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齊|可以扮鬼吓人嘛
屋外那人又是一愣,忍不住苦求道:“夫人——”
那位夫人篤篤地敲着木魚,木然地說道:“不管你是哪裏來的人,都回去罷,我再也不想和那些事情有牽連了。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連我的父兄都已經亡故,我一個殘敗之軀,哪裏還有什麽用處?回去罷、都回去罷,不論是宇文氏也好、高氏也好,都和我沒有什麽關系了。”
屋外那人沉默良久,才默然道:“既然如此,夫人且安歇罷。”
随後便聽到篤篤的拐杖聲,還有腳步聲一起遠去了。
雲瑤琢磨片刻,忽然明白了蘭陵王那句話的意思,“一旦追查下去,沒有人是幹淨的”。二十年前的朝堂傾軋和皇室更疊,早已經超出了一般人的範疇,其中所牽連的人和事,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就算那時清河王做過些什麽,也早已經無從查起了。
她想到這裏,禁不住微微有些失望。
那位夫人依然在篤篤地敲着木魚,一下一下地,神情木然。雲瑤看了她片刻,忽然想起一幅畫來。那是蘭陵王府裏的一幅畫,已經有些陳舊了,但畫中的美人卻依然栩栩如生。據府裏的丫鬟說,畫上的美人是蘭陵王的生母,也是她留下的唯一一副畫像。
——不如,她假扮成蘭陵王的生母,來試試這位夫人?
雲瑤思量停當之後,便閉上眼睛,回憶起畫中人的模樣,一點點地照着描摹。現在她是一縷幽魂,可以自由地改變形貌。因此沒過多久,雲瑤就變成了畫中美人的樣子,栩栩如生,容色傾城。
忽然變成別人的樣子,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呢。
雲瑤慢慢地顯出身形來,然後又慢慢地,降落到了那位夫人面前。
那位夫人仍舊在敲着木魚,一下一下地,篤、篤、篤……
一位身穿紅色羅裙的美人從天而降,緩緩地飄落在夫人面前。夫人動作一頓,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她連連後退了兩步,将手裏小槌朝美人身上丢去。
小槌輕輕松松地穿過了美人的身體,砸在了牆壁上,又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
美人朝她微微一笑,赤/裸的雙足飄到了木魚上,輕飄飄地立着,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她的相貌與生前一模一樣,甚至連抿唇微笑的神情也一模一樣。就像是、就像是……
二十年前那位姿容無雙名動京華的姑娘,真的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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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夫人指着面前的美人,身子微微顫抖。
美人靜靜地望着她,面上的表情雖然在笑,但眼裏卻透着冰涼的恨意。她仿佛是前來索命的厲鬼一般,慢悠悠地飄到了夫人面前。夫人一步步地往後退,直到背心貼在了冰冷的牆壁上,退無可退為止。
“你、你……”夫人哆嗦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臉色煞白,眼裏滿是驚懼之色。
美人又往前邊飄了寸許,像是和夫人緊緊貼在了一起。但她的身體沒有實質,仿佛是霧氣凝聚而成,稍稍一碰就會散開。隐約間她輕笑了兩聲,夫人的臉色更白了,慘淡淡的沒有半點血色,連呼吸都是斷斷續續的,整個人像是剛從冰窖裏撈出來一樣,冷得滲人。
外面忽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還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喚道:“母親?”
夫人的瞳孔一縮,顫着聲音說道:“你、你別進來。”
年輕男子疑惑地敲了敲門,又道:“我聽說剛剛有人來找過母親。母親,可是西邊(北周)出事兒了?是宇文覺還是外祖父留下的人?母親?母親?”他一面說着,一面又篤篤地敲了兩下門。
夫人閉上眼睛,顫顫地說道:“你別進來……阿娘已經睡下了……你別進來……”
年輕男子輕輕噢了一聲,果然不再叩門,腳步聲漸漸地遠去了。
夫人貼着冰涼的牆面,緩緩地滑了下來,澀然道:“你為何要來找我……為何要來找我……”
美人輕輕笑了一聲,蹲在夫人面前,輕飄飄地說道:“聽聞你對肅兒不好,我便來這裏看看你。你的孩子氣得我嘔血而死,我連肅兒最後一面都沒有見着,你說,我該不該來這裏?”
