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高處不勝寒
和文穎在一起的時光靜谧安寧，就像是撫過一塊上好的絲綢。三歲的小孩子，皮膚嫩嫩的，說話聲音軟軟的，她喜歡聽我給她講故事教書，學的分外認真。跟她在一起，仿佛又回到蓬萊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回到飲綠軒，看見出來迎接的小紅，我奇道：“你怎麽在這裏？”她恭敬道：“姑娘現貴為公主師傅，皇上旨意，奴婢此後就是姑娘的貼身丫鬟。”我一笑，沾了小公主的光就成了身份貴重了，道：“小紅姑娘是皇上的貼身丫鬟，我凡事親力親為，不需要丫鬟。”
“慕容姑娘乃禦前侍女，身份貴重，按規矩可配兩位丫鬟。您可知禦前侍女的地位？”
看着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笑道：“哦？這禦前侍女還很厲害呀？”
“禦前侍女是離皇上最近的人，是衆宮女之首，好比裴公公是太監之首……”
我連忙咳了一聲，道：“嗯，挺厲害的。高延宗要是知道我在這裏混到禦前侍女的位置，一定會很欣慰的。”
“齊國的将軍即将大婚，舉國轟動，姑娘聽說了嗎？”她順嘴一提。
“什麽？哪個将軍？”
“就是上次帶兵與我周國交戰的将軍，姑娘是齊國人，應該認識的，娶的邺城第一首富家的小姐。”她一邊收拾着房間，随口說道。
我心底一陣煩亂，道：“別收拾了，出去吧。”
說不清是什麽感受，高延宗，你娶誰不行，偏偏要娶她？
你什麽時候娶不行，偏偏趁着我不在的時候娶花輕屏，故意要氣死我嗎？你長得一副聰明樣子，怎麽眼光那麽差，那些紅紅綠綠的大家閨秀哪個不比她強？
飲綠軒雖不大，環境卻極為優雅，什麽都配置的齊全，而且還有一把琴，記得以前這裏沒有琴的。此刻，清風徐來，窗前竹葉細細，我随手把琴抓過來，滿懷心事地彈了起來。
鹽粽子實非純善之人，哪怕對我有利用之心，十餘年兄長般的疼愛卻是真的。聰慧如他，他不知道輕屏是什麽人嗎？他不知道輕屏是怎麽對我的？他将我置于何地，輕屏成為王妃，那是他們的天下，我再也不回去了！嘈嘈切切錯雜彈，情緒激憤時，指間的琴弦的繃得越來越緊。
欲将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朕好心給你準備的琴，居然被你這樣對待。”竹影搖曳後，立着一身淡黃色常服的宇文邕，他手執折扇，就跟鹽粽子一樣經常拿着一把破扇子裝讀書人。再也沒有了彈琴的心思，我定了定心神，慢慢緩下來，琴聲止，我吹了吹微微疼痛的手指，沒好氣道：“你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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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蘆葦碧色蒼蒼，深秋白露凝結成霜。我那日思夜想之人，就在河水對岸一方。逆流而上尋尋覓覓，道路險阻而又漫長。順流而下尋尋覓覓，仿佛就在水的中央。”一個男子将這首詩向我娓娓道來，而且是一國的君王，是我早年就有些對他有點兒崇拜之情的白衣公子，聲音還是那麽好聽。
他見我神色拘謹，笑道：“文穎譯的《蒹葭》，朕覺得不錯，老師你覺得呢？”
我松了一口氣，道：“公主天資聰穎，又有我這麽天資聰穎的老師，自然不錯。”
“你倒是不謙虛，她才三歲，豈能懂其中味道？”
我無話，依舊沉浸在鹽粽子娶花輕屏的悲傷中，仿佛是一種背叛深深刺痛我的心，還有伯父，他從來都有他的道理，從來不顧我的感受，也不管管他教出來的徒弟。被自己從小敬愛的人抛棄，就像是被整個世界抛棄了。
“三年前，宮女怎樣欺負你，你都從不放在心上。現在，怎麽開始嘆氣了？”他關切問道。
“我嘆氣了嗎？許是……許是……”我不知從何話起。
“要不是你讓莊前輩來為朕解毒，朕可能早就毒發而死了。他為朕殚精竭慮，卻遭陷害身陷囹圄，朕現在救不了他，但朕向你保證，一定會救他出來。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隔着我寬大的衣袖抓着我的手腕往外走，這樣的溫暖像極了我的小時候，莊師傅左手牽着我，右手牽着花輕屏，一起去蓬萊山頂的草地上看星星，那些星星特別亮，尤其在夏天，銀河就像一條銀光閃閃的大絲綢，美麗極了。
