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紫陌等閑随
春秋時期輔佐齊恒公成為第一霸主的管仲有言：“倉禀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也就是說呢，人一旦餓得沒辦法了，什麽事情都有可能幹不來，輕屏家裏就因此遭了秧。
花府門口聚集着不少饑民，一個個義憤填膺：“你們花家年年開倉放糧，花老爺死了，就不放糧了嗎？簡直太沒有良心了！”“對對，你們要是不給我們飯吃，我們就賴着不走了！我們不走，你們也別想出來，看誰挨得過誰！”
事情就是這樣子：一個人如果連續做壞事，突然有一個他什麽也不幹了，人們會覺得他變成了好人；一個人如果連續做好事，突然有一天他什麽也不幹了，人們就會覺得他變成了壞人。
鹽粽子對輕屏說：“開倉放糧吧，但此事我不宜出面。”
輕屏扭扭捏捏道：“可是……這事情，我娘體弱，我是個女孩子，怎麽好出面呢？”
伯父說：“千語，你去幫輕屏。你負責親手把糧食送到災民手中，其他的事情我會在背後給你安排好。”伯父下令，我只得應了。
這的确不是一項輕松的差事，輕屏笑道：“沒想到風師傅給你安排這活，我家出糧食，你出力氣，哼。”
在伯父的巧妙安排下，濟世救民這項大工程進行得井然有序。不過幾天，我已經樹立起了極好的形象，街頭巷尾都在傳唱着慕容千語是個大善人。
那日傍晚，終于發放完了最後一撥糧食，被輕屏碰了一下後便覺得頭微微有些暈。輕屏嘴角一笑，拿着匕首将我逼到牆角，“慕容千語，濟世救民的大善人，我好想在你臉上劃上幾圈啊，你說，給你畫個什麽形狀好？”
渾身沒有一絲力氣，我驚道：“你給我下毒？”
她精致的面容顯得有些可怖，“先是你害了我父親，再是跟馮小憐勾結狼狽為奸，現在，我家開倉放糧，你卻占便宜成了大好人。這麽多年來，你一直表現得與世無争，實際卻心思深沉，我好讨厭你，讨厭極了，我不殺你，我要把你的臉劃花了，看你以後還怎麽出現在王爺哥哥面前。”
“別，輕屏，有事好商量，這都是誤會……”我壓抑着即将被毀容的恐慌，無力掙紮着。
“不是誤會！”她冷冷道，說罷将匕首朝我的臉狠狠紮下，我腿一軟直接坐到了地上。
當我覺得這輩子可能要嫁不出去的時候，我聽見匕首被打落地的聲音，那簡直是世間最美的音響。一個邪魅清冷的聲音傳來：“都是用毒之人，本公子只用毒殺人，從來不會毀別人的臉。”
這聲音真好聽，比匕首落地的聲音還要迷人，如冰擊玉碎，風過清崗，就是有點半男不女的。我癱坐在地上，仰望着他一身紫袍從天翩然而降，精致華美的紫金面具遮住大半邊臉，烏黑的長發半束，額前垂下一抹白發，在微微的夜色中彷如鬼魅，美得似妖，魅得似魔。
“你是人是鬼？”輕屏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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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具外的半邊嘴唇微微上揚，修長白皙的手指輕點輕屏的額頭，翹着蘭花指笑道：“下這麽點小毒也值得你先灑在自己袖子上，真是麻煩，本公子還以為莊揚的徒弟有多大的能耐呢？”
“你是誰？”輕屏問道。
他整理着額前的一縷白發，神态傲嬌：“我的名字很好聽，你們可要記好了，我的名字叫……玉~斷~魂~”
“七毒君子玉斷魂？”我問。
他走向我，聲音柔美：“你這小丫頭片子，居然認得本公子，很好。告訴我，你叫什麽？”
“慕容千語。”
“什麽？”他頓時來了心情，“你就是慕容千語，嘻嘻，本來還想大發善心給你解毒，罷了，正好給本公子省點力氣。跟我走吧？”
我心中仍在納悶着，他已經抓着我飛出去好遠。中了花輕屏的毒，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夜色無邊，空氣有些清冷，一只胳膊被他拽的生疼，這個半人不妖的家夥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破廟裏，他将我扔在地上，便走到門口，從寬大的袖袍裏掏出一面精致的銅鏡來，借着微微月色對鏡自憐。我瞅了他一眼，道：“照鏡子還不把面具摘了。”
