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4)
那位大單于置身在匈奴軍中,臉上現出了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雖然匈奴話聽在她的耳朵裏與雜音無異,但依然時不時地點點頭,用匈奴話沉沉地應一聲“嗯”。這樣的情形落在匈奴親信們眼裏,自然又是一個“大單于與伊稚斜大王不睦”的佐證,心裏再沒有懷疑。
現在匈奴大軍還在整隊。
而遠在匈奴大軍二十裏地之外的那片林子裏,漢軍的主将們很快便拟定了計策,又将此事告知了衛青将軍。衛青當時已經帶着人,朝後方包抄了過去,預備再打匈奴人一個措手不及。
接到戰報之後,衛青只說了一個字:“好。”
漢軍們很快離開了那片林子,朝不同的方向分散開來。
挖陷阱,設伏,一氣呵成。
直到這時,匈奴大軍才算真正整隊完畢了。
大單于笑了一下,懶洋洋地說道:“随我出戰罷。”
神态自若,不怒而威,仿佛當年那個運籌帷幄的大單于又回來了。
但是——
大單于慢慢地将他們引到了錯誤的方向,然後在掠過一處岩石後邊時,倏然消失了。
仿佛整個人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唯有一匹無主的戰馬越過岩石,發出高聲的嘶鳴。
走到一半之後,匈奴人忽然發現,他們的大單于不見了。
——大單于走錯路了?一半人如是想。
——自己剛剛跟丢了?另一半人如是想。
匈奴人軍中起了一場細微的騷亂,将軍們為着接下來該怎麽辦而争執不休。一半人認為應該再去找那些剛剛離開的漢軍,另一半人則認為應該回去找他們的大單于。他們僵持了三兩刻鐘之後,一道淡淡的影子已經沿着他們來時的路,飄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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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剛剛設法拖住匈奴人,直到自己離開,中間經歷了兩個多時辰。
兩個多時辰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們做很多事情了罷?……比如離開那個地方,比如還擊。
雲瑤心裏隐隐地松了口氣,又沿着來時的路,慢慢地往回飄去。在半路上,她看見軍臣單于和那位青年依然在争吵,周圍的匈奴武士們表情都有些怪異;随後便是那片被烈火焚燒過後的林子;再往後是空蕩蕩的匈奴大營;再往後……
她繞着匈奴的大營飄了一圈,又慢慢地飄回到漢營裏去了。
在一片昏暗的火光裏,雲瑤睜開了眼睛。
她在昏暗空曠的營帳裏坐起身來,取出五枚銅錢,又蔔了一卦。
這回的卦象是上吉。她用了兩三種媒介,蔔出來的卦象,全都是上吉。
直到這時,雲瑤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氣。她摸摸身下柔軟的褥子,就此睡了過去。這一覺她睡得很足,直到第二天天光正明時,才醒了過來。
現在距離高肅離開,已經是第六天了。
雲瑤起身到外間盥洗,忽然聽到了漢軍回營的馬蹄聲。回營的漢軍軍士看上去很是興奮,大聲談論着前夜夜襲匈奴營的戰況,還說到昨晚匈奴人起了争執,一半人說自己白天見到了軍臣單于,另一半人卻說當時軍臣單于在另一個地方,簡直是青天白日裏見了鬼。
不過這剛剛好,讓漢軍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雲瑤聽到一半,暗暗地笑了。
可不是見了鬼麽。
第二個貿然出現的軍臣單于,就是自己拟出來的啊。
那些漢軍們說到興頭上,又說起公孫将軍和他的那位稗将軍,當真是膽大得可以,竟敢單槍匹馬地直闖匈奴營。雖然後來公孫将軍失敗了,但是那位稗将軍,他成功地擒住了那位軍臣單于。
現在軍臣單于已經落到了漢軍手裏,正自預備押往長安。
他們提到高肅,又提到高肅昨夜的戰績,面上都隐隐有了些欽佩的神情。雲瑤有些愣怔地站在那裏,心裏反反複複地想着,難怪,難怪那一卦兇煞……她知道高肅素來骁勇,也知道前日那一道兇煞的卦象,定然不會那樣簡單,但她卻沒有想到,高肅打的是軍臣單于的主意。
現在大單于被擒,中行說被殺,匈奴大軍接連兩次慘敗,可謂是元氣大傷。
雲瑤愣怔地站了一會兒,直到他們漸漸地走遠了,才慢慢地轉過身,回到了營帳裏。
膠西王翁主見到她進來,輕輕地“喲”了一聲,語帶譏諷地嗤笑道:“我瞧着你在漢營裏,倒是過得挺自在的呀。怎麽,舌頭被貓叼着了?失魂落魄的,跟霜打的瓜秧似的。”
雲瑤瞥她一眼,沒有說話。要是在往日,她一早便還擊了,但剛剛聽到高肅的消息之後,她已經沒有心思再同這位膠西王翁主扯皮。她在自己的褥子上坐了下來,有些愣愣地出神。
膠西王翁主嗤笑一聲:“啞巴了?”
