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摽有梅,其實七兮
但說是這麽說,徐直還是讓人叫來了大夫,并不許蘇修遠亂動,讓幾個衙役将他擡到了房間裏。
霍役不在房中,大夫到了之後将那還立在蘇修遠胸口的匕首拔了下來,情況不糟,但也沒有蘇修遠說得那麽樂觀,匕首帶着木雕離開胸口的時候仍是帶出了不少血。大夫給蘇修遠止了血,清洗了傷口後,敷了藥,用紗布給他仔仔細細繞着胸口裹上,囑咐這幾日要靜養,不可劇烈活動,又開了幾副藥,這才離開了府衙。
“可算完事了。”
蘇修遠掙紮着要坐起來,卻被陪完了全程的徐直按回了床上。
“大人要做什麽?”
“自然是去審判喬魯海,還得問清楚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做拐賣我朝孩子的勾當,拐賣了多少孩子,以及孩子們現在都在哪裏。诶诶诶,放手,讓我下去。”
徐直就是不讓他起來:“這布下的局也算是完成任務了,接下來審判喬魯海的事,就交給我罷。大人吶,還是呆在床上好好休息。不然審着審着,大人一激動,傷口崩開了可就不好玩兒了。我可不想再聽大人龇牙咧嘴地啊啊叫了。”
他覺得蘇修遠也是個妙人,從被刺中到擡到房間裏,一聲疼都不喊,還笑嘻嘻地和大家開玩笑,結果大夫一來給他處理傷口,就開始滋哇亂叫,不禁讓人深深懷疑那匕首還有看不見的一段,深深紮穿了蘇修遠的胸膛。
徐直是越想越後怕,要不是蘇修遠福大命大,來安西府衙的怕不是大夫而是棺材鋪的老板了。
蘇修遠倒是臉皮厚,繼續嬉笑道:“這不是沒事了麽,徐兄就莫要罵了。我方才啊啊叫也是沒辦法的,小時候成天生病吃藥看大夫,大夫都成我人生之憂怖了。”
“我可不管什麽憂怖不憂怖的,我只知道大人受了傷,大夫叮囑了大人得在床上好好休息,所以審問喬魯海的事,就由我這個師爺來完成便是了。”
“你行麽?”
徐直眉毛一擡:“大人是看不起我?”
“這倒不是,只是喬魯海這人狡猾又粗魯,指不定在審問他的時候會耍多少心機,加之這些日子你和我一樣忙碌又勞累,我擔心你一個人應付不了他。”
徐直哼了一聲,撸起袖子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一雙胳膊:“大人你看,這是什麽?”
“胳膊。怎麽,你要揍我?”
“不,我只是想告訴你,安西府衙的師爺,絕不認輸。”
蘇修遠哈哈大笑起來,登時帶得胸口上的傷口一陣撕裂般地痛,讓他忍不住一陣嘶哈嘶哈。
“行罷,既然徐兄堅持,那就拜托你了,務必問出盡可能多的事情,盡最大可能,将所有被拐賣的孩子帶回來。”
徐直繃緊胳膊上的肌肉:“大人放心,我定叫這個西番賊人知道我這個師爺的厲害!”
蘇修遠吹了聲口哨,目送徐直走向門口,徐直把門一拉開,差點和霍役面對面撞了個正着。
“霍兄弟,你這火急火燎的是要做什麽?”
“對不住師爺,”霍役對徐直說話,眼睛卻越過徐直看向床上的蘇修遠,“我聽說少……大人受傷了,便趕回來看看。”
“哦。”徐直意味深長地拖長語調,轉頭,下巴朝蘇修遠努了努,“可一定得好好看看,大人傷得可重了,方才大夫給他上藥疼得啊啊叫呢。”
“這麽嚴重?”
“太嚴重,霍兄弟趕緊進去看看,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徐直将霍役往房裏一推,笑眯眯地關上了蘇修遠房間的門。
霍役走到蘇修遠床邊,心疼地,擔憂地,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少爺”。
蘇修遠對他笑,覺得自己怎的一下子變得好虛弱,需要霍役抱抱才行:“回來了?倩兒怎麽樣了?”
“找到了,在隔壁屋子裏睡覺。”
“她有沒有受傷?那些西番人販子有沒有對她做什麽?”
“沒有受傷,就是受了驚吓,見到我的時候哇哇大哭,方才給她喝了安神的藥才歇下的。”
“你該去陪着她的。”
“我知道,可是我聽說少爺受傷了,我放心不下,所以……”
霍役哽咽了,他沒想到就在他離開的短短兩個時辰裏,蘇修遠就從生龍活虎變成了如今受傷卧床的模樣。
蘇修遠被叫醒去公堂後,他本是在房裏等着的,可等了沒一會兒就被衙役叫了出來,說是在邊境抓到了一批西番人,從他們運的瓦罐裏找到了幾個孩子,如今都帶到了府衙裏,讓他去認人。
他沖去一看,果然有一個是倩兒。
父女相見,兩人當場哇哇大哭,霍役抱着失而複得的女兒,覺得現在就讓他去死都可以了。
可沒想到,才安撫好了倩兒,竟又得到了蘇修遠受傷的消息,霍役的心又一下子從雲端跌落谷底。
“倩兒回來了就好,我這點傷算不得什麽。”
霍役搖搖頭,跪坐在蘇修遠床邊,握住了他的手,盯着蘇修遠袒露出紗布的胸口,眼圈越來越紅:“第二次,這是你第二次受這麽重的傷,每一次我都不在你身邊…….”
