日是你我大婚的日子,阿瑤。”
所以那些賓客之類的,還是交由他的岳泰與妻兄罷。今天夜裏他唯一想要做的,便是與阿瑤兩個人,享受完這個前世不曾有過的新婚之夜。
他一面輕輕吻啄着她的眉眼,一面琢磨着,阿瑤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
她歪靠在自己懷裏,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如同貓兒叫,眼神也有些朦胧。他知道她剛剛飲了些酒,也知道空腹飲酒很容易喝醉,因此阿瑤她,大約是真的有些醉了罷。
他這樣想着,便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嗳!”
她發出一聲軟軟的輕叫,歪頭靠在他的懷裏,睜着一雙眼睛望着他。
從她的角度望過去,恰好可以看到高肅的側臉,高挺的鼻梁在燭光裏朦朦胧胧,輪廓線條極是優美。她揉了揉額角,随即便聽到了那人低沉的笑聲。
高肅低下頭來望着她,墨黑的瞳仁裏滿是溫柔之色,隐隐還有些揶揄。她喃喃地喚了一聲長恭,便将頭枕在他的肩窩裏,不動了。
高肅吻了吻她的額角,低聲道:“要是倦了,便睡一會兒罷。”
她輕輕唔了一聲,閉上眼睛,蜷縮在高肅懷裏,慢慢地睡過去了。
高肅抱着她來到榻上,與她并肩躺了下來。今天夜裏還很長,讓她稍稍地歇一會兒,等到後半夜,或許精神會更足一些。高肅一面琢磨着,一面輕攏着她的長發,低低地喟嘆出聲來。
前世那個充滿算計與灰色的新婚之夜,他永遠都不想要再去回憶了。
唯有現在,唯有今天夜裏,才是他們完完整整的新婚。
高肅眼裏隐隐多了些笑意,又忽然側過頭,吻了吻她的眼睛。長而翹卷的睫毛在他的唇上輕輕刷過,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她已經睡過去了,呼吸聲清清淺淺,悠遠綿長。
外間的賓客談笑聲、喧鬧聲不絕于耳,想來岳泰與妻兄還在與他們斡旋。等到後半夜,他們便會盡數散去,連服侍的丫鬟和小厮們也會一同散去。等到那時,就真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一個僅僅屬于他們的,周圍一片寧谧的,新婚之夜。
高肅念及于此,便忍不住側過頭,又在她的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
動作極是溫柔,不曾驚動過她的好夢。
夜色慢慢地深了,他卻仍舊沒有絲毫睡意。
大約等到月過中天的時候,她忽然輕輕嗯了一聲,在他的懷裏慢慢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有些不确定地喚了一聲:“長恭?”腦子裏仍有些昏昏沉沉的。
回應她的,是一個纏綿到了極致的吻。
不同于往日的溫柔缱绻,亦不同于方才的壓抑和克制,仿佛是壓抑了整整兩世的熾烈情意,在那一剎那徹底傾瀉而出。她昏昏沉沉地嗯了一聲,在他懷裏軟軟地喚道:“長恭。”
如同疾風驟雨一般的吻,熾熱且濃烈。
衣衫一件件地剝落,連帶着整個人都微微有些迷蒙起來。
——再沒有人能阻攔你我在一起。
——再也沒有所謂的命裏兇煞。
他在她耳旁低低的喘着氣,一字字艱難道:“要是疼,便……便掐我罷。”
她仿佛聽到了,又仿佛沒有聽到,微睜着朦胧的眼睛,似吟似泣:“夫君……”
“唔!”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他的身上滾落,在榻上濺起微涼的水痕,又微微地蔓延開來,在兩人散落且絞纏的墨色長發裏,如同外間一片濃烈的夜色。
——唯願此心知,與君共白首。
紅燭在室裏微微跳躍着,偶爾能聽到些許噼啪的聲音,一點點地慢慢燃盡了。她閉上眼睛,享受着這一刻的寧谧與安然,還有身旁溫暖且寬厚的懷抱。
高肅凝望着她,以長指插/入她的發間,一下下慢慢地梳理着,眼裏滿是溫柔缱绻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