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目送倩兒上學後,霍役要去集市擺攤,而蘇修遠也該繼續處理西番人的這件拐賣大案。
喬魯海是個嘴硬的人,試圖用各種謊言來解釋自己在公堂上的刺殺行為。徐直從客客氣氣到威嚴厲色,喬魯海還是不願将拐賣地實情全盤托出。徐直便撤下了敬酒,給喬魯海送上了一碗罰酒——水滴石穿。
這水滴石穿算不上是什麽嚴酷的刑罰,不過是将人綁在柱子上,蒙住雙眼,堵住耳朵,塞住嘴巴,在人的腦袋上挂一個水袋,開一個小孔,讓水持續不斷地滴在人的額頭上。
水至柔,不會對人的身體造成傷害;而水也至剛,在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動不了的情況下,水就是一把小錘子,捶得人越發清醒,也越發混亂和恐懼。
“滴了多久了?”蘇修遠看着一直發抖,身下一片髒污排洩物的喬魯海,捂着口鼻問徐直。
“從昨日酉時到現在。”
“也快半日了,松開他的口,聽聽他說什麽罷。”
徐直便招呼衙役用夾子夾出了喬魯海嘴裏和耳朵裏的布條。喬魯海口一松就嗚嗚叫了起來,叽裏咕嚕用西番語說了一長串的話。
徐直會些西番話,便告訴蘇修遠喬魯海是在求饒。
“喬魯海兄弟,”蘇修遠和藹可親道,“這一夜可是受苦了。”
喬魯海一聽是蘇修遠的聲音,立即切換成漢話求蘇修遠:“大人,我說,我都說,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你要跟我說什麽?”
“那些孩子,那些孩子被拐賣的事!”
“從什麽時候開始拐賣我朝孩子,拐賣了多少,都賣去了哪裏,你們西番有多少人牽涉其中,這些事你都會說是麽?”
“說說說,我都說。”
“好,那你可得老老實實全招了,不然,可不僅僅是水滴石穿這麽簡單的事了。”
“招招招,我全都招!求大人放過我!”
蘇修遠着人擡來審問的案桌,取來筆墨紙硯,解開蒙住喬魯海眼睛的黑布條,頭頂上的水袋倒是不撤。
“說,一件不落的,将你們的罪行和盤托出。”
審問持續了兩個時辰。喬魯海交代,他們從兩年前開始拐賣本朝的孩子的,一開始只有幾個人幹這勾當,孩子拐了,打暈了就塞馬車裏帶回西番。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門勾當,并想出了用瓦罐裝藥昏的孩子帶到西番,好實現快速暴利。
他們的拐賣,只針對漢人的孩子,或者長得更像漢人的胡漢混血的孩子,因為西番雖表面上臣服于本朝,但實際上很多西番人,尤其是西番富商貴族,是非常瞧不起漢人的。他們買了漢人的孩子當奴隸,随心所欲地指使和虐待,仿佛這樣就能得到內心的平衡。
還有一些孩子,長得一般的就被打斷了手腳,在用藥或弄瞎或弄聾或變啞巴,丢到大街上乞讨,騙取好心人的錢財;而長得好的,就被賣給西番一些富商貴族當娈寵玩物,玩壞了一頓打死曝屍荒野,成為異國他鄉的孤魂野鬼。
“媽勒個巴子!”蘇修遠罵起了髒,抓起硯臺砸向喬魯海,“用着孩子的苦痛換來的錢,你們簡直沒有心!你們這些人下十八層地獄烈火烹油地煮都不可贖!”
喬魯海被砸中了腦門,一臉墨汁,哆哆嗦嗦地回“是是是,大人說的是。”
“你們如此膽大妄為,行如此肮髒可惡的勾當,不可能僅靠你和你所在的商會就能支撐下去的,說,你們背後的真正主謀是誰!”
“是…….是…….”喬魯海哆嗦半天不肯說,嘴角一歪,“大人,求求你,別逼我了,我真的……”
蘇修遠對徐直使了個眼色,徐直會意,讓衙役重新蒙上喬魯海的眼睛,喬魯海大叫“別別別,我說我說,求大人放過我。”
蘇修遠揮手,衙役停止動作,退回一邊。
“說!”
“是……是——”
喬魯海哆哆嗦嗦說了一個名字,蘇修遠和徐直聽後瞬間臉色大變。
“你說的是真的?”蘇修遠追問。
“千真萬确啊大人,除了他,還有誰能罩着我們啊!”
蘇修遠眉間擰出一個深深的“川”字,考慮再三,還是将喬魯海招供的人名寫了下來。
招供結束,撤去筆墨紙硯和案桌。蘇修遠下令重新蒙上喬魯海的眼睛,堵住他的口耳。喬魯海大驚失色,瘋狂喊叫:“為何啊大人,我什麽都招了!求求大人放過我!”
“放過你?”蘇修遠冷哼一聲,“那誰來放過那些因為你們這些混蛋而受盡折磨,一輩子只能遙望故土,甚至死了也只是異國的孤魂野鬼的孩子們!你們這樣的人——不,你們不是人,你們是連冠以畜生都是美言的東西——就該生生世世為那些孩子贖罪!”
他轉而吩咐衙役:“水滴石穿,雨澆梅花,冰火兩重,記住,可千萬千萬別弄死了,要讓他長長久久地嘗嘗他施加給孩子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處!”