她淡淡地瞥了膠西王翁主一眼,沒有說話。
剛剛膠西王翁主出聲時,雲瑤忽然想到了一件緊要的事情。前些日子衛青将軍說過,要将她們盡快送回代國王都,不過因為當時自己沉睡不醒,才暫且耽擱了下來;現在匈奴人與漢軍再次休戰,她與膠西王翁主兩個人,大概很快就要被送回代國去了。
果不其然,大約過了兩個時辰後,有軍士在外間咳嗽了一聲,說是衛青将軍有請兩位翁主。
膠西王翁主噌地一聲站了起來,口裏說道:“他來得正好。”便沖了出去。
雲瑤一個愣神,膠西王翁主已經走遠了。她沒奈何,唯有緊緊跟在膠西王翁主身後,進了衛青将軍臨時居住的一間軍帳裏。衛青将軍大概是受了傷,臉色有些蒼白,正斜靠在一張褥子上,左脅下微微地滲出一些血跡來。
衛青言道,這些天匈奴與漢軍再次休戰,他想要趁此空隙,将兩位翁主送回代國去。
膠西王翁主聽聞此言,斜斜地睨了衛青一眼,道:“總算你還識相。”
衛青眼裏又隐隐有些怒意。但他還是忍住了。不管如何,眼前這位都是翁主,不好同她置氣。
他又轉頭看向那位代國翁主,看到代國翁主眼裏隐隐有些掙紮猶豫之色。
“衛将軍。”她猶豫片刻,才輕聲開口道,“我自知留在漢營裏,多半是個拖累。但眼下依然有個不情之請,想請衛将軍答應。我——在離開之前,我想見一見高肅。”
衛青微微颔首,道:“他今晚便會歸來。”
随後衛青便不再多話,客客氣氣地将兩位翁主請出了營帳。
再然後,她們便被等候在一旁的漢軍軍士們,客客氣氣地請回了營帳裏。
膠西王翁主聽到自己将要離開的消息,顯得很是開心,連譏諷雲瑤的事情都丢到腦後去了。她圍着營帳轉了好幾圈,一面嘀嘀咕咕地念叨着“總算離開這個鬼地方了”,一面歪頭睡了過去。
時間一點點慢慢地過去,不多時,便是夜幕降臨。
高肅來到營裏時,眉宇間尚帶着些淡淡的疲憊之色,但眼裏卻有着如漢軍一般的喜悅。昨夜那一場戰事,實在是漢軍北上以來,最最兇險的一場夜戰。要不是昨晚軍臣單于和伊稚斜,還有跟在軍臣單于身邊的親信、萬騎長、千騎長,忽然間起了內讧,他們還沒那麽容易得手。
但是匈奴人內讧的原因,卻讓漢軍們感到啼笑皆非。
“自己白天是否見到了軍臣單于”,這件簡簡單單的事兒,也能讓他們推诿扯皮整整半晚,最後讓漢軍搶了先機,長驅直入,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甚至連軍臣單于,都被自己給擒住了。
——雖然有些僥幸,但不得不說,這事兒來得實在是有些巧。
他剛剛一走到營裏,就聽說了衛青要将兩位翁主送回代國的事情。
繼而他又聽說,代國翁主在離開之前,想要見一見自己。
高肅微微愣了片刻,又問那位給自己傳話的軍士:“代國翁主可還在營裏?”
