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喲喲鹿鳴,食野之蘋
城南頭,磚土屋,漏風窗,廚正忙。
霍役在心裏嘆着氣,感謝自己活潑可愛的女兒自作主張将蘇修遠請到家裏做客,手上忙碌地清洗從集市上買回來的羊肉。
因為去得太晚,這羊肉已算不上新鮮了,他琢磨着還是用濃油赤醬炖一炖興許味道會更好些,等以後有機會了再請少爺吃新鮮的烤羊肉,撒上粗鹽和孜然,簡簡單單,那滋味才叫真的香。
——有機會?不對,為何還想着和少爺接觸,明明——
“需要幫忙麽?”心慌意亂之際,身後就傳來了那個擾亂思緒的人的聲音。
“倩兒去鄰居家玩了,我左右無事,就來這裏湊湊熱鬧。”
霍役回頭,看到蘇修遠倚着廚房門的門框,抱着雙臂,笑着看自己,幹淨清爽得像株意氣風發的修竹。
霍役眼睫顫動一陣,接而垂眸看手上擺弄的羊肉:“不用,少爺只管坐着等便是了,少爺是個讀書人,做飯這種髒活兒,還是小的來做。”
可蘇修遠像沒聽到他的話似的,徑自走入廚房,看着擺放在竈臺上的瓶瓶罐罐,好奇地一一揭開:“這些都是這麽?鹽?糖?還是……..阿嚏!”
蘇修遠扔下手裏的那個罐蓋,轉過身去打了好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那是西域傳來的辣椒,江南沒有,但安西本地用得多。”霍役解釋道。
蘇修遠揉揉鼻子,兩眼淚汪汪:“這真是用來做菜的?味道也太沖了。”
“少爺想試試麽?可以做一道放了辣椒的菜。”
蘇修遠想了想,點了點頭。
霍役便将洗好的羊肉剁好後分成了兩份,打算一份按江南的口味做,一份按安西的口味做。
竈臺上放着一口大炒鍋和一個小砂鍋。兩口鍋下都有爐竈。霍役點燃了火引子,分別塞入兩個竈膛,看着火燃起來後,便如了更多的柴。
“忙得過來麽?真的不需要我幫忙?”蘇修遠又問了一次。
霍役看看這邊的火又看看這邊的火,想着自己要同時準備兩道肉菜,似乎确實比較難兼顧;可又想到蘇修遠從小就沒進過廚房幹活,便猶猶豫豫道:“小的擔心燙着了少爺…….”
“你是擔心我摔壞了你的東西罷?”蘇修遠笑着,揭開了砂鍋的蓋子,将其中一份羊肉倒了進去,“可是役哥你看,我沒那麽笨的。”
“少爺當然不笨,少爺是頂聰明的人,只是……”霍役看着蘇修遠又将砧板上切好的蔥姜倒入砂鍋,旋即轉了話頭,“既然少爺想幫忙,那小的自然感激不盡。不過少爺還是要小心些,別磕着碰着燙着了,不然小的就…….”
霍役忽然止住了話頭。
蘇修遠湊上去,帶着幾分挑逗意味般問:“不然你就怎樣?”
“沒什麽……”霍役蹲下去往兩個竈膛裏各自塞了一把柴火。
總是這樣,話不說完真是吊胃口。蘇修遠在心裏嘆了口氣,蓋上了砂鍋的蓋子。
霍役擡頭看了一眼,起身将一個湯勺遞給蘇修遠:“麻煩少爺一會兒将血水舀出來。”
“血水是什麽?”果然觸及了蘇修遠不會的領域。
“生肉被開水煮時,肉中的血會滲出來,舀出來,湯才會清澈,煮好的肉味道才好。”
解釋簡單直白,可蘇修遠依舊故作為難:“聽上去很複雜,我沒做過這樣的事,也不知道煮出來的血水是什麽樣的,要不役哥等會兒教我?”
