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蘇修遠訝然:“竟是這樣?實在可憐,不知可否方便讓我們進去看看?”
“可以,不過兩位大人得帶上面巾。”
仵作給他二人各一條面巾遮住口鼻,領着他們進了仵作房。
仵作房裏彌漫着濃濃的血肉味,熏得蘇修遠一陣幹嘔,差點就要吐出來;徐直也好不到哪兒去,一直拍着胸口來緩解嘔吐的沖動。
只有仵作始終鎮靜,道:“味道的确是大了些,兩位大人要是覺得受不了的話便出去,我會将所有細節都畫下來呈給大人的。”
蘇修遠強忍着不适擺擺手:“不必,我們還是留在這裏看。”
仵作無異議,走到放着嬌莺屍體的解剖臺前,一手拿旁邊的一個燭臺,一手撩起了蓋住嬌莺屍體腹部的一塊布。
嬌莺的腹部被切開了道從小腹延伸至胸骨的長口,皮肉向身體兩側翻開,露出血肉模糊的內腔。
蘇修遠湊近,借着燭光,看到嬌莺的腹部內腔裏一團髒污,一會兒,指着髒污裏一個破口袋模樣的東西問:“那是嬌莺的胃嗎?是姑娘切開了還是?”
“是自己裂開的。”仵作用帶了手套的手撈起嬌莺破裂的胃,将裂口展示給徐直和蘇修遠看:“兩位大人看,這裂紋路徑曲曲折折,毫無規律可言,且主裂紋周圍還有不少深淺長短不一的副裂紋,若是我将一個胃解剖成這個樣子,我爹怕是要罵死我了。”
“你爹也是仵作?”蘇修遠問。
徐直解釋道:“玉姑娘名秋蘭,家裏世代都在安西府衙做仵作,去年玉姑娘的父親因年老生病,才讓玉姑娘接了手。”
“原來如此,玉姑娘也真是仵作一行不讓須眉的巾帼了。”
玉秋蘭淡淡道:“沒必要将我擡得這麽高,我不過是真心喜歡這一行罷了。大人,你對嬌莺胃的裂口可還有什麽疑問?”
蘇修遠回歸正題,道:“對裂口沒有疑問了,不過敢問玉姑娘可在嬌莺姑娘裂開的胃流出來的東西裏發現什麽奇怪的東西?”
“有。”玉秋蘭從旁邊的臺子上拿來一個小巧的竹勺,從嬌莺的腹腔裏舀出一勺東西。
“大人可看到這些黑色的瓜子似的東西?這都是我在嬌莺的胃裏和腸子裏發現的。大部分都被我存放在了那個罐子裏,”玉秋蘭指了指臺子上的一個封好口的罐子,“但還是有一些留在了她腹中。剛解剖嬌莺的屍體取出這些東西時,這些東西中的一小部分還不到一半指甲蓋大小,現在已經比指甲蓋要大了。”
“可以看看那罐子裏的東西麽?”
“可以。”
玉秋蘭将那罐子拿過來,打開封口,用另一個長長的竹勺舀了一勺出來給蘇修遠和徐直看。已經凝結成豆腐一樣的血塊裏,那黑色的瓜子似的東西十分顯眼。
蘇修遠要來一根竹簽,輕輕戳了戳那黑色瓜子,發現竟有些硬。
“這些東西,是無法排出的罷?”
“看時間和量。人的腸胃有着很強的外排能力,如果吃進去的量不多,經過比較長的一段時間,也能全都排幹淨了。但如果短時間內吃入太多的量,超過了人腸胃的承受能力,無法完全排出,勢必對人體造成傷害。”
“會讓人撐死麽?”
“大人是認為,嬌莺姑娘的死,是這種東西造成的腸胃破裂?”