那位軍士憋着笑道:“自然是在營裏的。将軍這回立下不世奇功,将來封侯封君亦未可知。我看那位代國翁主對将軍甚是傾心,将來怕又是一場佳話呢。”
高肅緩緩搖頭,道:“翁主雲英未嫁,你等切莫胡言亂語,給翁主惹麻煩。”
那位軍士連連大笑不止:“将軍倒是事事都替翁主考慮周全了。”随後便引着高肅,來到了兩位翁主暫居的營帳邊上。膠西王翁主已經熟睡,那位小姑娘也睡着很沉,營帳裏一燈如豆,似乎有個人在帳裏靜靜地等着他。
高肅心裏一軟,忽然又有些沉重。他緩步走到營帳邊上,低聲喚道:“阿瑤。”
她微微愣了片刻,随後便掀了帳子出來,跌跌撞撞地撲到他懷裏,肌膚有些微涼。剛剛的漢軍軍士已經帶着“我們都懂”的微笑離開。高肅攥住她的手,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她。
大約是許久未見的緣故,阿瑤的神情有些疲倦,身體也變得單薄了一些。
他低低地喟嘆一聲,攥住她的手,在她耳旁低聲說道:“走罷。我先去和衛将軍禀報一些事情,一刻鐘後便出帳。阿瑤,你在外間候我片刻,可好?”
——他他、他是第一時間跑過來找自己的?
雲瑤眨眨眼睛,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片刻後,她才微微點頭,輕聲道:“我等你。”
☆、39|39|
雲瑤站在衛青的營帳外面,聽見裏面斷斷續續地傳出來一些聲音,但是卻聽不真切。
周圍的漢軍軍士們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她。他們都聽說過将軍和這位翁主是舊識,但現在看來,他們可不僅僅是舊識而已。這位翁主看起來安安靜靜的,身子還有些單薄,但在周圍森然的刀光之下,卻全然不見變色。
這樣一位翁主,跟他們那位同樣古怪的将軍,可算是絕配了。
營帳裏,高肅沉聲向衛青禀報道:
“軍臣單于一生南下劫掠,不下十次之衆,陛下對此人早已勢在必得;兼之此人生性狡詐,手下強兵良将衆多,其中不乏欲設法營救之人。因此,還望将軍早些将此人押送長安,遲,則唯恐生變。此為其一。其二,眼下漢軍的營地已然暴/露,将軍又受了些微傷;軍臣單于被漢軍擒獲之後,匈奴人定會瘋狂反撲,我等再留此地,難免被動。故而還望将軍早日拔營,輾轉他處,以逸待勞。”
衛青按住左脅下的傷,淡淡地問道:“依你之見,他們将從何處反撲?”
“上谷、代郡。”高肅答道,“上谷郡、代郡距離此處最近,也最是容易遭到匈奴人報複。我等當暫且避其鋒芒,将邊城盡數撤空,等匈奴人入境之後,再一舉而擊之,方為上策。”
他停了片刻,又續道:“如今軍臣單于被擒,匈奴太子于單孱弱,王弟伊稚斜虎視眈眈,恰是我等反擊的最好時機。衛将軍。”他略略停頓片刻,才又道,“還望将軍勿要錯失良機。”
衛青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衛青又擡起頭,看了帳外安靜伫立的代國翁主一眼,緩聲道:“上谷、代郡……要是代王能征善戰,那倒還罷了;偏偏代王年紀甚長,代王子又年幼,郡*多半便廢棄在那裏了。要是郡*與我等從旁協助,勝算自當大為增加。可惜——”
可惜代王他不會打仗,代王子也不會,代國太尉純粹是個擺設。
衛青想到這裏,心情變得有些沉重,語氣也有些微沉,道:“你去罷。”
高肅應一聲諾,又退出了營帳之外。
朦胧的月光裏,漢軍們依然在三三兩兩地巡邏。他看到阿瑤站在月光裏,背對着他們,望着一根尖尖的木矛發呆。高肅走上前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将她徹底籠罩在其中,低喚道:“阿瑤。”
她轉過頭來望着他,笑道:“已和衛将軍談妥當了麽?”
