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西漢·9重逢] (1)
雲瑤到了代國王都之後,便将那冊竹簡,還有劉徹叮囑的那些話,都說給了代王聽。
代王細細地看過那冊竹簡,又将那句“寧可別做什麽事情”翻來覆去地想了兩回,認定這是劉徹在告誡自己,便将國丞相和代王子都叫了過來,與他們商議對策。
國丞相道:“前些日子郡國守軍來報,言稱北境有漢軍,而且還是陛下派過來的,在北境與匈奴人血戰了兩三回,折損七千餘衆。莫非便是竹簡上所言的‘出兵代郡’不成?”
代王點點頭,道:“想來定是如此了。”
那冊竹簡上說,朝中糧草匮乏,因此需要在諸侯國籌措一部分,望諸侯王和國丞相予以方便。但劉徹自己又說,希望代王不要妄動,“最好別做什麽事情”,這這,這這這……
——那他到底是該籌糧啊,還是不該籌糧啊。
代王苦惱地想了半日,便将這個難題丢給國丞相和代王子了。
國丞相和代王子商議片刻,便對代王說道:“大王無需苦惱,此事并非沒有轉圜餘地。大王且尊奉陛下口谕,留在王都裏;至于籌措糧草之事,便交由臣與代王子一并去辦罷。”
代王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用你們二人的名義去辦?”
國丞相道:“正是如此。”
因而事情便完美地解決了。
随後雲瑤便跟随宮女,回到了自己的寝宮裏。不過三兩日的時間後,她便将代國王宮裏裏外外地都給摸透了。代王總共只有一子一女,連姬妾都只有小貓三兩只,偌大的王宮裏空蕩蕩冷清清的,代王子一走,整座王宮就空了一小半,每天除了啾啾鳥鳴聲之外,連半點聲息都不聞。
身為代王女,雲瑤在代國裏,基本是可以橫着走的。
而且因為她喜靜,眼下這種情形,倒也是恰恰适合。
她揀了個幹淨無人的地方,抱着兩冊從代王宮裏順出來的竹簡,坐在樹底下慢慢地翻看。代國封地小,代王也無甚野心,因此代王宮裏的這些竹簡簡報,都是随意她翻看的。
初初她有些不習慣,但後來連代王都會主動丢給她兩卷簡報,她便釋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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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簡在她手裏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一排排小篆快速地浏覽過去。
那上面說,稗将軍高肅以餘部三千人,阻匈奴于代郡之外,後又輾轉雲中、上谷,輕騎掩襲,退匈奴三百餘裏,令得匈奴元氣大傷,損一萬騎長、二千騎長,可謂慘重已極。
這樣的戰績,真真可以稱得上是漂亮。
雲瑤望着竹簡上的高肅二字,指尖反反複複地摩挲着,眼裏不知不覺地多了些溫柔之意。
她知道高肅是七百年後的齊人,一生骁勇善戰,那些匈奴人碰到他,肯定只有被打得嗷嗷叫的份兒。雖然現在高肅名義上是稗将軍,但自從上回“阻匈奴于代”之後,真正的主将、騎将軍公孫敖,便對高肅言聽計從。因此現在代郡軍中真正的主心骨,不是公孫敖,而是高肅。
她又細細摩挲片刻,将那冊竹簡輕輕擱到身旁,拾起另一冊竹簡,粗略浏覽。
另一冊竹簡上說,兩個月前長安城出擊匈奴,并非僅有代郡一路,而是總共派出了四路大軍。現如今車騎将軍衛青出上谷郡,直搗龍城,斬敵……等等,衛青?!
那位未來的大司馬大将軍,直搗匈奴的祭天聖地龍城,出定襄,定河西、朔方,擒獲匈奴右賢王,斬敵萬餘衆,将匈奴人逐出漠北,令大漠以南再無戰亂的,長平烈侯衛青?
天,天啦。
她呆愣愣地望着竹簡上的衛青二字,腦海裏一片空白。她知道劉徹這回出擊匈奴,必定不止派出了一路大軍,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出擊匈奴的四路大軍裏,出現了衛青的名字。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元光五年?元光六年?