離開監牢,蘇修遠和徐直坐在府衙後院的圍欄裏,頭上是朗朗晴日,身上卻陣陣發涼,不僅僅是因喬魯海所供述的施加給拐賣孩子的罪行,還因為喬魯海所供述的背後的真正主謀。
“沒想到他竟然參與其中。”徐直深深皺着眉頭,“簡直駭人聽聞。”
蘇修遠揉着眉心,非常頭疼,“但喬魯海所說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不排除那個人的政敵構陷的可能。”。
”但除了他,有誰能有能力接觸到那麽多的西番大商戶和貴族?我說句不好聽的,幹販賣人口這種勾當的人不少,但能将人賣到那個階層的人絕對不多。”
“的确,若是動他,就意味着将邊境三郡置于危險中,百姓們好不容易過上的,不過也才二十多年的安定生活就要被打破。可若是不動他,難保他今後還會不會換個人繼續做販賣人口的勾當。更危險的是,他在得知我們已經發現他的勾當之後,會不會做更極端的事來報複我朝。”
“怎麽就攤上了這樣的事呢。”徐直仰天長嘆,“邊境地方官不好當啊,錢少事多,左右為難,唉還當什麽師爺,回家放牛去。”
蘇修遠揶揄:“原來這就是為何他們拐賣孩子兩年,而安西府衙什麽都不知道的原因?啧啧啧,徐兄,你可是犯了玩忽職守的大罪了。”
“大人可別瞎說,”徐直被唬得從圍欄上跳下來,拍着胸膛振振有詞道,“我可是兢兢業業,勤勉為民的師爺,要不是真心實意為安西百姓好,我至于在這兒受苦受累麽?前些日子跟着大人天天腳不沾地地忙活,可是被小安數落個不行——”
“小安是誰?”蘇修遠耳朵尖,一下子就抓到了個重要信息。
“小安是我相好,诶這不重要,總之就是,我千真萬确有在好好做事的,大人可不能因為我老将我家的牛羊挂在嘴邊就看低我吶!”
蘇修遠早就笑得不行了,勾搭着他的肩:“好了好了,不過是開個玩笑,徐兄不必如此認真。”
“往常倒還好,如今碰上這拐賣孩子的事,我屬實不能擔玩忽職守的罪名。”
“好好好,不是徐兄的錯。不過我仍是好奇,為何兩年了都沒人查這件事?之前的太守都在忙活什麽?”
徐直重又坐回圍欄上,解釋道:“倒也不是說之前的太守不做事,只是他們的心散得太多了。”
“怎麽說?”
“大人也知道安西是邊境重鎮,是往西的貿易大道出國門的最後一道關卡,其安定和貿易繁榮頗受朝廷重視。之前的太守爺們,做事的中心都放在如何維持這道關卡的穩定,如何讓商貿越發壯大,如何用越來越多的稅收向來反映自己政績的出衆,好換取未來升遷的機會。而也因為做事的中心都放在了商貿這一塊,其他事務不出大問題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丢孩子這種事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蘇修遠懷疑不是自己聽錯了就是徐直說錯了。
“丢孩子這種事,不僅僅是安西有,哪怕是繁華的江南地區也不少見,本朝上上下下,雖然都嚴厲打擊這種勾當,但是有誰像大人這樣,連城防軍都出動去調查和抓人?大人覺得之前的太守爺做法不可思議,可在其他官員眼裏,大人的做法才是不可思議的。”
“徐兄是在指責我的做法有誤?”
“當然不是,我只是在跟大人解釋為何兩年了才調查出這件事。太守們一如既往,一如他人的态度和做法是原因之一,拐賣孩子的人選擇在節日人多熱鬧的時候下手也是一個原因,而拐賣孩子的人背後的主謀更是一個原因。大人,敢做這樣的勾當,他們自然不傻,既然不傻,那又怎麽可能輕易讓我們發現?”
“徐兄你說得對,但我還是氣不過。若他們更重視些,手段更狠一些,有多少孩子能避免在異國他鄉戕害的命運。”
徐直嘆氣道:“我也氣不過,我在安西當了三年的師爺都沒發現這樣的事,但我也不過是一個師爺,能知道和決策的事太少太少,只能期待能有大人這樣的人才出現,才能消除一個又一個問題。”
蘇修遠陷入沉默,仿佛只有這樣做他才能面對這個所謂的約定俗成,所謂的人人如此,所謂的事務繁雜,所謂的政績為先,所謂的表面安定的官場現實。徐直說的是有道理的,可有道理的就是對的麽?
“當官不容易。徐兄,我方才對你太兇了,對不住。”
“無礙,我也知道大人是真心想要改變現狀,想讓安西從裏到外地都變好,而不僅僅是表面看起來的好。大人上任不到一年,對府衙各種制度的改革,對安西方方面面的上心我都看在眼裏,成效雖然還不顯著,但再過些時日定然是驚喜至極。我只恨自己天生愚笨,若我有大人這樣的才幹和敏銳的察覺能力,也不至于當了三年的師爺都沒消除拐賣孩子這肮髒無恥的勾當。”
“徐兄也很努力了。”蘇修遠反過來安慰他。
“很努力地想着辭掉師爺的位置回家放牛養羊麽?”
“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