他頭也不回，依舊對着鏡子左看右看，說：“我怕摘了面具，你會控制不住自己愛上我，女人是這天底下最麻煩的東西了。”
我吐吐舌頭：“你好惡心。”
他微怒：“你說什麽？”
我立馬改口，道：“我說，今夜的風兒有些喧嚣。”
莊師傅早年跟我提過玉斷魂這個人，手段殘忍，無惡不作，用毒手法怪異狠厲，江湖人士聞之無不聞風喪膽。此人惜毒如金，一般不輕易用毒，一旦用毒必讓人終生難忘。他抓我，定是與莊師傅結下了恩怨。恐懼從來都是無用的東西，我不怕他，即使不能伺機逃走，我也要留下蛛絲馬跡讓伯父和鹽粽子找到我。
盈盈月色下，他又掏出了一把紫玉梳子，極其珍惜地梳理一頭秀發，一邊自言自語：“齊國都是什麽鬼地方，害得我皮膚幹燥，頭發也幹燥，好不容易找到點水，那麽髒，給我洗腳都不配，更別提洗臉了。”面對着這個極其無聊的人，我決定養精蓄銳，便沉沉睡去。這天晚上，安德王府肯定翻天了。
我特意早早醒來，他似乎還在睡夢中。練武之人往往聽力靈敏，他立馬睜開眼睛，對着鏡子整理一下易容，自我感覺還不錯。“慕容千語，跟本公子走吧！”妖豔的聲音又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七毒君子要将我妹子帶往何處？”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蒼穹穿過層層薄霧，灑向大地，照進這毫不起眼的破廟。高延宗身着織錦流雲滾邊淺色長袍，腰間青色錦帶為束，頭上墨玉發簪給他豐神俊朗的外表添了幾分高貴優雅，他站在清晨的萬丈光芒裏，一身清輝，手執折扇，從容地笑着。
這一瞬間，他像從天而降的天神，與這裏的陽光、這裏的空氣、這裏的清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也不知，是晨曦将他帶來這裏，還是他帶來了滿廟的晨曦。
“安德王？就來了你一個人嗎？”玉斷魂不屑道。
鹽粽子收起折扇，說：“這話應該我問你。”
玉斷魂邪魅一笑，道：“聽說安德王戰場上雄姿英發，機關算盡，本公子早想領教。”說罷紫袖一揮，七彩鏈子如一條靈活的的小蛇從袖中飛出，直直逼向鹽粽子。
我大喊：“小心他使毒！”鹽粽子紋絲未動，待長鏈近在咫尺，騰空向後飛起。此乃玉斷魂的看家武器“鎖魂鏈”，裏面鉗了深海裏七種魚的魚骨，淬了毒藥之後，鎖魂鏈輕盈如柳枝，收放自如，即使鋒利的刀劍也難以砍斷。
玉斷魂一招未遂，緊緊跟随高延宗出去。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外面陽光漸盛，玉斷魂手中操縱的鎖魂鏈緊緊圍繞在高延宗身旁，流光溢彩，美麗炫目，偏偏無法接近高延宗。我連連贊嘆：不錯，不錯，很好看。
高延宗的武功神色從容，腳步輕點，手中折扇如行雲流水，輕松避開令我眼花缭亂的鞭子，玉斷魂武功也相當不錯，接連接下鹽粽子十幾招。鹽粽子将內力凝結在扇子上，淩厲的扇風自上而下掃過，玉斷魂連退幾步，面具生生從中間斷落。
他慌忙用袖遮臉，卻還是被我看見了。那是比他的聲音還要妖嬈美豔的一張臉，保養得法的皮膚，長眉入鬓，鳳眼斜飛，鼻梁高挺，唇不點而丹，卻偏偏右臉被毀了一部分，看起來妖冶可怖。
他眼見不敵高延宗，我愣神之時已被他制住。他恨聲道：“被我的臉吓到了吧？這都是拜莊揚所賜，他與我鬥藥鬥毒贏不過我，那個陰險狡詐的老東西自己不要臉了，還把我的臉毀了！”
“什麽？莊師傅他……”我驚道。
他不理我，只盯着鹽粽子看他怎麽說，鹽粽子道：“放了她，我不為難你。”
“放了她，我的臉怎麽辦，我還指望用她來威脅莊揚那老東西。”提到自己的容貌，玉斷魂總是分外激動。
“本王是一定不會讓你把人帶走的。此去周國路途遙遠，即便你将她時時刻刻帶在身邊，你确定能萬無一失？一旦有機會讓本王救下她，本王會在你的另一邊臉上也劃上幾刀。你若是現在放了她，我絕不與你為難。”鹽粽子說話也挺狠的。