雲瑤呆呆地看着那冊竹簡,神情一陣恍惚。她自然記不得衛青哪年哪月都去了哪兒,但假如衛青出現在了戰場上,那便意味着武帝一朝的驕人戰績,自此開啓。
如果高肅他……他在戰場上碰到衛青,那他、他們……
雲瑤抱着那冊竹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幽幽嘆氣,像是魔怔了一般。
“翁、翁主。”
旁邊一位宮女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喚她:“翁主,大王傳翁主到宮裏去一趟。”
雲瑤定了定神,将竹簡收攏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起身,道:“走罷。”
她跟着那位宮女七拐八折,不多時便來到了代王宮裏。眼下已是正午時分,按照往常來說,應該是代王處理政務的時間。但她走到宮裏才發現,宮裏亂糟糟地堆着一堆竹簡,幾乎将半張坐榻都給淹沒了。代王愁眉苦臉地坐在一堆竹簡裏,唉聲嘆氣,整個人都變得頹然。
他見到雲瑤進來,便在竹簡堆裏翻了翻,揀出一卷來遞到雲瑤面前,道:“你看看這個。”
竹簡上寫到,劉徹要将那位膠西王翁主送來代國。
那天在平陽公主的宴席上,膠西王翁主出言不遜,劉徹一怒之下削了膠西王的封地。膠西王勃然大怒,遣使者來到長安,狠狠責罵了那位翁主一頓。那位翁主感到委屈,便又跑到王太後面前,哭哭啼啼地想要評理。但不巧王太後卧病在床,被那位翁主一通哭鬧,一股氣堵在胸口,足足昏厥了半個月才醒來。劉徹因而震怒,立刻派人将那位翁主送往代國,還揚言道,大漢與匈奴何時停戰,膠西王翁主便何時回國。要是永不停戰,那她就一輩子留在代國,一輩子找匈奴人評理罷。
雲瑤看完了那封竹簡,又看着代王,等候他發話。
代王用力一推竹簡,在嘩啦啦的竹簡倒地聲裏站起來,道:“既然陛下有旨意,那代國便接旨罷。不過阿榣啊……”他瞥了眼自己的女兒,又一臉慈愛地笑道,“陛下讓父王‘什麽事情都別做’,那父王便只能在王都裏呆着了。現在你哥哥和國丞相都在外籌糧,這迎接膠西王翁主之事,阿榣你瞧,便只能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雲瑤怔了片刻,垂首道:“……是。”
——現在你哥哥和國丞相都在外籌糧,這迎接膠西王翁主之事,便落在你身上了。
——這是指,假如她哥哥還在代國王都裏,她便要一直留守……的意思麽?
第二日早晨,代王便遣了車馬護衛,護送送雲瑤出城。
在臨行前,雲瑤特特替自己和代王各蔔了一卦。
她自己的那一卦,吉中有兇,險之又險,幸甚。
而代王的那一卦,兇中有吉,高山仰止,危危。
她自己的那一卦倒是很好解釋,吉中有兇,幸甚,那必定是有驚無險,但代王的那一卦……“兇中有吉,危危”?代王他就留在王都裏哪兒都不去,怎麽會“危危”?
為了謹慎起見,雲瑤在臨走之前,又仔細叮囑了代王一番,讓他哪兒都別去,夜裏關好門窗。
代王一臉愁苦的表情道:“父王都一把老骨頭了,阿榣你還不放心麽?陛下不放心你父王也就罷了,怎麽連你都……唉唉,父王聽你的還不成麽,定會安全無虞地等你回來,哪裏都不會去的。”
雲瑤在代王惜別的目光裏離開了。她這一行很是順利,先是翻過了兩處小山坳,又在平原上行駛了兩日,最後來到代國的南境,順利地見到了那位膠西王翁主。
膠西王翁主一面走下馬車,一面抱怨道:“你說你們代國這兒,風幹物燥,十室九空,連我們膠西國的一根兒手指頭都比不上,偏偏我還要來你們這兒受罪。照我說來,像這片鳥不拉屎的地兒,匈奴人又連年劫掠,你們還死乞白賴地賴在這裏做什麽呢?索性全都割讓給匈奴人算了……”
一道箭簇如流光般疾射而來,撲的一聲,釘在了膠西王翁主的馬車上。膠西王翁主愣住了,下一刻便歇斯底裏地慘叫起來,聲音凄厲且嘶啞,像是碰到了什麽蟲蟻蛇蠍一般。
剎那間,變故陡生。
雲瑤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人攔腰抱到馬上,耳旁有人沉沉地喝道:“是流寇!快帶兩位翁主離開,別走大道,從旁折出上谷郡,再折回代郡……回禀代王……”
她從黑暗中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營帳裏。
周圍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唯有那位膠西王翁主和自己一樣,躺在營帳裏生死不知。她隐約記得自己遭遇了流寇,然後被侍衛們帶着沖出重圍,接着便不知道被送往哪裏去了。
看眼下的情形,這裏像是一處軍帳?但不知道是哪裏的軍帳?
