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樹庭梨白
月亮悄悄爬上未央宮外的樹梢。
我捧着一盞上好的香茗到宇文邕面前，道：“這麽晚喝茶，皇上不怕睡不着嗎？”
“以前喝了茶可以提神，喝久了之後就沒什麽作用了。你怎麽突然從城樓頂上掉下來了？”語氣裏全是關心，毫無責怪。我心下難安，慌忙跪下道：“許是早上吃壞了東西，突然腹痛難忍，沒站穩就掉下來了。感謝皇上救命之恩，小語連累皇上，罪該萬死。”
“不怪你。”他拉我起來，沉聲道：“十三歲的時候，父皇宇文泰突然離世，皇兄宇文毓登基；十七歲的時候，皇兄暴斃，朕被宇文護扶植成了皇帝。朕小時候頑劣，從未關心過皇位之事，自那以來朕多方查探，才知父兄之死大有隐情。朝堂之人多是宇文護的羽翼，軍隊中都是宇文護的人，朕卻人微力薄，處處受到宇文護的挾制。這麽多年，朕一直忍氣吞聲，表面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為的就是有一天打他個措手不及。”
燈燭搖曳，這座雄偉的未央宮突然顯得有些冷清，我凄凄道：“我怕死，但皇上不該救我。”
“一個皇帝，心中不僅要有家國天下，還要保護的了身邊的人。忍氣吞聲多年，從今之後，朕要跟他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對決。”他走到窗前，漏斷人初靜，明月撒下一地清輝。
裴遠山傳旨阖宮上下，正式封我為公主太傅與掌宮，太傅為公主之師，掌宮乃宮女之首，并與裴公公分管宮中大小事務。還記得第一次進齊國皇宮的時候，站在兩位皇後旁邊的是個叫陸令萱的婦人，她乃是高緯的乳母，穆皇後的義母，雖是奴婢卻地位頗高，多年來勾結黨羽，朝中勢力不可小觑，朝中大臣或攀附于她，或避其鋒芒保全自己。
宇文邕道：“你們齊國有個叫陸令萱的，她十幾歲的時候應該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宮女。”
他倒是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道：“皇上居然将我與那個惡婦相比。”他爽朗一笑，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棱角分明的臉顯得愈發豐神俊逸，“高緯不能跟朕相提并論，陸令萱自然不能跟朕的小語相提并論。”我笑笑，心底真是說不出的開心呢。
前面就是飲綠軒，我走在明月的清輝裏，神思萬千。卻不知從哪裏冒出個小太監來，低聲道：“慕容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他确認四下無人，交給我一個小瓶子，道：“大冢宰有令，三天之內，讓皇上把這個喝下去。大冢宰還說，如果你顧念皇上今天英雄救美的壯舉，大冢宰還給莊揚準備了一份，蠱蟲發作的滋味也不好受吧。”他冷笑一聲，便消失在夜色裏。
我站在原地，臉色煞白。
越是緊張的時候，我越是能很快平靜下來，腦子也轉的格外快一點。
皇上多年來扮豬吃老虎，老老實實扮演者傀儡皇帝的角色，宇文護才能對他放心，才能留他性命至今。今天皇上從十幾丈高出穩穩躍下，輕功之高不亞于武功絕世的高延宗，宇文護瞠目結舌，幾乎不相信眼前所見。宇文護是皇上的表哥，但他已經五十多對了，皇上才三十多歲，王者之路漫漫，他大概是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索性讓皇上一了百了，事後将一切責任推到我身上，說我是齊國派來的卧底，、他就可名正言順地成為皇帝。将是時，莊師傅和我還是活不了。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何況救我的是宇文邕，何況他為了救我不惜與宇文護正面為敵。他都不怕，我怕什麽。