高肅微微颔首,道:“已談妥當了。”便帶着她來到營外的一片林子裏。這裏是高肅離開之前,他們曾呆過半晚的地方,四周圍很是寧谧,也不會有人過來打擾。
高肅一雙有力的臂膀環抱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頭頂,隐然喟嘆了一聲。
她徹徹底底地放松下來,靠在高肅懷裏,指尖摩挲着他的手背,輕聲道:“原本我有許多話想要對你說。但乍一見到你,卻不知道應當從何說起了。”
高肅聞言,低沉地笑出聲來。
他親昵地蹭蹭她的面頰,高挺的鼻梁劃過她的眼尾,聲音裏略帶着幾分沙啞:“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了。阿瑤認真想一想罷,不管有什麽話,我都一字不漏地聽着。”
言罷,又俯身在她的頸側,輕輕吻了一下。
溫熱的吻落在她的肌膚上,連帶着微涼的肌膚也變得有些微燙起來。
她往高肅懷裏靠了靠,将頭枕在他的肩窩裏,喃喃道:“那些話都是很久以前想要問你的。例如你為何要去做那些危險的事情,例如我要回代國去了,下一次見面還不知是何時。例如……”
高肅靜靜地擁着她,将那些“例如”都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例如在他離開的時候,她心裏其實是有些擔心的,但卻未曾表明,直到他順利歸來之後,心裏又慢慢地安定下來。例如她聽說他擒住軍臣單于之後,忽然又有些擔心,匈奴人是否會将他恨之入骨,繼而瘋狂地報複。
她将自己的心事,一樁樁一件件,全部都說給他聽了。
高肅擁着她,安安靜靜地聽着,時不時輕吻她的面頰,在她耳旁低低地笑。他知道阿瑤心裏在意自己,這種認知讓他感到欣喜。但阿瑤坦言那些日子的擔憂,他心裏又隐隐地感到有些歉意。
就這一次罷。他暗暗地對自己說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角,含糊不清道:“我也有一句話,想要對阿瑤坦言。”
聲音低低的,略帶着一點兒暗啞,仿佛那日在臨行前,蘭陵王欲言又止時的暗啞。
她從他懷裏直起身子,微微仰着頭望他,有些好奇地問道:“是什麽話?”
他定了定神,忽然感到有些局促。
那些話留在他心裏,其實已經有許多時日了,沉墜墜的像是一塊鉛。上回在離開之前,他曾想對阿瑤明言的,但那時自己無甚把握,便又暫且按捺下去了。
現在,阿瑤将要離開,前往代國,下一次要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因此他——
高肅捧住她的面頰,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問道:“阿瑤,再嫁我一世可好?”
最艱難的那幾個字已然開口說了,後面的那些話,也仿佛都變得順理成章。他輕撫着她的面頰,有些憾恨又有些不甘地喃喃說道:“上一世我命主孤煞,又遭逢亂世,累得你也一同受罪。阿瑤,我心裏一直都——我想與你再做一世夫妻,相攜白首,你可願意?”
他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眼裏隐隐有些期盼之意。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道:“我……”
天啦他怎麽會忽然開口讓她嫁給他一點兒征兆都沒有呀難道不應該是先談會兒戀愛哦不他們已經在談戀愛了呀所以她應該答應他的話嗎天呀她還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呢怎麽當新嫁娘呀要是她忽然答應了會不會顯得太突兀呀要是不答應他會不會難過呀不對這本來就是他們上一世約定好的呀……
她的腦子裏亂糟糟的攪成了一團亂麻,連帶着目光也有些迷蒙起來。高肅仍舊在沉沉地望着她,墨色瞳仁裏如同有一傾大湖,将她慢慢地包容在其中,不知不覺地,她下意識應道:“好、好啊。”
耳旁響起了高肅低沉的笑聲,緊接着一個溫熱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上,輕輕淺淺,一如他慣常的溫柔手段。她推推他的肩膀,但卻被他用手覆在了眼睛上,聽到他沉沉地嘆息出聲:“阿瑤。”
一個溫熱且帶着濃濃眷戀的吻,溫暖且純粹。
她攥住他的手,目光朦胧地望着他,輕聲問道:“那你預備何時娶我?”
