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有美一人,碩大且俨
說這個身影熟悉,是因為身量樣貌都沒變,人還是那一個;說陌生,則是因為這個人今天的穿着打扮和平常太不一樣,以至于精神氣質都變了:一身藍綠色祥雲暗紋圓領袍,翻開一面露出異色異色內衽,雙袖口卷起,露出一雙經年勞作的手;腰上圍蹀躞帶,頭發梳起,未成髻卻散落馬尾;下着一條斑斓袴褲,腳踏一雙黑靴;腰板挺直,那股英俊潇灑勁兒,任憑蘇修遠已是本朝探花郎,也找不到合适的語句來形容。
蘇修遠看得雙眼發直,半天說不出話來,霍役局促地問:“少爺,我這身是不是不太合适?”
“合适,簡直太合适了!”蘇修遠立即道,“因為太合适了,所以我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真的麽?”霍役不确定地低頭看自己這身衣服,“這一身都是以前從西番人那處買來的,穿之前我還擔心少爺看了會不高興——”
“怎麽會?我可太喜歡了!役哥,你穿這身,真的太好看了!”
霍役如釋重負:“那就好。”
“不過嘛,還缺了點。”
“缺了什麽?”
“你跟我進來。”
蘇修遠招呼霍役進府衙,到了自己的屋子,将霍役按在鏡子前,解開他的束發,一頭青絲,成瀑落下。
鏡子裏的霍役,面露緊張之色。
“少爺這是要做什麽?”
“你既然穿了西番人的衣服,那麽頭發也該綁成他們的樣子。”
“少爺是說,要綁成辮子?”
“嗯。”
“我來罷,這種事不勞煩少爺動手。”
蘇修遠一扯霍役的頭發,霍役疼得當即後揚诶呀一聲:“疼。”
“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
霍役果然不敢亂動了,乖乖坐着任蘇修遠擺弄。
在江南老家,霍役還在身邊的那些日子,蘇修遠曾看過霍役如何編手鏈,三兩股繩交叉,變成已一股花。蘇修遠聰明,融會貫通的能力乃是一絕,所以憑着記憶裏霍役編手鏈的方式,便靈巧地編出了辮子。
手上動着,嘴上也不嫌:“役哥,你有沒有讀過一句詩?”
“少爺知道的,我不識字,看不懂詩。”
“那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詩?”
“什麽?”
“結發同枕席,恩愛兩不疑。”
霍役呼吸緊張起來,擡頭,竟和蘇修遠熾熱的目光于鏡中相觸。霍役是不識字看不懂詩,但他還沒笨到這麽淺顯的兩句詩也聽不懂。
“少爺為何提起這兩句詩?”
“因為在給役哥梳頭呀——別亂動,好不容易紮好——役哥的頭發又黑又長,也不知道今後哪個人能有福氣,和你結發同枕席,恩愛兩不疑。”
“和我結發有什麽福氣可言,只能過苦日子。”
蘇修遠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回答,很自然地笑笑:“說不準的,役哥別老這樣想自己。先前我還不知道倩兒身世時,還十分好奇是哪個女子有那麽好的福氣,和役哥結為了夫妻,結果沒想到——話說,倩兒呢?”
“我把她托付給鄰居的嬸子照看了,集市人多又亂,她又愛鬧,我怕一個沒看住就走丢了。”
“倒也是。總之,役哥你也總覺得自己不好,你若不好,我又怎會從不曾忘記你?”
兩刻鐘後,辮子紮好了,蘇修遠指指鏡子,頗為滿意地問霍役:“我的手藝好不好?”
霍役左右轉轉腦袋:“相當好。”
辮子紮完,兩人離開府衙去往西集市,蘇修遠聽說西集市因為外族人多的關系,遠比漢人為主的東集市要放得開。蘇修遠不曾參與過有大量外族人的熱鬧,所以想去體驗個新鮮的。
這兩人,一個一身月白色鎖子暗紋交領長衫,束發插簪,風流倜傥;一個一身藍綠暗紋圓領袍,發辮披散,英俊潇灑;一個俏,一個俊,皆為出人之姿,在去西集市的路上已是引起了不少同去一個方向的人的注目,入了集市後,哪怕周圍都是用心打扮的青年男女,仍是招惹了不少集市中攤販的吆喝:“喲,兩位小郎君長得真俊!要不要來我這兒玩玩兒?”
“小郎君,我這兒有上好的自釀酒,我請你喝兩盅呀,不要錢!”
“小郎君,小郎君~”
更有些大膽的西番姑娘,直接就上來拽住他們的手臂要往自家的酒樓或者小攤走去,蘇修遠倒還算鎮定,收回自己的手後搖搖頭,道一聲“多謝姑娘盛情相邀,但我真無此意”,而西番姑娘大多性格直爽,不好糾纏,聽蘇修遠不樂意,笑着說一句“小郎君真沒情趣”,便也走了。
但霍役就應對得并不那麽自如了。面對熱情的西番姑娘,臉紅得像被燒了似的,一張笨嘴半天都只會說“不行不行,我不去”,而那些個西番姑娘,見他一張漢人臉卻一身西番人打扮,更是有意逗他,鬧得他更慌張了。
最後還是蘇修遠替他解了圍,将那些姑娘勸退後,拉着他離開了姑娘堆。
“終于…….阿彌陀佛。”霍役雙手合十,心有餘悸地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蘇修遠擠眉弄眼地揶揄他:“役哥真受歡迎吶,那些姑娘都圍着你跟見了稀世珍寶似的。”
“過是沾了少爺的光而已,”霍役紅着臉解釋,“我平日成天在西集市擺攤,從不曾被姑娘這般對待,可見肯定不是我的原因。”
“那是因為他們平日裏眼瞎,役哥哪天不好看?”