成大事者，甚少是只押一個籌碼，尤其還是我這個不值得信任的人。只是，我這招若是不通，不知宇文護還有什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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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飲綠軒，小紅已經攜着幾個宮女在門口，拜道：“恭喜掌宮大人。”我神色如常讓她們起身退下，只留小紅一人。
我道：“這些宮女裏，你是最大氣穩重的，也是最受皇上器重的，今後許多方面還要仰仗姐姐。”她忙跪下：“小紅怎敢當掌宮一聲姐姐。小紅自小被賣進宮在洗衣局做粗活，幾年前不小心毀壞了一件衣服差點被公公打死，有幸碰見皇上，皇上不僅赦免了奴婢的罪，還允許奴婢在未央宮伺候。皇上就算叫奴婢赴湯蹈火，奴婢也在所不辭。如今皇上封您為掌宮大人，奴婢便遵皇上旨意，好好伺候掌宮，唯掌宮之命是從。”
我點點頭，身世清白、忠心侍主、聰慧穩重，這正是我想要的，不愧是宇文邕培養出來的人。我問道：“小紅，你姓什麽？”“奴婢姓段，父母起的名字叫秀兒，宮裏的規矩，進宮後就不能用原來的名字了，領奴婢進宮的公公就讓奴婢叫小紅了。”話至此，她心有戚戚，規矩總是這樣不合人情。
我嘆了口氣，道：“好土的名字，要不你換個名字好不好？”她道：“請掌宮賜名。”
我托着腮幫子想了想，道：“紅袖，紅袖怎麽樣，聽起來大氣，跟你從前的名字也像。在齊國我有個姐姐叫綠蘿，你倆名字也般配。”
她甚是喜悅，連連感謝，每個人都有一點家鄉情結，這正好滿足她多年的心願吧。
我在宣紙上勾勒一番，道：“紅袖，這個人你認識嗎？”她思索一會兒，道：“似乎在哪裏見過，但又想不起來了，奴婢該死。”
我低聲道：“你去調查一下，明天午膳之前告訴我，不得走漏一丁點風聲。”
她領命而去，沒有任何多餘的話。
房間只剩我一人，聽着窗邊的風聲，仿佛鐵馬冰河全都踏在我的心上，前面一不小心就是萬丈懸崖。緊張恐懼之餘，還有三分興奮，這種鬥智鬥力的游戲，真是讓人又緊張又刺激。
“回掌宮大人，您讓奴婢查的太監名叫小季子，是裳夫人宮裏打雜貨的奴才，此人性格孤僻，平時游手好閑，人緣也不怎麽樣，仗着在裳夫人面前得臉，經常欺負宮女太監們，奴才們都是能躲着就躲着。”
我用杯蓋來回摩挲着杯沿，耐心聽紅袖向我一一禀告，笑道：“小季子，他可曾欺負過你？”紅袖斂了神色，道：“奴婢多年來承蒙皇上庇佑，如今又有掌宮大人厚愛，不曾受過委屈。”
“那就好。”我輕輕抿了一口茶。
紅袖接着說道：“近日來還有一事，太後請了靜安寺的和尚來宮裏講佛經，有個和尚竟起了色心看上了李夫人宮裏的妍兒，半夜去敲妍兒的門，卻看見妍兒和小季子膩在一起……”
我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定了定神，示意她繼續說。“妍兒長得漂亮，人卻不踏實，卑躬屈膝地讨好小季子，宮人們雖讨厭她，礙于小季子卻不敢招惹她。這和尚是得道高僧的徒弟，小季子又在不受寵的奴才面前趾高氣昂慣了，倆人為妍兒吵罵了起來，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幸虧裳夫人正好派人來傳喚小季子，那和尚也怕事情鬧大，事情才暫時了了。”
