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齊|他喝醉了
雲瑤上前扶住蘭陵王,低聲道:“大王當心。”
蘭陵王粗粗地喘着氣,眼裏有些猩紅。他腳邊的酒壇子骨碌碌地滾了幾滾,砰地一聲撞在柱子上,碎了。殘留的酒液在地上一點點地蔓延開來,滿室都是微醺的酒香。
那些澄紅的酒液在微微燭光下,像是蔓延開來的血色。
他想起昔日在戰場上,沖天而起的火光和血色;又想起那日在邺城裏,一把火焚燒幹淨的那些書函;還有母親臨終之前,散落在枕旁的星星點點的血跡;外祖父暴斃于獄中、暴斃……
河間王輕描淡寫地說道:“錯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蘭陵王踉跄了一下,眼裏滿是痛苦悲怆之色。
“大王、大王?”雲瑤輕輕地喚了一聲,又伸出手,在蘭陵王眼前晃了一下,“我們回府去罷。這裏已經沒有人了。大王、大王?”
蘭陵王回過神來,眼裏慢慢地有了些焦距。他拍拍雲瑤的手,啞聲道:“我沒事。”便踉跄着朝前邊走了兩步。他身高腿長,雲瑤有些追不上他,不多時便拉開了一些距離。
快些離開罷,将那些東西都抛到身後去,再也不要去想。
澀澀的涼風吹拂在面上,眼尾隐隐多了些冰涼的痕跡。他擡手一按,卻又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身後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還有女子細碎的呼吸聲。他心神一震,驀然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身。
雲瑤直直撞在了他的懷裏,撞得鼻尖生疼。
他擡起手,指尖逐一撫過她的眉眼、鼻尖,又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歪頭看着他,眼神裏有些驚訝不解,卻沒有平常人的厭惡和鄙薄。她不怕自己麽?蘭陵王心想,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眼睛,随即在那種溫軟的目光裏,漸漸地迷失了神智。
是醉了麽?
大概是醉了罷。他一貫不勝酒力,剛剛又飲了六七壇子的烈酒。
蘭陵王低低地笑出聲來,輕按住她的鼻尖,溫言道:“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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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
雲瑤眨眨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說道:“大概、不疼吧。”
他低沉地笑出聲來,胸腔微微震動。昨天夜裏的溫柔缱绻一幕幕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與眼前的王妃漸漸的重疊起來。她睜着眼睛望着他,像是有些驚訝,又有些少女的羞赧,但是,沒有懼怕。
蘭陵王眼裏的猩紅之色慢慢褪去,那種極壓抑的沉郁和懊惱,也慢慢地變作了溫和。
“回去罷。”他低聲說道,隔着袖擺攥住了她的手,“天色将要暗下來了。”
雲瑤輕輕哦了一聲,看看天色,果然是要暗下來了。
他們乘坐着來時的馬車,重又回到了蘭陵王府裏。外面的天色已經全部暗了下來,府丞和小厮們舉着火把,站在王府前等候着。蘭陵王躺在她的臂彎裏,低低地說着些什麽,目光裏滿是迷離。
——簡直不像是個威懾沙場的大将軍,反倒像是沙漠裏迷途的旅人。
雲瑤輕輕喚了一聲大王,又細心地撥開他的長發。蘭陵王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斷斷續續地說着些胡話。那張冰涼的青銅面具,早已經在上車時,便被他取下丢在一旁了。
他的臉頰很是滾燙,微微地泛起了一些紅暈,像是喝醉了酒。
雲瑤想起剛剛那些七零八落的酒壇子,又想起蘭陵王臨起身前,眼裏的那些沉郁和晦暗,心中猜測到了一些,但是又不敢肯定,遂俯身在蘭陵王耳旁,輕喚道:“大王?”
蘭陵王睜開眼睛,醉眼朦胧地問道:“你是何人?”