而那第一次,發生在蘇修遠十歲的時候。
那會兒的蘇修遠,在經歷和蘇役的多年磨合之後,早就和這個“小相公”玩在了一起,什麽捉貓逗狗,呼鳥喚雀,所有那個年紀的孩子愛玩愛逗的蘇修遠都要拉着蘇役參一腳。
不過,蘇家到底是書香門第,再加上蘇修遠小時候總是生病給蘇家人留下了極不好的回憶,所以他們也不讓蘇修遠放開了鬧,總吩咐蘇役看好蘇修遠,要是蘇修遠磕着碰着了哪裏,蘇役定是要挨一頓罵的。
可那個年紀的孩子,總歸是調皮的,尤其是是像蘇修遠這種天資過人,打小就很有自己主意的孩子,嘴上不說,可心裏一直在盤算着什麽時候能撒了歡地玩一把。
而在那年端午,他終于找到了釋放天性的機會。
端午在蘇修遠的老家是個大節,蘇明德作為當地蘇氏家族的族長,白日忙着主持祭祀大典,晚上應酬一衆族人,而蘇夫人作為主母也要關照廚房,照顧族中女眷,至于其他仆人,也有各自的事要忙,所以蘇家上上下下,只剩下蘇役能夠盯着蘇修遠。
可蘇修遠是不怕蘇役的,幾口扒拉完自己的晚飯後,借口要吃桂花糯米釀,讓蘇役去廚房吩咐廚娘做。
蘇役本是不願去的,因為今天府裏人多,他一個沒看好蘇修遠,出了什麽事可就麻煩了,便哄蘇修遠吃桌上的點心就好了。
結果蘇修遠嘴巴一撅,耍起了性子,瞪着蘇役的一雙眼說紅就紅了:“役哥,你不疼我了麽?”
蘇役吓得當即道:“沒有的事,少爺怎麽這麽說?”
“可你甚至不願意去廚房吩咐一聲廚娘給我做一碗新鮮的桂花糯米釀。我不想吃桌上的點心,不新鮮,不好吃。”
蘇役看了一眼桌上擺的瓜果點心,對他而言都是珍馐美味,但對他的少爺而言,的确是不夠好的。
“可這裏人這麽多,我怕少爺……”
“有什麽好怕的?這可是我家,還能出什麽事不成?不就是人多了些麽,沒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離開一會兒不要緊的。”
蘇役還在猶豫,因為蘇修遠在他眼裏就還是個小孩子。他還記得他剛來蘇家的時候蘇修遠病得奄奄一息的模樣,這才過了幾年,雖說好了太多,可終究還是不放心的。
蘇修遠見他半天沒動,嘴角一耷拉,一滴眼淚就從眼角掉落,像珍珠砸到了蘇役的心頭,壓出小小一個坑,一下子就讓霍役松了口。
“我這就去廚房吩咐廚娘做桂花糯米釀,少爺千萬別哭,一哭我就——”
蘇役住了口,沒往下說,掉頭就往廚房的方向跑去,跑開兩步後又跑了回來,對蘇修遠千叮咛萬囑咐:“少爺不不要亂跑,在這裏等我回來,很快的。”
蘇修遠晃着兩條腿,活潑可愛地笑:“役哥快去,我等不及要吃甜甜的了。”
蘇役終于跑開,而蘇修遠也趁人不注意,像條鑽入荷塘的小泥鳅一樣溜出了人擠人的用飯大堂,跑到了後院。
後院有棵很高的樹,樹上有個鳥巢,屬于一只羽毛顏色斑斓鮮豔的鳥。那只鳥頗有性格,每次蘇修遠到後院玩的時候總是對着蘇修遠不客氣地叫,呱哩呱啦的,刺耳的叫聲中充滿了對蘇修遠的不屑,有幾次甚至對着蘇修遠吐口水,氣得蘇修遠在樹下又是揮拳又是跺腳,每每想上去抓它,卻總被蘇役死死拉住了。
而今天,他終于甩開了蘇役,非要直搗那只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鳥的老巢。
他雙手雙腳齊上陣,順着樹幹往上爬。他向來是被嬌生慣養的,粗糙的樹幹輕而易舉就将他鮮嫩的皮肉磨破了,他疼得嘶哈嘶哈吸氣,可想到那只臭鳥的所作所為,那些痛就根本不算什麽了。他擡頭看着那鳥巢,憋着一口氣努力往上爬,踩上了一個分叉又踩上了另一個分叉。
近了,更近了。
蘇修遠越來越興奮,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爬樹,沒有任何人的指導和幫助,他竟已能爬這麽高。
我果然天資過人,無論什麽事,只要我想做,定能完成。
蘇修遠得意洋洋地想着,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尖銳的鳥叫,他一驚,腳下沒站住,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