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當時明月在
小公主翻個白眼,道:“出生的時候飛來幾只鳥,娘親和爹爹就當回事了,皇帝舅舅也當回事了,從小讓我苦讀詩書,一點都不好玩,哼!”把手中的書往地上扔去。
我撿起來,溫和道:“南風歌,借舜帝口吻,說世間萬物榮沐自然之恩澤,為人君者要體民之憂苦,解民之憂苦。這世間最不該糟蹋的東西就是書了。”
“你認識字啊?那你說,為什麽叫南風歌,不叫東西北風呢?”她撅着小嘴問道。
我耐心回答:“東西南北風對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夏季最為炎熱,雨水又多,正是萬物競相生長的時候。民以食為天,老百姓都盼着南風帶來秋季的好收成。”我信口胡謅,小公主卻聽得很認真,讓我有一點兒負罪感。
一丫鬟前來:“公主,管老師到了。”小公主整理整理書,擡頭看看天色,問了我的名字,怏怏而去。
方用過午膳,便聞裴公公傳喚,我很開心,雖是意料之中,卻沒想到這麽快。裴公公笑道:“文穎公主說來了位慕容姑娘,我還以為是重名呢,沒想到真的是,快随老奴去見皇上吧。”我笑道:“不敢,有勞裴公公還惦記着。”
我滿心期待地走進宇文邕的書房,每走一步都要緊張一分。“公主天資聰穎,活潑好動,微臣才疏學淺,教書不力,請皇上恩準讓微臣辭官返鄉。”一個老學究模樣的長者正跪在皇上面前痛心陳述,小公主站在旁邊低頭不語,仿佛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我以一個丫鬟的身份給宇文邕行禮,宇文邕神色如常,如對待一個普通丫鬟一般,讓我微微有些失望。他微微有些怒意:“文穎,這已經是給你找的第七個老師了,管先生乃我周國大儒,博聞廣識,你豈能目無尊長,趁他睡覺剪短他的胡子?”
小公主滿臉委屈:“每天都是子曰詩雲,也不知道曰的什麽,睡一覺都被打五下戒尺。教不嚴,師之惰,老師睡覺更該打,剪個胡子算什麽?”我冷眼旁觀着,極力忍住笑聲,都快要憋出眼淚來了。
這位管先生氣的胡子抖得老高,看上去剪得還挺整齊的,他昂首後又深深一拜:“皇上,微臣家裏還有幾房姬妾,十畝薄田,微臣也一把老骨頭了,請皇上恩準老夫回家種紅薯!”聲音嘹亮,慷慨激昂。
宇文邕連忙扶起他:“管先生學富五車,深得朝野上下尊敬,朕管教無方,在此向先生賠禮。”老學究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忙道:“微臣不敢,微臣惶恐”。
宇文邕道:“朕賜你府邸一座,離長安不遠,先生若是願意,随時過來與朕談史論政一番。”老學究一臉感激涕零:“臣何德何能,此生能遇見皇上。別說微臣已經六十七歲了,即使七十六歲,只要皇上有何吩咐,微臣必萬死不辭!”宇文邕滿意地點點頭。
小公主猶豫着上前行師禮,道:“學生惹老師生氣,向老師賠罪了。學生知道,老師教的都是古來聖賢之書,只是學生年紀小又愚笨,聽不懂老師教的書,言語行為冒犯之處,請老師責罰。”管先生老淚縱橫,哪還有什麽怨言,忙說自己教育失當,辜負皇上重托。
小公主活潑頑皮,卻很識大體,我心下對她更加喜愛了。管先生走後,房中只剩下宇文邕、文穎和我。他溫柔道:“文穎啊,這個老師,行嗎?”
我吃驚地看向他,小公主喜笑顏開:“舅舅,您怎麽跟我想的一樣?”宇文邕用充滿疼愛的眼神看向她,道:“從明天起,她就是你的老師,要是小語也被你氣走了,朕可不饒你。”小公主嘿嘿一笑,拍着胸脯保證:“絕對不會,舅舅放心!”
小語,多麽熟悉的名字,只有他這麽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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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他,是一個涼風習習的春日,蓬萊山上的花花草草開的正好看,他武功高強,一身白衣落在我的面前;第二次遇見他,是在這個皇宮的禦花園,那時秋水靜好,楓葉紛飛,他負手而立,站在雲天之間。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當時明月在,彩雲複歸來。
“三年不見,你長高了。”這語氣,就像他跟文穎說話的語氣似的。
我羞赧:“三年,連小公主都長這麽大了。皇上龍體安康否?”
“朕無恙,你可是為了莊揚來的?他現在身陷囹圄。”話此,宇文邕心情并不好。
我道:“莊師傅是遭奸人陷害入獄,皇上有為難之處,我相信皇上。”
“你來,朕突然覺得安心多了,不然心裏總覺得對不住你一番苦心。朕也相信你。好久沒喝你親自烹的茶,快給朕泡一杯去。”他笑道。我輕車熟路地到茶室忙活一番,捧着蒙頂茶到他面前,他輕輕喝了一口道:“不錯。”
“皇上這話說的好勉強,剛剛您的眉頭明明皺了一下。”他揚臉問道:“那你說,怎麽手藝退步了?”