他一怔,随後又沉沉地笑出聲來。又一個溫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額頭上。“阿瑤。”他低低喟嘆道,“你是王女。因此我想要娶你,至少要拜官封侯。”随後又是一個溫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這些事情我已在籌備着了。阿瑤。”他深深地吻住她,反複地輾轉,“等我。”
一句沉沉的“等我”,讓雲瑤失眠了整個晚上。
從她被高肅送回營裏,再到第二天被高肅送上回代國的馬車,再到沿着古代崎岖且蜿蜒的路,一路回到代國的半個月裏,都在反反複複地回想着那句“等我”。高肅說她是王女,想要娶她必須要拜官封侯,但在這大漢朝裏,為官者都是舉孝廉,凡封侯者都是——
凡西漢封侯者,俱是戰功赫赫的戰将。
雲瑤想起自己臨行前,高肅那些飽含深意的字句和目光;還有這些日子以來,高肅的所做所為,心裏哪裏還有不明白的。假如說在最開始,他想要殺掉中行說,還是為了漢軍的話;那等到後來,他帶人奇襲匈奴大營,擒軍臣單于,完完全全就是為了立下不世戰功,封侯拜将。
他、他是真真切切地,想要迎娶自己的。
她握着手裏的三枚銅錢,表情怔怔的,像是想笑,又隐隐有些澀然。
西漢封侯者寥寥,青年封侯者則更是寥寥無幾。
他這是在用自己的命,在戰場上搏殺。
這份心意太過沉重,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雲瑤靠在車廂裏,望着車頂上的一片裝飾,眼裏滿是澀然。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應該乖乖待嫁,還是應該替他做些什麽,才對得起他那些深沉的情意。
長恭……
代國的馬車咕嚕嚕的,駛過兩條蜿蜒的鄉間小路,又駛過一條大道,終于來到了代國王都。這裏比上谷郡要繁華一些,但是比起長安城來,卻要黯然失色了。
膠西王翁主一下馬車,便立刻開始頤指氣使起來,一會兒說自己被馬車硌得疼,一會兒說代國的人實在是無禮,居然在路上看了她好幾眼,要是在膠西國,鐵定連他們的眼珠子都挖出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雲瑤本想上前阻攔她,但轉念一想,她們還要去見代王,便暫且忽視了那些言論。
代王每到午間,都會在自己的王宮裏處理政務。
雲瑤和膠西王翁主回宮時,恰恰是代王處理政務的時間,宮裏不但有代王在,而且連代國的國丞相、太尉、禦史大夫、将軍校尉等等都一應俱全。甚至連那位久不露面的代王子劉陽,也在旁邊的坐榻裏占了個地兒。
雲瑤乖巧地上前,将膠西王翁主引到代王面前,言稱自己已經人順利帶回來了。
随後她又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揀些重要的同代王說了。
代王聽說女兒在途中遇險,而且還在軍營裏留了小半月,心疼得胡子一抖一抖的,即刻命宮女将兩位翁主帶回寝宮裏,沐浴更衣,食水招待,極力讓她們過得舒舒服服。膠西王翁主一面沐浴更衣,一面懶懶地對雲瑤說道,這裏才勉強算是人呆的地方。
雲瑤閉着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不願理會那位翁主。
膠西王翁主自己說了一會兒,感到沒意思,便開始支使宮娥,給自己取這取那。
雲瑤起身更衣,又将自己宮裏的掌事女官叫到跟前來,叮囑她們看好這位膠西王翁主,別讓她到處亂跑,随後便去到了代王宮裏。剛剛在臨走的時候,她似乎聽見代王在和太尉争論出兵的事宜。
西漢的郡國裏,有自己的太尉和将軍,也有自己的駐軍。
但這些駐軍一般不會輕易動用,只有在匈奴人南下的時候,才會動用郡國駐軍來抵抗。
前些年匈奴人南下劫掠,郡國駐軍們打得很是艱難。但今年劉徹決意出擊匈奴,統共派出了數萬大軍北上,一下子便減輕了郡國駐軍的壓力。因此他們剛才便在争論,是否需要将郡*全都派遣出去,與長安城裏來的四路大軍一起,迎擊匈奴。
雲瑤仔細地問過代王之後才知道,先前衛青等人在北面的那兩場大捷,徹底激怒了匈奴人。
現在匈奴人開始瘋狂地反撲,戰火一路從雁門郡燒到了上谷郡,沿途邊城無一幸免。
“父王現在很是頭疼。”代王一面捶着自己的額頭,一面嘆息道,“照理來說,代國是理當出兵的。但是阿榣、阿陽你們也知道,這些年父王實在是有些怕了。”
代王子撇撇嘴,道:“父王日前不是接到了車騎将軍的信麽?”
“是啊,車騎将軍衛青的書信。”代王連連捶案嘆息,“要不是接到了衛青将軍的信,父王還真打算就這樣蒙混過去,或是用這支郡*從旁協助。但是現在、衛青将軍邀父王與之合圍,父王這把老骨頭還真是挺不住。”
代王說到這裏,忽然瞟了自己的兒子一眼,提議道:“不如阿陽你去?”