雲瑤一怔,暗道他果然是醉了,便道:“我是您的王妃呀。”
“王妃?”蘭陵王嗤嗤地笑出聲來,聲音裏微帶了一絲沙啞,“哪裏還有人嫁與我為妃,你莫要诳我。”言罷,他連連搖頭,散落的長發在她的手心裏,融成了一片暗色。
雲瑤無奈地想,他果然是醉了。
蘭陵王醉眼朦胧地望着她,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摩挲着。雲瑤想要抽回來,但蘭陵王手勁很大,将她的手全部包圍在手心裏,絲毫掙脫不得。他躺在她懷裏,翻來覆去地說了許多話,有關于文襄皇帝的,有關于他自己的,還有關于十多年前,朝堂那場政變的。
那時文襄皇帝是最接近皇位的人,加上手握重兵,因此在風雨飄搖的朝堂裏,算得上是唯一的一根浮木。因此就算文襄皇帝聲名狼藉,就算人人皆知文襄皇帝生性狠厲,但在搖搖欲墜的局勢面前,更多人選擇了投向文襄皇帝那一邊。文襄皇後就是那時候進府的,被自己的父親親手送進了府裏。
文襄皇後出身前朝宗室,算得上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她的父親清河王,則是個很有手段的人。
當年文襄皇帝想要廢去前朝公主,改立王昭儀,第二天立刻就被勸阻了。從文襄皇後進府,直到河間王封王,中間整整十餘年的時間,她都一直安安穩穩地留在府裏,不曾有過廢立之舉。
所以任何能威脅到文襄皇後地位的人,都被清理幹淨了,半點都不剩下。
“我竟不知,自己到底該如何去做。”蘭陵王啞聲道,“當年的那些事情,早已經無從查起,也沒有人願意去查。因為一旦追查下去,沒有人是幹淨的。事情不但牽連到前朝宗室,也牽連到大周的權臣,一旦處理不好,就是通敵叛國之罪。我該如何去做、如何去做……”
二十年前清河王當機立斷,先将女兒嫁給高澄,再将另一半勢力依附于宇文氏,這樣一來,不管是高氏還是宇文氏稱帝,他們這一支前朝宗室,都能安安穩穩地存活下去。自魏晉以來,所有的世家大族都是這樣做的。王朝總會更疊,但世家卻一直不滅。
現如今宇文氏是北周皇族,北周與北齊互看不順眼,都恨不得置對方于死地。
因此一旦蘭陵王輕舉妄動,便極有可能被人捏住把柄,誣他通敵叛國。
蘭陵王眼裏滿是痛苦迷惘之色,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将她緊緊攥在了手心裏。大顆的汗珠順着他的面頰滾落,又順着高挺的鼻梁滑落,最後啪嗒一聲,濺落在她的手背上。
微鹹的濕意慢慢地蔓延開來,氤氲着微醺的酒意,在車廂裏肆意流瀉。
雲瑤吃力地扶起蘭陵王,将他扶下了馬車。外面整整齊齊地站了十多個人,都舉着明亮的火把,等待蘭陵王歸來。為首的府丞迎上前來,面帶笑意,也不知道剛剛聽到了多少。
雲瑤皺了皺眉,從袖中抖出三枚銅錢來。
叮當、叮當、叮當。
三枚銅錢整整齊齊地落在了地上。
上乾下震,天雷無妄,多小人,事難成。
——多小人?犯小人?
這個卦象……
雲瑤心裏一驚,目光掠過身前的那些小厮,略略提高了聲調,道:“記住你們是誰的人,誰才是你們要侍奉的大王。不該聽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聽;不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說。背叛之人的下場,你們應當比我清楚。”
府丞腳步一頓,笑容僵在了臉上。
火把的光芒跳躍在每個人臉上,将他們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照了出來,驚懼、迷惑、愕然、醒悟……種種複雜的情緒出現在了小厮們臉上,緊接着是高高低低的應和之聲:“謹遵王妃教誨。”
蘭陵王歪靠在雲瑤身上,醉眼朦胧,像是聽明白了,又像是什麽都沒聽明白。
府丞咬了咬牙,笑道:“王妃說的是什麽話呢。我等都是大王親手調/教出來的,自當事事以大王為先,何來背叛之言?”他一面說,一面親自去扶蘭陵王。
雲瑤深深地望了府丞一眼,一字字道:“記住你今日的話。”
言罷,她便與府丞一起,将蘭陵王扶到寝屋裏去了。蘭陵王像是真的醉了,一沾上榻,便昏沉沉地不省人事。雲瑤喚人進來,替他淨了手面,又替他除去鞋襪王服,才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丫鬟們早已經退了出去,熄了燭火,屋裏暗沉沉的沒有半點光亮。
雲瑤想起蘭陵王方才所言,便想到河間王府裏去看看。片刻之後,一道淡淡的影子從她的身上飄了出來,穿過層層疊疊的假山回廊,直朝外面飄去。
河間王府就在邺城的另一面,距離蘭陵王府頗遠。雲瑤跟在一個博陵王府的小厮後面,在各家王府裏轉了好幾圈,好不容易才飄到了河間王府裏。王府裏已經熄了一半的火燭,後院裏有間幹淨的閣樓,高高大大的在王府裏極為紮眼。雲瑤微一停頓,便順勢飄進去了。
閣樓裏空蕩蕩的沒有什麽人,只有兩個大丫鬟在外間守夜。
雲瑤順着閣樓的走廊,飄到了最裏面的一間屋子裏。屋裏傳出清晰的木魚聲,還有誦經的聲音。她知道南朝喜佛,沒想到連北朝的王府裏,也能聽到木魚和誦經之聲。
她慢慢地飄了進去,見到了一位不算年輕的夫人。
這位夫人大約有四十來歲,容貌與河間王有六七分相似,但卻要更加柔婉一些。她撚着佛珠,一下下地敲着面前的木魚,口中喃喃地吟誦着佛號,神情很是平靜。
片刻之後,屋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道:“皇後。”
那位夫人淡淡地說道:“別叫我皇後,我不喜歡這個稱呼。”
屋外那人怔了片刻,才又改口道:“夫人,那邊來信了,說是宇文氏大肆誅殺前朝宗室,比高……做得更狠更絕。那邊的人求夫人,将幼子引渡到邺城,暫避災禍。”
那位夫人篤篤地敲着木魚,目光無神,喃喃說道:“避災禍?如何避災禍?當年父親與高氏聯姻,‘避災禍’的事情,做得還少麽?他不顧我的意願,将我嫁與高澄為婦,還讓哥哥助我穩固後位,結果又能如何?昔年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全都不想再見了。”
那位夫人言罷,又重重地嘆息道:“你去罷。”
雲瑤聽到這裏,不禁暗暗地咋舌。這些事情居然牽扯到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之間的權力争鬥和朝代更疊,真要追究起來,恐怕三日三夜都難以理清。
——真是太複雜了。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