“好，安德王，我打不過你，還給你！”他将我一推，飄身而去，空中傳來他的聲音：“高延宗，若想解她的毒，就來周國找本公子，或者找莊揚……”
我只覺得頭有些沉，便昏了過去。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玉斷魂下了毒，更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幾天。當我微微有意識的時候，只聽見伯父的聲音：“合你我二人之力，也無法将毒逼出。”
又有耿烨的聲音：“王爺，風前輩，據可靠消息，自玉斷魂回了周國，莊前輩就在宇文護的默默監視中，恐怕出不了周國。”
“宇文護非常愛惜玉斷魂的用毒之能，要想拿到解藥必須去周國，他們一定布好了天羅地網，玉斷魂只是為了用千語交換解藥，宇文護則是在等我。”鹽粽子冷靜分析道。
伯父長嘆一口氣：“算來算去，他們沒算上還有老夫，老夫只好去周國走一遭了。”
“伯父……”我低聲喚道，我看見伯父、鹽粽子、耿管家，又看見花輕屏，恨聲道：“你來做什麽，來看看我毀容了沒有？你給我滾！”随手抓起一樣東西朝花輕屏砸了過去。
鹽粽子接住，半是斥責半是關懷：“什麽毀不毀容，胡言亂語什麽呢！要不是輕屏及時趕來告訴我，你早就被玉斷魂抓走了。”
“不是！”我着急道：“是花輕屏，她給我下毒，要給我毀容，我才被玉斷魂抓走的！”
輕屏一臉無辜，柔聲道：“千語，你是不是身體不适糊塗了，你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我給你毀容做什麽呀？”鹽粽子摸了下我額頭，道：“你那天被玉斷魂抓走，輕屏急忙趕過來告訴我，輕屏擔心你一晚上沒有睡覺。給你下毒的是玉斷魂，被毀容的也是玉斷魂，你記錯了。”
伯父神色冷靜，道：“小語，中了斷魂草的毒會出現神志不清、記憶模糊，三個月之後才會毒發，我去周國期間，你安心呆着，切不要冤枉了輕屏。延宗，這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毒，我不怕，我相信伯父一定會三個月之內将解藥給我帶回來。可是，我神志清醒，伯父和鹽粽子任我怎麽解釋都不肯信我，傷透了我的心。
我在小湖涼亭上出神，聽輕屏在身後冷笑一聲：“你打算投湖解脫嗎？”我頭也不回，“你那晚給我下的什麽毒，為什麽太醫都查不出來？”
她語氣有些得意：“不算是什麽毒，只是讓人一段時間四肢無力，藥量藥力斟酌好了，就不會查出來。”
“這麽恨我？如果那時玉斷魂沒有出現，你真的會對我下手嗎？”我轉身問道。
“也許會，也許不會，當時我确實猶豫了……如果再有機會，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劃破你的臉，就這樣，一道一道地劃到你的臉上，讓你這輩子都沒臉見人……”她突然走進我，語氣變得狠厲，用手在我的臉上比劃着。
我厭煩她離得我這麽近，揚手将她推開，她卻順勢掉到了河裏。
我吓得不知所措時，鹽粽子不知從哪裏沖出來，足尖輕點，飛掠到湖上，一把将她撈了出來。
鹽粽子救她及時，天氣也暖和，根本沒什麽大事，太醫說輕屏受涼，盡量不移移動，便在王府住了下來。花輕屏賴在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嘴裏還念叨着：“王爺哥哥，千語只是神志不清，總覺得我給他下毒，才會推我下水的，你不要責怪她。”
鹽粽子對她滿眼贊賞憐惜，對我道：“你怎麽可以把她推到湖裏？即使你中了毒，你也該相信我，輕屏不會害你。當時如果我不在……”
“如果當時你不在，她就不敢往湖裏跳了。”我氣道。
多說無益，我頭也不回地離開。花輕屏如此對我，連鹽粽子也不相信我。要不是等着伯父給我送解藥，我真想一走了之，不在這裏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