“我去?!”代王子吓了一跳,連連搖頭,“像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只會紙上談兵、甚至連紙上談兵都談不好的文弱書生,帶着郡*前去,不是送死麽。父王還是從郡國裏揀兩個能用的将軍出來罷,将兵符印鑒交與他們,讓他們帶着郡*去罷。”
代王瞥他一眼,道:“能用的将軍,幾乎都戰死了。”
代王子噌地一聲跳了起來,結結巴巴道:“戰戰戰戰戰……戰死了?”
“是啊,都戰死了。”代王的聲音有些沉重,“這些年匈奴人頻頻南下,而且十有八/九會經由代郡。代國能用的将軍,我都派到戰場上去了,但他們都沒有熬過三年。”
說到這裏,代王忽然苦笑道:“現在也只剩一個父王留給我的太尉了。”
代王子想到那位須發皆白的太尉,禁不住抖了一抖。
“那便沒有別的法子了麽?”代王子皺眉道,“總不能随意指一個士大夫去罷?”
宮裏一時陷入了沉默,代王和代王子都兩兩相顧無言。忽然間,一個清清靜靜的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既然父王與王兄都不願去,那不妨讓我去罷。”
代王和代王子都吓了一跳,循聲望去,發現出聲的是自己的女兒(妹妹)。
“阿榣莫要胡鬧。”代王抖了抖他的胡須。
雲瑤搖搖頭,輕聲道:“我并非胡鬧。王兄是将來的代王,自然不能随意上戰場,也不能随意出王都,但我是翁主,無需顧忌到這些。而且——”她目光在代王子身上流連片刻,道,“我還可以以王兄的名義去。”
☆、40|40|
一語既出,代王和代王子都愣住了。
但他們愣了片刻之後,又感到這個主意實在很妙。
正如雲瑤所言,她是代國的翁主,不用像代王子那樣事事謹慎,連出王都也要小心翼翼。而且她與代王子長得有五六分相似,要是讓她來假扮代王子,未嘗不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代王瞥了一眼代王子,問道:“阿陽以為如何?”
代王子望望自己的父親,又望望自己的妹妹,終于說出一個字來:
“可。”
————————
三日之後,雲瑤便帶着代國的兵符印鑒,前往代國駐軍所在的邊城。
離開之前,代王曾仔仔細細地叮囑過她:在邊城不要不要胡來、不要逞能、不要跑到匈奴人的營地去。郡國駐軍雖多,但這些年被匈奴大軍打得怕了,未必比得上衛青将軍麾下的大軍。她留在邊城裏,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平平安安地回來。
雲瑤應下了,同時也将膠西王翁主的脾氣秉性,透露給了代王一些。
代王撇撇嘴,道:“你還不相信父王麽。她的脾氣秉性再古怪,也不過是個小女娃娃罷了,又是父王的晚輩,難道父王還能栽在她手裏不成?嘿嘿,劉家的人,還從未有哪一個不古怪的。”
別的不說,自己跟前的這一兒一女,也是兩個古裏古怪的人。
雲瑤拿代王沒辦法,便只能叮囑自己宮裏的女官,千萬要看好那位膠西國翁主,別讓她又胡說八道了。她是真真切切領教過膠西王翁主那張嘴的威力的,知道那人一開口,天都能塌下來。
等到女官們齊齊應下來,說自己定會好好看着那位膠西國翁主,她才安心地離開。
雲瑤靠在馬車車廂裏,一面思索着代王剛剛留下的話,一面展開代王留給她的一封竹簡細看。
這是衛青将軍寫給代王的親筆信。竹簡上說,希望代國駐軍能從西北面出兵,與自己形成犄角之勢,合圍。雖然她有些不大明白,到底“犄角之勢”所指為何,但合圍二字,還是能看明白的。
衛青将軍是想讓郡*和他們一起,合擊匈奴人。
雲瑤将竹簡嘩啦啦地一合,繼而又想到,代王前不久曾經坦言過,郡國上下已經沒有可以打仗的将軍了。那些邊城的駐軍守将們,大多是臨時抽調過來的。要他們上陣殺敵倒還尚可,但真要講究起行軍打仗來,他們跟衛青之間,相差了整整十個公孫敖。
因此這一回,她頂着王兄的名號前往代國邊城,肩上的擔子頗為沉重。