“我不好看的,少爺才是真的好看,少爺從小就…….”
霍役突然止住了話頭,耳尖紅得似要冒血。
蘇修遠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文,就湊上去問:“我從小就這麽樣?”
“就……很好看的。”
“是麽?所以役哥喜歡?”
蘇修遠貼得太近,呼吸的熱氣和身上的香氣讓霍役頭暈目眩,心思恍惚之際,霍役竟是脫口而出:“當然喜歡…….”
話說出口只一瞬,霍役便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昏話,當即慌裏慌張推開蘇修遠,一頭鑽入了人堆裏。
“役哥,你跑什麽?等等我!”
蘇修遠又是大笑又是嘆氣,在空子裏鑽來鑽去,好不容易才在人堆的另一頭追上了他。
“你跑什麽?”
“我…….我就是有點…….沒什麽…….”霍役在心裏将自己罵了個死去活來。
“你看你跑出這一頭汗的,”蘇修遠用袖子給霍役擦汗,“役哥,我有時候真是不懂你,好好的話說着說着就突然跑了,怎麽,我是個大妖怪要吃你麽?”
“不是……”
“那你方才為何要跑?”
“是因為……是因為……”霍役眼睛餘光瞥到旁邊賣酸奶碎冰的小攤,趕緊一指,“我看到有人吃酸奶碎冰,便想給少爺也買一份嘗嘗。”
蘇修遠眼珠子轉向那攤子,然後又轉回霍役的方向,拖着調子意有所指地說:“哦原來是這麽重要的一件事吶?既如此,那你現在就去給我買,正好我也覺着熱。”
霍役如獲大赦,兔子一般跳去買碎冰,蘇修遠抱着手站在原地等,後槽牙磨得咯吱咯吱響。
霍役很快就端着一碗酸奶碎冰回來,遞給蘇修遠:“少爺,嘗嘗,我讓多加了糖的。”
“我要役哥喂。”
“嗯?”
“我好累,自己端不動碗,拿不起勺子,要役哥喂。”
霍役為難地看看周圍:“這大庭廣衆的,不好罷?”
“我不管,我就要役哥喂,不然我就——”蘇修遠抽了一下鼻子,眼睛瞬間就紅了,“役哥突然丢下我跑了就算了,騙我是為了買碎冰才突然跑了就算了,現在連喂我吃碎冰哄哄我也不願意……我對役哥一片真心,役哥卻總是對我躲藏敷衍,我好難過…….”
越說越哽咽,吓得霍役臉都白了,趕緊哄:“少爺千萬別哭,我喂我喂!”
言罷就舀起一勺碎冰送到蘇修遠嘴邊,蘇修遠瞬間喜笑顏開,嗷的一口吞下了那碗碎冰,舒服地嘆氣:“繼續。”
又被耍了?
霍役有些生氣,但又不好發作,便只端着碗站着不動。
蘇修遠看出了他的不快,旋即笑臉耷拉,可憐兮兮地拽着霍役的袖子拉了拉:“役哥,喂。”
又撒嬌?
受不住。
霍役在心裏輕嘆一聲,一勺接一勺,繼續喂眼前這個自己根本舍不得責怪的人。
酸奶冰一口一口喂完,圍觀者一個一個聚集,碗見了底,霍役也要鑽地縫裏,他可真是受不住那些旁觀的熾熱目光和興奮的玩笑話。
“少爺,我去把碗還了。你在此稍等一下。”
“嗯,去吧。”
霍役才轉身,就撞上了一個滿頭鮮花的俊俏小生。
“诶喲!”
那俊俏小生晃了晃,身旁那個高大的年輕男子便扶住了他:“先生小心!”
扶穩了人,那高大的年輕男子便責問霍役:“這位兄弟,走路不看路的麽?”
霍役忙道歉:“一時心急,撞了你的這位好友,真是對不住。”
那滿頭鮮花的俊俏小生拍拍高大男子的胸口:“诶,別這麽生氣,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你才病好了多久,磕着碰着了心疼的是誰?”
“不過是水土不服罷了,說的這麽嚴重。”
高大男子無奈:“你啊你,總是這樣。”
“好了。”那俊俏小生捏捏高大男子的下巴,當作撫慰,接着笑着對霍役道:“我們是從江南來此游玩的,正巧趕上了七夕集市,真是好生熱鬧。敢問這位兄弟是本地人還是?”
“我也是江南來的,不過已在此處生活了許多年。”
“難怪對媳婦兒那麽貼心。”俊俏男子笑着,下巴往霍役身後的蘇繡遠一指,“真真是恩愛吶!”
“媳婦兒?”霍役一愣,接着臉紅,“不不不,不是的,他不是我媳婦兒,他……”
霍役未來得及解釋完,身後就傳來了蘇修遠驚天動地的哈哈大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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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