她動了動手指頭,艱難地坐起來,想要到外面去看看。忽然帳簾一掀,有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從外間進來,見到她醒過來了,便笑道:“翁主醒了?過來飲些水罷。”言罷便給她倒了一碗水。
她就着小姑娘的手,慢慢喝幹淨了一碗溫水,又慢慢地問道:“這裏,是哪裏?”
小姑娘笑道:“這裏是漢軍的營帳,我是被漢軍從死人堆裏揀回來的。翁主且歇息片刻罷,等衛将軍和公孫将軍回來,定會遣人将翁主送回王都的。翁主莫要心焦。”
她心裏咯噔一聲,試探道:“衛青将軍和……公孫将軍?”
“和公孫敖将軍。”小姑娘接口道,“說起來都怪代王,讓國丞相與代王子送糧草過來,但不知怎麽的,卻偏偏繞過代郡,送到了上谷郡,生生暴/露了衛将軍的位置。衛将軍沒奈何,便只能與代郡的公孫敖将軍合營,才堪堪躲去了兩次匈奴夜襲。”
小姑娘說到後來,忽然想起眼前這位是代王翁主,禁不住讪讪道:“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她擺擺手,安撫道:“無妨。”
原來如此。
吉中有兇,幸甚,是指她遇到流寇,但是有驚無險。
兇中有吉,危危,是指她爹的那批糧草,暴/露了衛青所在。
她那位傳言中頻頻拖後腿的代王爹,好像無意之中,又拖衛青後腿了。
忽然那位小姑娘一指帳外,道:“衛将軍與公孫将軍回來了。”
她轉頭望去,看見外面有三四個将軍一同走了過來,俱是二三十歲的青年男子。最前面那位将軍走到營帳三四步遠的地方,便停住了,問道:“翁主可醒過來了?”
小姑娘剛要答話,她便已接口道:“承蒙将軍相救。”而後扶着小姑娘的肩膀起身,慢慢走到了營帳外面。她甫一擡頭,便愣住了。
最前面那位青年将軍,儀容整肅,面容稍有些稚嫩,大約便是衛青了;旁邊那位将軍年紀稍長一些,神情隐隐有些頹然,她猜測他是公孫敖;而後面那位……後面那位……
後面那位将軍擡起手,按住那張青銅面具,緩緩地摘了下來。
☆、第.30章 .0
“……阿瑤。”
那位将軍喃喃地喚了一聲,聲音像是飄散在風裏,杳然無蹤了。
最前面那位将軍微微側過頭,目光有些驚訝,但卻并未開口言說;側邊那位年紀稍長的将軍神色一凜,轉過頭去看着自己的稗将軍,壓低了聲音問道:“這位代王翁主,與你是舊識?”