等到了郡國邊城之後,雲瑤即刻便與守城駐軍合符,順利接管了那支郡*。
雖然雲瑤不擅長行軍打仗,但她還有一個厲害的手段,那就是占蔔。
她能算出匈奴大軍什麽時候會來,也能算出假如郡*與匈奴人迎戰,到底是吉是兇。要是吉,那便迎戰;要是兇,那便使出各種歪纏的主意,跟匈奴大軍來來回回地繞,但就是不正面相擊。
如此反複過三五回之後,郡*居然在匈奴人手底下,吃了好幾回的勝仗。匈奴人被這一支歪纏的郡*繞得頭疼,索性放棄了代郡,專攻上谷。
代國的壓力驟然一輕,但衛青将軍的壓力卻增加了。
前些時候,合營的兩支大軍已經重新分開,衛青走上谷,公孫敖走代郡,分進合擊,衛青手裏的人馬本已經有些捉襟見肘。現在匈奴人将精力全數放在上谷郡,便感到有些吃力起來。
因此衛青又給郡*來了一封信,希望他們死守代郡。
一開始雲瑤尚不明白,衛青将軍所謂的“死守”,到底指的是什麽。
但是當她聽說衛青将軍在上谷郡血戰,逼得伊稚斜不得不回轉,想要從最薄弱的代郡撕開一道口子是,便陡然明白過來:這一支匈奴大軍被他們逼得走投無路,亮出了最猙獰的獠牙。
如果他們再像先前那樣躲躲藏藏、胡攪蠻纏,是會被匈奴人一口吞到肚子裏去的。
雲瑤有些焦急,郡國駐軍和守将們則更是焦急。
但現在代國無人可用,縱使他們再是焦急,也無濟于事。
雲瑤失眠了整整兩個夜晚之後,代郡裏終于傳來了一個好消息:公孫敖将軍帶着自己的餘部,正在從從上谷郡與代郡的交界處趕往郡國邊城,不日即将抵達。與那位公孫敖将軍一起來的,還有當日生生擒住軍臣單于的那位稗将軍,高肅。
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長恭……
蘭陵王的能征善戰,她是親眼見過的。在這個世界上,假如說還有哪一個人能同衛青将軍比肩,那定然是高肅無疑。至于另一位厲害的霍将軍,他現在還是個小娃娃。
她在高肅到來的那一日,喚過一位郡國将軍,低聲叮囑了他兩句話,又将自己手裏的半塊兵符交給他,然後走到高高的城牆上,朝遠處眺望。
遠方一片黑壓壓的漢軍,旗幟上飄着公孫二字。
有兩位青年将軍策馬而來,後邊的那一個,戴着一張冰涼的青銅面具。
————————
公孫敖和高肅甫一進城,便被一位郡*裏的将軍,客客氣氣地迎了進去。
那位郡國将軍雙手捧着半塊兵符,交到高肅手裏,繼而言道:“代王子知曉稗将軍骁勇善戰,又擅使謀,因此便将這支郡*,暫且交與稗将軍統轄。等戰事結束之後,再将兵符收還回來。還望稗将軍莫要辜負她的一片心意。”
高肅摩挲着那半張兵符,低沉道:“敢問代王子現在何處?”
郡國将軍搖搖頭,表示代王子近日身體不适,不便見客,因此才将兵符拿給自己轉交。
他言罷之後,又朝兩位将軍行了一禮,便回到營裏去了。從頭到尾都不曾多言。
公孫敖等那位郡國将軍走後,才用手肘撞撞高肅,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與那位代王子相熟?”
他曾聽說過,那位代王子是代國唯一的獨苗,平時被代王看得嚴嚴實實的,非大事不出王都。
這樣一位極少在人前露面的代王子,怎麽會将自己手裏的半張兵符,“暫時借給”了高肅?
實在是太讓人意外了。
要知道即使是公孫敖自己,也是在被高肅救過一命、見識過高肅的真本事之後,才将軍中庶務一并交付的。在此之前,公孫敖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那位代王子若非與高肅相熟,決計不會做出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來。
高肅捏着那半張冰涼的符,沉默良久,才沉聲道:“聽聞代王僅有一子一女,兩人為同母所出,年齡相仿,容貌相似,但性情卻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