霍役答應了,轉身,往燒開的大炒鍋裏倒油,油溫上來後,撒入了姜蔥和幹辣椒,幹辣椒的味道一煎出來,當即嗆得蘇修遠咳嗽不止。
“少爺還是出去等着罷,這味道确實是刺激的。”
霍役說着就要拉蘇修遠出去,可蘇修遠卻甩開了,忍着咳嗽淚眼汪汪,執拗道:“我不,我還沒将炖羊肉的血水舀出來。”
“小的來做就好。”
“我就要自己做!”
看着蘇修遠的性子上來了,霍役便服了軟,一如以前做的那樣:“好,那就聽少爺的。”
“這才對。”
蘇修遠得意地一擦眼睛,拽着霍役回到砂鍋前:“役哥,現在可以舀血水了麽?”
霍役耐着性子看了一眼:“可以了。”
蘇修遠抓起勺子,遞給霍役,問:“役哥,該舀哪些?你教我?”
“這些。”霍役用勺子舀起一勺浮沫,撇到砂鍋旁的一個碗裏,“在肉還很生的時候,随着炖煮的盡心,這些因為血水生成的浮沫會不斷湧現,得一直舀,直到沒什麽浮沫産生為止……”
霍役身子一僵,話也一停,因為蘇修遠從背後抱住了他。驚訝之際,他又眼睜睜看着蘇修遠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役哥,我還是學不會,”蘇修遠趴在霍役的肩上撒嬌道,“我還是這樣跟着你做吧。”
霍役慌得要逃,卻被蘇修遠抱得更緊了。
“役哥,別逃,讓我抱抱好麽?”蘇修遠的聲音裏竟帶着些哽咽,“役哥,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好不容易和你重逢,可你總是對我那麽冷淡。我像以前一樣叫你役哥,想像以前一樣和你親近,可你總是自稱小的小的,把我們的距離拉得那麽遠。役哥,你是不是……都不在乎我了?”
“沒有的事。”霍役立即道,“小的只是……”
“不要再這麽叫自己了。”
霍役頓了頓:“役哥只是……”
只是什麽?害怕?恐懼?仇恨?霍役自己也說不清。
他将蘇修遠的手從自己腰上拉開,轉身,将蘇修遠推開,對紅了眼的蘇修遠說:“少爺,役哥現在真的說不清。”
“那你一定會說的是不是?”
霍役皺皺眉。
“那你起碼先答應我不能再刻意疏遠我,不能再對我那麽冷淡,也不能再終日小的小的稱呼自己。”
霍役點了點頭。
蘇修遠瞬間變了臉,笑嘻嘻道:“好,這可是你說的,不許賴賬。不然我就,我就跟你生氣!”
霍役有一種自己被耍了的感覺,懷疑蘇修遠方才的所作所為其實在給自己下套。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何況自己心裏也的确是疼着蘇修遠的,所以也就只能認了,默默轉身對着沸騰的炒鍋發洩自己被套路的無奈。
一個清炖羊肉,一個爆炒羊肉,一片炒時蔬,還有蘇修遠吵着鬧着讓霍役手把手教着煎出來的餅,這一頓晚飯折騰了近一個時辰,終于端上了餐桌。
天氣熱,家裏擠,這晚飯便移到了開闊的院子裏吃。
天高雲淡,月朗星稀。
霍役的手藝的确很好,清炖羊肉香甜可口,爆炒羊肉麻辣爽口,蘇修遠一口煎餅一口肉,還不忘塞上幾筷子青菜,哪怕被辣得額頭冒汗也不願停下筷子。
“蘇叔叔你出汗啦!”倩兒看着他咯咯笑,面前的碗裏堆滿了霍役給她夾的肉和菜。
蘇修遠對她做了個鬼臉:“因為蘇叔叔是個好奇鬼,沒有吃過辣,偏偏又想嘗嘗,結果就成這樣子啦!倩兒,蘇叔叔現在是不是特別狼狽?”
“狼狽是什麽樣子?”