那位将軍沒有回答,而是靜靜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位故人。
她在他那種溫然且帶着幾分無奈的目光裏敗下陣來,不自然地別過頭去,輕聲道:“我與高肅将軍确實是舊識,不過已多年不曾相見了。想不到今日竟在此重逢。”言辭之間頗為熟稔。
那位年紀稍長的将軍恍然大悟,又轉過頭看了自己的稗将軍一眼,啧啧稱奇。
最前面那位将軍清清咳嗽一聲,道:“既然翁主與高肅将軍是舊識,那接下來的話,高肅,你與翁主一一言說了罷。”随後他朝側邊那位将軍望了一眼,道,“還請公孫将軍與青回避片刻。”
直到這時,她才真正确認了那兩人的身份。
最前面的那位将軍,是衛青。
側邊的那位将軍,是公孫敖。
公孫敖聽到衛青之言,忍不住連連點頭道:“很是。”他轉過身,拍拍高肅的肩膀,又低聲在高肅耳旁說了兩句話,隐約是“翁主……代郡……”,然後随着衛青一起離開了,将地方留給了他們兩個。
高肅上前兩步,攥緊她的手,低聲道:“你随我來。”
她跟着高肅穿過層層疊疊的營帳,七轉八折的也不知到了哪裏。雲瑤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營帳,一座連着一座,像是永遠沒有盡頭。營帳與營帳之間插/着木刺,還有漢軍在來來回回地巡邏。
高肅将她帶到了一處低矮的營帳裏,裏面整整齊齊地鋪着氈子,火盆裏還燃着未熄的炭火。
“這裏是……”
“這裏是我住的地方。”
高肅答道。他仔仔細細地紮好了帳子,确認沒有什麽遺漏了,也不會有什麽人會貿然闖進來,才走到她的身後,将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阿瑤……”
他反反複複地喚着她的名字,聲音低沉且略帶着點兒沙啞,像是要将她的名字含在舌尖裏化了。她靠在高肅的懷裏,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透過胸膛,一下下地傳到她的鼓膜上,沉沉的。
高肅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頭頂,将她的指尖攥在手心裏反複揉搓着,聲音有些沙啞:“我原以為要等到戰事結束之後,才能到代國去找你。那時我見到你,便猜到你是代國的人,但沒有想到你會是代國翁主。阿瑤……”他低下頭,凝視着她的眼睛,眼裏有着深深的欣喜。
起初在見到她的影子時,他還能偶爾告誡自己,要謹慎以待之。
但在真正觸碰到她的那一剎那,所有的謹慎和理性都轟然倒塌。他能感覺到懷裏的人是真實的,不是那些朦胧且飄渺的夢境,也不是月夜裏淡而虛無的影子,是真正的,溫溫軟軟的一個人。
什麽謹慎以自持,什麽安然以待之,全部都見鬼去罷。
唯有他的阿瑤,才是真的。
“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他喃喃說道,将她被揉搓得通紅的指尖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指背上,酥酥的,有些麻。
這一世,他足足等了她二十多年。
思念早已入了骨髓,等待得近乎絕望。
高肅閉上眼睛,拇指緩緩撫過她的面頰,低低喚道:“阿瑤。”
他埋首在她的長發間,試圖藉由她冰涼的發絲,來平複自己的激蕩的心緒。但他做不到,只要想到她在自己懷裏,乖乖巧巧,溫溫軟軟的,那些蕪雜的念頭便不可抑制地瘋長。
整整二十多年的時間裏,思念已近瘋狂。
雲瑤微微動了一下,擡起頭,有些不安地喚道:“長恭?”
剛剛她,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異樣。
高肅以指輕撫着她的長發,低聲道:“莫擔心,我有分寸。”
這裏雖然是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但外面來來往往的都是漢軍,稍有什麽動靜,便會被外面那些人察覺。因此他便只能壓低了聲音喚她,淺淺吻着她的長發,卻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她輕輕嗯了一聲,将面頰貼在他冰涼的铠甲上,又問道:“你一個人住麽?”
——你一個人住麽?
高肅呼吸猛然一滞,原本已經平複下來的心緒,再一次變得雜亂不堪。
他強行将那些绮念全部都壓下去,但他越是壓抑,那些念頭就變得越是瘋狂。他粗粗地喘着氣,感到喉嚨有些幹澀,像是沙漠裏行走了三日三夜的旅人,渴望一點細微的冰涼。
而那一點細微的冰涼,他知道,唯有她才能帶給他。
但他不能這樣做,不能……
雲瑤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高肅的回答,便擡起頭來,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從她的角度望過去,剛好可以看到他線條優美的下颌,還有微微隆起的喉結。一顆晶瑩的汗珠順着他的頸側,慢慢地滑落到铠甲裏,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她輕輕喚了一聲長恭,又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的喉結:“說話呀。”
高肅猛然攥住她的手,一點點地扣在自己手心裏,聲音微有些喑啞:“莫要胡鬧。”
她眨眨眼,允道:“好罷,我不胡鬧,這回你與衛将軍合營,是一個人住的麽?”
高肅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稍稍松開了一些,又定了定神,将她攔腰抱了起來。她輕輕“呀”了一聲,捶捶他的肩膀,問道:“你做什麽,哎哎,咦?”