和尚和太監為一個宮女互相挑釁，聽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齊國宮闱混亂，不想周國竟也如此，所幸周主英明。我問：“這事，沒人來管管嗎？”
紅袖道：“小季子的主子裳夫人是最得皇上寵愛的嫔妃，太後對高僧向來萬分敬重。太監宮女小打小鬧是常有的事，主子們日理萬機怎會一一過問。何況，管束奴才乃掌宮之職。”最後一句，紅袖是看着我的臉色小心翼翼說完的。我心中另有所想，草草用了午餐，就讓她們退下了。
回味着紅袖的話，想起這裳夫人是被宇文護弄進宮來的，小季子又在裳夫人宮裏當差，那這事情就再簡單不過了。不過，三年前我見過的裳夫人是極為注重皇上的寵愛的，行事也是風風火火，宇文護即使安排眼線也不該安排這樣的女子。是夜，我熄了燈剛要入睡，忽的腹痛難忍，丫鬟們早已被我趕去休息，只聽見外面有兩聲蛐蛐聲，我忍着劇痛披了衣服開門出去，疼痛才漸漸緩了下來。漆黑的夜裏，搖晃的人影，我心中早已有數，仍啞聲問道：“誰？”
他轉過身來，語氣裏滿是狡黠得意，“一天已經過去了，你還沒有任何行動。大冢宰怕你不知道這蠱蟲的滋味，特讓我來提醒，不要成了太傅當了掌宮，就忘了自己應該做什麽。”
聽這陰陽怪氣的聲音，我強忍着心裏的厭惡，不帶一絲情緒地說：“大冢宰的吩咐必當遵從，今日尚未找到下手之機，且待明後天。”
在床上兩個時辰翻來覆去仍睡不着，我點了蠟燭，掏出小瓶子輕輕往盤中倒了一滴，無色無味，更不知是何藥物。暮春的夜裏，搖晃的燭光引進幾只小飛蟲，活捉幾只放進薄薄的藥水裏，小飛蟲立刻殒命。我小心翼翼端起盤子，另一手拿扇子輕輕扇着，燈燭旁的小飛蟲竟紛紛滾落到盤中。我心中大駭，它竟劇毒至此，我硬了硬心腸，将一切處理幹淨後才休息。
清晨，我梳洗打扮得當，仔細叮囑了紅袖一番，便去給文穎教書。看着文穎粉嘟嘟的小臉，伶俐地背誦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我感慨萬千，我相信每個孩子的心靈都是純淨無暇的，但幾十年後，有的人光明正大，有的人蠅營狗茍，有的人善良如斯，有的人早已換了心腸。
文穎雖貴為公主，我在心裏卻把她當做妹妹當做親人，作為她的師傅，在這變幻莫測的宮廷之中，我不僅要教她讀書，更要教她做人。或者獨善其身，或者兼善天下，我希望她做到兼善天下，不僅有此之心，也要有此之能。想及此又有些嘲笑自己，我自己尚且做不到，竟來要求一個三歲的小女孩。
窗外的梨花簌簌地落了，梨樹或許是為了結果，我卻愛極了滿樹的梨花，潔白無瑕地卷起一朵一朵，像柔和的月光照在冬天的雪上，像一塊最珍貴的絹布，美的不需要繡娘再繡上別的顏色。
蓬萊也有梨樹，鹽粽子最喜歡在樹下練劍，或是桃樹下，或是梨樹下，還有最珍貴的玉蘭樹，伯父怕他傷了玉蘭花，從來不許他在玉蘭下面習武。曾經的時光那麽美，如今鹽粽子成了安德王，無所不用其極地謀劃他的大事，輕屏很快就會成為夢寐以求的安德王妃。他想當皇帝便去當吧，與我何幹。
文穎拿着禦賜的白玉鹿毛毛筆認真地練字，我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看看窗外。又有一瓣梨花飄悠悠地落了，花的離去，是風的思念，還是樹的不挽留？我愣了會兒神，提筆寫下：
一樹庭梨一樹白，東風缱绻簌簌開。
但離枝頭随風去，不堪零落土中埋。
流水春去何所待，葬花不見詠絮才。
我予東風千般愛，東風何曾為我來。①
寫罷，便将紙随手夾在一本書中，再也不管它。
－－－－－－題外話－－－－－－
①一年前寫的小詩，正好拿來放在這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