“就是醜醜的意思。”
倩兒大力搖頭:“不醜不醜,蘇叔叔怎麽樣都好看,蘇叔叔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真的麽?比倩兒還好看?”
倩兒想了想:“那還是倩兒好看。”
蘇修遠被她逗笑了,往她碗裏夾了一大塊羊肉:“是是是,咱們倩兒最好看。”
爹和叔叔的疼愛太豐厚,以至于倩兒消滅完那小山一樣的肉和菜後撐得不停揉肚子。揉了好一陣也沒什麽用,她便索性出門找鄰居的小孩玩耍消食去了。
“不許跑遠,只能在家附近玩,不能去沒人沒燈的地方。”霍役對着倩兒的身影大喊。
而倩兒回了一聲“知道了”後就和小夥伴笑着跑沒了影。
“真是不叫人省心。”霍役嘆了口氣,收拾起了碗筷。
“倩兒性格活潑得很,跟你不太像,想來是随她娘?”蘇修遠不緊不慢喝着霍役放在井裏涼着的酸梅湯,晃着瓷碗發着問。
霍役收拾的動作頓了頓,然後嗯了一聲。
“倩兒的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現在又在何處?”
蘇修遠到底還是問出了這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心緊張地砰砰跳。他不知道自己可否承受聽到的回答,若是那個女子比自己好很多,那自己還有機會麽?
可霍役的回答,卻讓蘇修遠疑惑不已:“她娘是怎樣的人,我并不知道。”
“可你們是夫妻。你怎會不知道你妻子的為人?難道你……始亂終棄?”
“當然沒有!”霍役又激動起來,和那日蘇修遠質問他碰了嬌莺哪個部位時那般。
“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霍役沉默。
“這也不能說麽?”蘇修遠小心翼翼地試探。
霍役将兩個碗疊在一起,一聲清脆的觸碰後,道:“那不是多麽愉快的事。倩兒的娘死了,而倩兒,其實不是我的孩子。”
“嗯?”蘇修遠訝然,“她不是你的孩子,那她…….為何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的意思是,怎麽是你撫養她?她的爹娘呢?“
除了驚訝,蘇修遠此刻也有不可言說的喜悅。若倩兒不是霍役的孩子,那就意味着霍役興許還未和別的什麽人有過肌膚之親,那麽自己就——
蘇修遠眉眼彎成了月牙,為了掩飾喜悅,将臉別到一邊,側着耳朵聽霍役解釋。
五年前,霍役到了關中一帶,夜晚在郊外的一個破茅屋落腳時,發現了一身是血,臍帶未剪的倩兒躺在她難産而死的娘的腿間。四年前北狄進犯,大量百姓南逃,類似的家破人亡的事實在太多了。
霍役将倩兒的娘就地埋了,連夜抱着倩兒去找人,後來一戶好心人家幫忙剪了倩兒的臍帶,洗了澡,喂了米湯,照顧了好幾日,才讓這個小可憐活了下來。
霍役本想給倩兒尋戶好人家養了的,畢竟他一個漂泊不定的男子帶個孩子終究不方便,可倩兒一離了他就哭鬧,得他抱着才安靜。別人都說這孩子跟他有緣,所以他就咬咬牙養了。
“自養了倩兒後,的确是越過越好了,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但吃飽穿暖總是沒問題的,所以說,倩兒當真是我的福星。”
“你的要求也真是不高。”蘇修遠聽得發笑,可心裏又難免發疼。雖說霍役現在過得不差,吃穿不愁,住着小房子,做着小生意,可從四處流浪的喪家犬轉變成現在,個中艱辛,難以想象。
“所以你當年為何要離開?你若不走,就不用到這種地方生活。”
霍役笑笑:“這種地方不好麽?”
“不差,但你值得更好的。役哥,我想知道你當年為何執意要走,我問過爹娘許多次,可他們從來不說。”
“為何要走?”霍役想了一會兒,接着嘿了一聲,“因為,我翅膀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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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修遠:倩兒好可憐QAQ,不過她不是役哥的親生孩子,那是不是意味着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