高肅兩步走到那片氈子上,将她放了下來。
營帳裏一片昏暗,唯有火盆裏還餘下一點微弱的火光。
高肅走到火盆前,撥了撥炭火,片刻後便蓬的一聲,竄起了一束明亮的火焰。他緩了緩心神,才續道:“我确是一個人住的。當日在那片林子裏,你初見到我的時候,因為條件簡陋,便只能與二十七八個人同宿一營。現在與衛青将軍合營,又是在上谷郡,便稍稍寬裕了一些。”
說到衛将軍三個字時,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笑問道:“阿瑤是故意的麽?将我送到這裏來?”
——把他帶到七百年前的西漢,是故意的麽?
雲瑤輕輕咳了一聲,正色道:“當日師父教給我這個法子,只說可以轉世重生,但卻并未告訴我,将會轉世到哪裏去。因此來到這裏,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當初她師父信奉填鴨式教學,将許多東西都一股腦兒地塞到她的腦子裏,等她出師後便翩然遠去。要不是她知道師父一貫靠譜,還真是不敢用這個法子。
高肅聞言,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
他又撥弄了兩下火盆,直到火光變得更加明亮一些了,才來到雲瑤身邊,與她并肩坐下,言道:“當初我來到西漢長安城,确實驚訝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我看着史書裏記載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在眼前發生,還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年前武帝派兵征伐匈奴,我便索性跟着過來了。”
雲瑤支着頤,看着高肅,靜靜地聽他說話。
“當初我跟随公孫敖出代郡,便是存了阻止他敗落的心思。但我未曾想到,他會撇開左右後翼,輕騎突襲匈奴。等我再次見到公孫敖時,他已然敗落了,如史記裏記載的一樣。那時我便在想,自己是否太過剛愎自用,那些既定的史實,是否不可更改。”
雲瑤輕聲道:“那你後來——”
高肅緩緩地撫着她的長發,又續道:“後來我率率三千餘部,連克匈奴二十餘營,反敗為勝,又擒其萬騎長、千騎長,才隐隐約約感覺到,那些事情并非不可改變。”他側過頭來,望着她,笑問道:“阿瑤以為,那些事情是可以改變的麽?”
雲瑤靜靜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事在人為。”
——事在人為。
高肅仔仔細細地咂摸着這四個字,像是悟到了什麽,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
雲瑤笑笑,身子一歪靠在高肅懷裏——這是她前世做過無數遍的——将他的手貼在自己面頰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高肅的手很溫暖,帶着些薄薄的繭子,覆在自己面上時,便會感覺到安然。
就像是,有他在身旁時,便什麽都不用擔心了一樣。
她閉着眼睛枕在高肅懷裏,聽着他低聲說道:“你醒過來之前,衛青将軍曾與我、還有公孫将軍商議過,要在最短的時間裏,将你二人送到代國王都去。時間耽擱得越久,上谷、代郡兩路大軍便越容易暴/露在匈奴人的視線裏。剛剛衛青将軍讓我對你言說的話,便是勸你早日回王都。”
高肅說到這裏,又低低地笑道:“但那時我沒有想到,衛青将軍所指的代國翁主,竟會是阿瑤你。”
她輕輕嗳了一聲,問道:“我與膠西王翁主,會拖累你們?”
高肅沉沉地嗯了一聲,解釋道:“你們二人在軍中,衛将軍便需得時時看顧,難免會顧此失彼。前些日子你二人所居住的營帳,便是衛青将軍的中軍帳。”因此周圍才會層層疊疊的都是營帳,一眼都望不到邊。
雲瑤睜開眼睛,訝然道:“但衛将軍完全不必時時看顧我們,我自己會照顧自己。”而且她身邊還跟着代國帶來的護衛們,就算無人看顧,她們也可以安全無虞地回代國去。
高肅頓了一下,無奈道:“阿瑤,你二人是翁主。”
因為她們兩人是翁主,所以不管主将是誰,是衛青,或是公孫敖,又甚至是高肅自己,都要時時事事顧及她們的安危。要是翁主在他們手裏出了事,那罪過也是極大的。
雲瑤思量至此,便低聲道:“我知道了,我會早些離去的。”還會把膠西王翁主也帶回去。
高肅正待再說些什麽,忽然外間響起了低低的咳嗽聲,像是個年過半百的老者。咳嗽聲過後,又有個稍嫌蒼老的聲音問道:“稗将軍可在?老朽來給您送藥了。”
雲瑤耳朵一下子支楞了起來:送藥?!