他牽着我走上了最高的城樓，城樓高十餘丈，我們拾階而上。城樓頂角凸出來的地方，乃是這長安最高的地方，也是整個周國最高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向下望去，竟有一點兒眩暈，“皇上，城樓別處都有扶牆，最高的地方沒有，萬一掉下去怎麽辦？”
“最高的地方是沒有扶牆的。周國哪一個人都可以倒下去，他們倒了，有朕撐着；朕要是倒了，就沒有人撐着了。”他豪情萬丈地說道。古來帝王稱孤道寡，瓊樓玉宇處，高處不勝寒，一切都要自己撐着，想來也是這天下最孤寂的人了。
他問我：“站在這裏，感覺怎麽樣？”
我輕松道：“雖然高的有點兒吓人，但感覺還不錯。夕陽西下，整個長安盡在眼底，大街小巷，尋常巷陌，每一家每個人都有個關于喜怒哀樂的故事，這些故事組成了整個長安的悲歡離合。”我深吸一口風中的空氣，接着道：“反觀自己，是那樣的渺小，也就不會囿于這一份小喜小憂了。站在這裏，能忘記凡塵俗世，蕩滌心靈，真好。皇上日理萬機之餘，也常常來吧？”
“是啊，但朕可不是來蕩滌心靈的，朕在這裏想的是為君之道。”
我點點頭，“這的确是個思考為君之道的好地方。”
“在其位，謀其政。這裏是離天最近的地方，朕是天子就要照顧好朕的子民。朕要讓百姓不僅豐衣足食，而且教養有化；朕不僅要讓周國國泰民安，還要這天下成為一個太平盛世！”他張開雙臂，滿懷豪情地講述着他作為帝王的偉大理想。
我心中欽佩不已，問道：“皇上心中只有天下，就沒有為自己要點什麽？”
“我？”他驚愕，又爽朗地笑了。
他器宇軒昂地站立在長安城最高的地方，如宣誓一般，指着蒼天大地道：“我要這天，再不遮我眼；要這地，再不埋我心。要這衆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雲散！①”
我今年十八歲，對這個二十多歲的有為帝王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這是對鹽粽子從來沒有過的情愫。很多無法自拔的愛，或許就是從一不小心的崇拜開始的。
宇文邕讓我看到了一種叫做“理想”的東西。他有他的帝王理想，而我，既然我來到這個世上，我也不願意輕易辜負了自己，我也要轟轟烈烈一番。不負此心，才能不負此生。三年裏我栖居在安德王府，聽到的是高緯那個昏庸帝王的荒唐事，看的是安德王府下人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勾心鬥角，受到的是花輕屏及她身後的勢力帶給我的委屈冤枉。而在這裏，這些我不喜歡的東西都沒有了，身邊站着的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君王，還是個對我不錯的君王。
我轉頭望向他，側臉輪廓分明，劍眉入目，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下面。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城樓下站着的那個人，是宇文護，他在望着這裏。
深思恍惚間，我腹中忽然一陣絞痛，兩腿酸軟，痛不欲生到來不及呼號，整個人就已經失去了平衡。宇文邕反應過來的一瞬間，我已經直直摔了下去。
宇文護為了操控我，在我的體內下了蠱蟲。我從城樓之頂摔下來那一刻，我仍然堅信上天不會這麽對我，因為我愛極了我的生命。我心中恨道：宇文護，只要此次大難不死，我必讓你永無翻身之日。
我的眼前出現了明黃色的衣衫，宇文邕他竟跟着跳了下來，在我即将落地的那一刻，穩穩地拖住了我。我早就知道我是個命大有福之人，卻沒想到這麽有福，當了一回英雄救美裏的美人。
他放我下來，我看着這麽高的城樓，驚魂未消。近旁侍衛齊刷刷趕過來，宇文護眯着狐貍眼對皇上道：“羽林衛護駕不力，是老夫之過，老夫一定重重處罰他們，待老夫為皇上重新挑選一批羽林衛，保護皇上安全。”
皇上笑道：“朕沒記錯的話，這一批羽林衛就是大冢宰精挑細選的，大冢宰挑選的人若是護駕不利，豈不是大冢宰的過錯？這次是朕任性胡鬧，與他們無關，讓大冢宰擔憂了。”
宇文護道：“皇上自小龍體微恙，令老夫憂心不已。沒想到，咱們皇上居然有這麽高的武功，而且深藏不露，看來老夫的擔憂是多餘的啦！”
為了救我，他隐藏多年的武功被宇文護發現了。我體內的蠱蟲突然發作，是宇文護存心試探皇上的武功。
他，如果不救我，或許還能讓宇文護放松對他的最後一份警惕。隐藏實力多年，終究是白費了，從此，這個帝王和表哥大冢宰從暗鬥變成了明争。
－－－－－－題外話－－－－－－
①《悟空傳》裏的一段話，高中時候就喜歡，覺得特別霸氣，就放在這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