夫人嗚咽出聲來:“是我的錯。你莫要找阿琬,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美人勾起嘴角,輕笑道:“不知夫人錯在哪裏?噢,我應當稱您為‘皇後’。”
夫人連連搖頭,嗚咽道:“不……不……”
“我知道是父親下的手。也知道你因罪充入掖庭,實在是冤枉。但我又有什麽法子?我不過是個宗室女子,父親讓我嫁誰,我便嫁了。高澄從來都不會看我一眼,就算是新婚之夜,也不過是勉強為之。他喜歡有才氣的美人兒,可我偏偏資質平庸,除了一個宗室的身份之外,再無長處。他的那些妾室們,一個個地都想取我而代之。我的父親死了、哥哥死了、連大魏皇室都分崩離析,我一個前朝宗室公主,除了在府裏茍延殘喘之外,還能做些什麽?是,那些年我是恨過你,甚至是恨高澄,恨他的孩子,甚至是恨我自己的孩子,恨他身上流着高氏的血,但那畢竟是我的孩子啊!我被廢之後他還剩下些什麽?他什麽都不剩了!”她縮在牆角處,嗚嗚地哭出聲來。
美人靜靜地望着她,沉默不言。
“我不能讓他變成庶子。我是前朝宗室公主,毫無根基。要是連嫡子的身份都沒有了,阿琬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下了。你出身魏晉遺族,姿容無雙,名滿京華,高澄又對你心向往之,要是你真的……這世上還有哪個女子能及得上你?是,後邊那些事兒都是我做的,父親去世之後我便明白了他的想法,所以我不能讓你從掖庭裏出來,更不能讓你進府,陪伴高澄左右。”
美人垂下頭,低低地說道:“沒有我,也還有別人。”
“你說王氏?”夫人諷刺地一笑,臉上露出冰涼的神情來,“朝中無人願意替她說話,連她的父族都厭棄她,就算她生下了孩子,又有什麽用處?高澄再寵愛一個人,都不會為了她割斷同僚情誼。要是當年他替你父親上疏,我父王也不會這樣輕易得手。”
美人輕聲問道:“那肅兒呢?”
夫人諷刺地一笑,指着外間說道:“你也看到了,蘭陵王威震三軍,一身功勳無可比拟,連阿琬都退了一射之地。至于他的天煞孤星之名,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出世的第二天,你的父親便橫死獄中,生來即是不祥。當初你連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不正是因為如此麽?”
美人松松地攤開手,聲音愈發地輕柔:“但我現在知道了,父親的暴亡并非偶然。”
夫人愣住了。她盯着眼前的美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不可能會知道……”
“但我現在知道了。”美人無辜地望着她,“父親在獄中暴亡,并非是肅兒克了他,而是有人故意為之。那人是誰?現在在哪兒?是仍在邺城,還是去了西邊?”
夫人不自覺地朝後邊退了退,連唇色都變得煞白。但她身後已經是冰冷的牆壁,再也退不了了。美人又往前邊飄了寸許,指尖在她的眼前輕輕晃了一下,微笑道:“或許我可以去找河間王……”
“不——”夫人高聲尖叫,眼裏滿是驚懼之意,“不要去找阿琬!那人在西邊,那件事情沒過多久,他躲到了西邊去避難。高湛也知道這件事情,但他一面要重用蘭陵王,一面又忌憚他功高震主,就将這事兒壓了下來。蘭陵王身上背負的東西越重,就越沒有威脅。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你莫要去找阿琬,他什麽都不知道,你去找他,也全然沒有用處。你不要去找他。”
美人輕輕笑了一聲,道:“這算是你我之間的交易麽?”
夫人嗚咽道:“是、是你與我兩個人的……”
“好。”美人兒輕聲道,“我要你将剛剛的那番話,親口說給肅兒聽。”
夫人靠在冰涼的牆壁上,緩緩地滑了下來。剛剛的小槌滾落在她的腳邊,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拾取了。美人剛剛的那一番話,如同一塊沉墜墜的鉛,壓在了她的心頭上。這是她們兩個人之間的交易,如果她不将那件事告訴蘭陵王,那麽那位宛如複生的美人兒,一定會去找河間王的,一定。
她不能讓她去找河間王,更不能讓河間王親面這一切。
夫人踉跄着站起來,慢慢地走到佛案旁,提筆開始寫字。她一筆一劃寫得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剛剛的美人兒消失了,但夫人能隐約感覺到,她就在這間屋子裏,她還沒有離去。
雲瑤隐隐松了口氣,慢慢淡去了身形,又變回了自己的樣子。
她偏頭看了那位夫人一會兒,看着她親自寫好帖子,封在一處信函裏,又喚人過來送到蘭陵王府去。蘭陵王後天就要離開了,所以夫人只有明天一天的時間,能向他坦言這些真相。
雲瑤生怕事情生變,又害怕這位夫人會忽然尋死,便一直留在這間屋子裏,沒有離去。直到第二天上午,那位夫人帶着婢女,到蘭陵王府裏拜訪去了,她才隐然松了口氣,飄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蘭陵王已經起身離開了,寝屋裏空無一人。
雲瑤揉揉太陽穴,感到腦子裏有些昏沉沉的,大概是一夜未眠的緣故。她起身用了些朝食,又借口自己身體不适,便躺回到榻上補眠去了。至于接下來的事情,她相信蘭陵王會處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