高肅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來到營帳邊上,将那些系好的細繩再逐根地解開。現在她能看清楚了,帳子外面站着一個佝偻的人影,手裏端着一個藥碗,像是真來給高肅送藥的。
高肅将那些細繩解開,便掀開了帳子出去,與外間那人低聲交談起來。
他們的聲音被壓得極低,像是刻意不讓旁人聽到。
又過了片刻之後,高肅回轉到營帳裏,手裏還端着一個小藥碗。藥碗裏果然有一些黑漆漆的藥,濃郁的藥香霎時間充斥了整個營帳,夾雜着些許辛辣刺鼻的味道,像是摻了些活血化瘀的藥材。
高肅見到她擔憂的目光,便笑了笑,道:“我無事,你莫要擔憂。”剛剛那人是借着送藥,過來告訴他一些情/報的。前些日子他和公孫将軍在匈奴營裏放了些細作,現在消息已經傳到了。
——匈奴人的大單于,還有大單于的幾個心腹使臣,都已經到這裏來了。
——而且匈奴人還議定,要在三日後突襲上谷郡,将衛青引出去,然後一舉擊殺之。原因是衛青前日直搗龍城,擊殺匈奴人近千衆的舉動,大大激怒了匈奴大單于。
但這些事情,他是不能說給阿瑤聽的。即便阿瑤是他最最疼惜心愛之人,他也不能告訴她。
雲瑤靜靜地望了高肅片刻,将手背到身後,從袖子裏抖落三枚銅錢來。
第一卦:高肅三日內吉兇如何?
卦辭曰:上吉。
第二卦:他會同我坦白麽?
卦辭曰:不可。
第三卦:漢軍三日內吉兇如何?
卦辭曰:大兇。
大兇!
雲瑤瞳孔微微一縮,又定了定神,再背過手蔔了三卦。
第四卦;何謂大兇?
卦辭曰:犯小人。
第五卦:衛青三日內吉兇如何?公孫敖三日內吉兇如何?
卦辭曰:中吉。中吉。
第六卦:高肅一月內吉兇如何?
卦辭曰:中吉平穩,雖有小兇,亦無險矣。
怎麽、這是怎麽回事兒?
莫非匈奴人将要大軍壓境?但是也說不過去啊。假如匈奴人将要大軍壓境,那麽高肅、衛青、公孫敖三人的卦象,應該都和漢軍一樣,同屬“兇”或是“吉”。他們三人都是領兵的大将軍,沒理由漢軍的卦象為大兇,但他們的卦象卻都是中吉。斷斷沒有這個道理。
雲瑤蔔卦的動作極為隐蔽,高肅的心思又大半都在匈奴單于身上,因此沒有發現她的小動作。
她定了定神,将那三枚銅錢慢慢收回到衣袖裏去,輕聲問高肅道:“你受傷了麽?”
剛剛那人到這裏來找高肅,用的是“送藥”的借口。
可,可高肅他現在好端端的,哪裏像是受過傷的樣子。
高肅聽見雲瑤這樣問,便又來到她身旁坐下,将藥碗擱到她的手裏,笑道:“前些日子,肩膀上确實有了兩道箭創。你要看一看麽?”他說到此處,長指按在了铠甲的領口處,似是要解開。
她臉色微微一紅,別過頭去,讷讷道:“你、你不用将營帳系住麽。”
高肅聞言,低低笑道:“阿瑤,我是男子。”
他一面說着,一面三兩下解開了外面的铠甲,又解開雪白的中衣,露出裏面的內甲來。他毫不猶豫地又解下了內甲,背過身去,低低說道:“阿瑤,替我上藥罷。”
這樣的舉動,便是代表着對她的極大信任了。
她端着小藥碗,輕輕說道:“好、好啊。”
高肅肩膀上纏着兩道細棉布,隐隐滲出了些烏黑的藥漬。剛剛他穿着铠甲,還不曾感覺到什麽,但現在铠甲一除,她便能隐隐約約地嗅到一絲藥味,清淡辛香,與藥碗裏的藥香氣一模一樣。
她定了定神,将藥碗擱在一旁,伸手去解開那兩道細棉布。
那兩道細棉布纏得很緊,像是為了止血。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将那道死結稍稍解開了一些。她賭氣地用牙齒去咬,便又聽到了高肅沉沉的低笑聲:“阿瑤,莫要胡鬧。”
一顆晶瑩的汗珠慢慢地滲了出來,沿着他線條優美的脊背,慢慢地滑落下去。
她拿那道死結沒有辦法,手從身後繞過他的腰,伸到他的跟前去:“有匕首麽?”