我不甘示弱,道:“原因有三:一是水質一般,從前是我從蓮葉竹葉上收集的露水蒸煮而成,皇上催的着急,這次用了普通的井水。二是三年來我都住在安德王府,鹽粽子那個粗人沒有皇上懂茶,我也不怎麽給他泡茶,手藝生疏了。三是……”我琢磨着怎麽往下說。
“三是什麽,繼續說。”
“皇上有沒有這種感覺,如果一開始就覺得一件東西很好,期待了很久很久,等哪一天突然得到這樣東西了,反而覺得它沒有想象中好了。記憶中美好的東西往往難以超越,失去的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覺得我簡直是個哲學家。
陽光穿過窗戶照在他的臉上:“誰說記憶中美好的東西難以超越啊,小語就越來越漂亮了。”我氣道:“皇上卻越來越油嘴滑舌了。我都是公主的師傅了,還要回我的宮女屋子住嗎?宮女真不是好當的,一堆人擠在一起,晚上有打呼嚕的有磨牙的,吵得我沒睡過一個好覺,您可要給我做主。”
他笑得很愉快,“讓遠山傳朕的旨意,把打呼嚕磨牙的全都抓起來打一頓,好不好?”
聽說,大人是用嘴笑的,孩子是用眼睛笑的,此時我的眼睛一定彎成了一道月牙。我問道:“皇上怎麽不問問我是怎麽來到周國的,又是怎麽混進宮當宮女的。”
他說:“朕不管你是怎麽來的,你只要來了就好,飲綠軒一直給你留着。你這泡茶水平退步太多了,除了給文穎教書,其它時間都過來練習泡茶。”
我愣道:“哦,又要當宮女了。”
飲綠軒一塵不染,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當真不辜負這麽好聽的名字。莊師傅被宇文護陷害毒殺皇上,皇上一力擔保之下,莊師傅仍舊以戴罪之身被關了起來。宇文護在朝中勢力龐大,要殺莊師傅并非難事,而今用莊師傅來威脅我做他的卧底,随時向他彙報皇上的一舉一動。
一切都是我幹的,我請求莊師傅來給宇文邕治病,莊師傅才身陷囹圄。我任性妄為離開周國,卻被玉斷魂抓來,還被他下了奇門毒藥,如果不乖乖聽宇文護的話,藥效一旦發作便是生不如此。
但我知道一個道理,助纣為虐絕無好下場,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知為何,我居然破天荒地睡了一個好覺,做了個很香甜很美好的夢,但我不記得夢見什麽了。淩晨一早,小紅便給我拿來一套宮裝,道:“小紅見過慕容姑娘,慕容姑娘身為公主老師,身份貴重,此衣乃皇上所賜。”
我接過,道:“謝皇上恩典。有勞了。”她道:“不敢,慕容姑娘當年活潑可愛,如今更添幾分優雅從容。”我笑道:“過獎了,小紅姑娘端莊大方,深得皇上倚重,我一直心生欽佩。”
我随小紅而去,順道經過西月湖,小湖中央多了方形的亭子,我問:“小紅,我記得以前沒有這個亭子。”
“回慕容姑娘,這個亭子是兩年之前皇上下旨建的,皇上親自取名‘一方亭’,不過這也太明顯了,誰不知道這是一個方亭呢?”
我笑道:“皇上素來雅達,方亭便是方亭了,皇上大有返璞歸真之意。”小紅洗耳恭聽,很是贊同。
栖梧殿是小公主出生的地方,宇文邕疼愛文穎,便将此殿賜給她,文穎多半時間都住在宮中,長公主與驸馬也時來探望。
小公主面前擺了一堆書,她的随身丫鬟指着最中間的大椅子道:“請慕容姑娘上座,由公主行拜師禮。”我心中一驚,我生平最怕這些禮節了,便拉過文穎道:“不如這樣,咱們直接學習,不要行李了,好不好?”
她也開心地點點頭,說:“太好了,老師,我最怕這些禮節了。”
授課開始,我看着這麽厚的一堆書,比小公主還要高,道:“公主,我們不讀書,我給你先講個故事,好不好?”
她自然是極為高興的,拖着腮幫子聽着我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安靜的秋天裏,一個男子站在河邊,他看見河流的對岸站着一位美麗的姑娘,他就遠遠地望着。河邊蘆葦搖曳,清晨的露水慢慢蒸發,傍晚的時候蘆葦葉上又凝成了霜花。”講到此處,我竟突然想到第二次見到宇文邕,他也是站在秋色無邊的河邊。
“那個男子在河邊站了一整天嗎?他為什麽不到對岸去找那位姑娘?”小公主問道。
“對啊,他在河邊看了美麗的姑娘一天。他逆着洋流去找那位姑娘,道路卻是又遠又長,仿佛是天上的月亮永遠追不上。他順流而下再去尋找,那位姑娘又好像在水的正中央,總是尋不着。”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會尋不着呢?”
“或許是因為這個姑娘有別的原因,不想讓他找着吧。”我說完,小公主輕輕嘆息一聲。
她才是三歲的孩子,怎麽會懂這些,不過我也沒經歷過什麽,我又懂什麽呢?不過是想讓她喜歡讀書吧。我接着道:“後來呢,別人知道了這個故事,把這個故事改編成了一首歌,就在你左邊第三本書裏,我不告訴你哪一頁,你自己找找。”
她又驚又喜,一邊翻着書一邊喃喃道:“真的嗎,這故事居然就在這裏面?我找……我找……我找到啦!是不是這個,老師,題目我不認識。”
我說:“是《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我很快就教會了小公主,她很聰明,學的很開心。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才是“一方亭”的真正寓意。小紅說起這個名字時,我心中就微微一顫,索性把它教給小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