高肅沉沉地嗯了一聲,從腰封裏取出一把短匕,交到她的手心裏。
她定了定神,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割着那道死結。鋒利的刀鋒貼着他的肌理,稍不留神便會劃破。但高肅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仿佛貼着肌膚的并非是鋒利的鋒刃。
——他信任她,全無保留地信任。
雲瑤閉了閉眼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割開了那道死結,又将匕首還了回去。高肅接回匕首,卻并不放回到腰封裏,而是随意地擱在身旁,道:“繼續罷。”
她輕輕嗯了一聲,三兩下拆解開那兩道細棉布,露出裏面的創口來。
那是兩處并在一起的細小創口,極深,像是同時中了雙箭。
也不知道那個累他受罪的混蛋是誰……她用幹淨的細棉布給他擦幹淨創面,又用指尖挑起一點冰涼的膏藥,細細地塗抹在創口邊沿上。那兩道箭傷其實已經結痂了,微微滲出一些淡黃/色的液/體,觸摸上去時感覺有些硌手。雲瑤小心翼翼地沿着傷口塗抹,動作輕柔,生怕弄疼了他。
又一顆晶瑩的汗珠在他的背上滲了出來,沿着他的脊背滑落到腰裏,消失不見了。
她上完了藥,又起身去找了兩條細棉布,想要替他纏住傷口。忽然間,她看見帳子裏隔着酒囊,便取出一個瓷碗來,倒出一些酒,在火盆上燒燙了,把細棉布放在酒裏滾了滾,等放溫之後,才仔仔細細地替他纏住創口,最後打了一個死結。
她隐隐松了口氣,笑道:“好了,你将衣服穿上罷。”
高肅嗯了一聲,長臂一伸,将內甲和中衣都揀了過來。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高肅身上面上全都是汗,起身時被火光一照,結實勻稱的肌理上泛着些朦胧的水光。
她別過頭去,有些讷讷的,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高肅穩了穩心神,三兩下穿好內甲、中衣,又将外面的铠甲束好,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氣。
剛剛她替他上藥時的樣子,真真是,一種折磨。
他估算了一下時間,預計公孫敖和衛青都知道消息了,便又俯身在雲瑤身前,看着她的眼睛,溫言道:“我有些緊要的事情要處理。你——我送你回中軍帳罷。”
這裏是他獨個兒住的地方,周圍都是如狼似虎的漢軍,阿瑤留在這裏實在不妥。還是将她送回中軍帳裏,周圍有軍醫,也有一位膠西王翁主陪着她,他心裏才會稍稍安穩一些。
至于膠西王翁主本人的脾性,高肅他是不知道的。要是他知道,也不會放心讓雲瑤回去。
雲瑤知道高肅要去處理剛剛那件“送藥”的事情,便說了聲好,起身随他走到外頭去。外面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周圍來來往往的都是漢軍,而且都在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高肅。
高肅不為所動,攥緊她的手,低低說道:“跟緊我。”
他再次帶着她穿過層層疊疊的軍營,來到了中軍帳裏。那位膠西王翁主已經醒了,正在帳子裏胡亂地發脾氣,将東西丢得到處都是,那位剛剛見到的小姑娘站在帳子門口,朝那位翁主直翻白眼。
高肅将她交到那位小姑娘手裏,便匆匆地離去了。
那位小姑娘是漢軍從死人堆裏帶回來的遺孤,大約是邊郡某位人家家裏的女兒,但已經沒有人記得清了。起初她是留在上谷郡駐軍那裏的,但因為将軍順手救了兩個翁主回來,便暫且讓她過來照顧。
小姑娘見到雲瑤,扁了扁嘴,委屈道:“你們兩個都是翁主,怎麽性子差得那樣大?”
雲瑤安撫地拍拍她,又掀了帳子進去。還未進到帳中,便聽見那位翁主抱怨道: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啊,光禿禿、亂糟糟的,連沐浴的熱水都不曾備齊。劉榣我告訴你,你要是敢把我丢在這裏不管我跟你急!陛下讓我到代國來住一段時日,說的是讓我住王都,可不是讓我到這裏來吃灰的。你不将我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