“不錯。府裏的一個衙役,鄰居是個西域藥商,告訴我們他懷疑嬌莺常吃的一味藥裏混入了斂冬蟲草粉,而那種草粉,被人吃下去後會迅速膨脹,且不易排出。我便懷疑,嬌莺就是因為攝入斂冬蟲草,導致腸胃破裂而亡。不過是否真的如此,還得請那位西域藥商來一趟,确定這些黑瓜子似的東西就是斂冬蟲草粉進入胃部後膨脹的模樣。徐兄,麻煩你吩咐一下。”
徐直領命出門,很快吩咐就回來了,趁這間隙,蘇修遠在玉秋蘭的指引下查看了嬌莺屍體的又一處古怪:口脂。
“尋常口脂都是将紅藍花放入石缽中反複杵槌,淘去黃汁澄清後加花露蒸疊成膏狀,味道清新,但嬌莺姑娘的口脂卻有一種奇怪的辛辣之味,我不确定是口脂的味道還是因為她吐出的血帶出來的。最後一個想要告訴大人的地方是——”
嬌莺掀開遮住嬌莺下腹的布,正好徐直也走回來了,和蘇修遠不約而同做出了轉頭掩面的動作:“非禮勿視。”
“我勸兩位大人還是視一視,指不定對你們解決這件事頗有幫助。”
蘇修遠和徐直只好将臉轉回去,看向嬌莺下腹處,驚恐地發現被翻向兩邊的皮肉裏,一個塌下去的袋狀物裏,襯出一個小小的人形。
三日後,安西府衙大堂,上坐一身官服的蘇修遠,身後站着徐直;下跪渾身發抖的紅姐和霍役。
在大牢裏被關了三日,霍役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沾上了大牢裏的黴味,但仍努力強打着精神參與這場審判。
“紅姐,你抖什麽?”蘇修遠像只初長成的狐貍一樣笑眯眯地問,“本官不過是叫你來問問話,又不是要對你施加刑罰,何至于怕成這樣?”
“大人想要問什麽,小女子一定知無不言……”
“本官想問問,嬌莺姑娘脾性如何?”
“姑娘的性子是……是極好的……”
“既如此,她又何至于對一個小孩子動手?倩兒驚吓了馬車縱然不對,說幾句也不為過,可是要用馬鞭抽一個孩子,恐怕就過分了吧?而且我也不明白,她作為一個花魁,為什麽不讓你下馬車去解決事情,反而親自動手呢?這是不是有些亂了主子下人的身份?”
紅姐的眼珠子慌張地左右亂轉:“那是因為……因為那日姑娘沒休息好,性子一下子就上來了,被驚擾了馬車後,也一下子沒忍住,就親自下車動手了…….”
“好,那本官姑且認為你說的有道理。那麽我再問你,嬌莺的妝都是誰畫的?”
“是我……”
“化妝的東西用完了都是誰去買新的?”
“也是我……”
“那麽胭脂是在哪處買的?”
“東城的桃花齋,姑娘只愛用那家脂粉鋪子的東西。”
“桃花齋賣的胭脂水粉都是以花草為原料,用最傳統的漢人工藝,只愛用桃花齋胭脂水粉的嬌莺姑娘,嘴唇上怎麽會有西域的斂冬蟲草粉呢?”
紅姐臉色一白:“斂冬蟲草粉……這是什麽東西……..小女子從來沒有聽說過,可能是姑娘什麽時候吃了什麽東西粘到了唇上罷…….”
蘇修遠一拍驚堂木,喝問道:“你是她的貼身服侍之人,她什麽時候吃了什麽東西你不清楚?紅姐紅姐啊,本官給了你三日時間,想着給你一個說出實情,減免罪責的機會,不曾料到,你竟用滿口謊言回應本官的客氣。說,到底是怎麽回事!若再欺瞞,大刑伺候!”
兩個衙役拖着殺威棒走到紅姐身邊,一左一右壓住紅姐的肩膀。那殺威棒是用極重的鐵木造的,小腿一般粗的一根,塗着黑測測的漆,一棍子下去,脊椎骨都要斷了。
“仔細想好了,只要一棍下去,你下半輩子就是爬街的叫花子了!”
衙役配合着揮起殺威棒,砸到地上,當即砸出一個淺坑。
紅姐終于承受不住,匍匐跪地,哇哇哭着将實情說了出來。
那斂冬蟲草粉,是她從四個月前起,日日加到嬌莺的胭脂中,嬌莺有舔唇的習慣,每日都要多次補胭脂,日久時長的,那劑量本微不足道的草粉便堆積在嬌莺體內成了催命的毒。
而嬌莺之所以這麽做,則是受了那位王公子的賄賂。
“王公子給了我一大筆錢,說等事成之後便替我贖身。”紅姐姐抽抽噎噎地哭,“我不甘在怡春院裏當遭人輕賤的丫頭,所以就答應了…….大人,我也不想害死姑娘的,可是我得為自己的前程着想啊……”
蘇修遠冷笑:“當你應下這件事後,你就該知道,你已将自己的前程徹底葬送了!”
一個時辰後,嬌莺之死的真正兇手,王家公子王蓄禮被“請”到了安西府衙。
起初,對于紅姐的指控,王蓄禮嗤笑否認,說他不過是欣賞嬌莺的容貌才藝,才私下裏交往較為密切,一切發乎情止乎禮,指使紅姐害死嬌莺,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可當蘇修遠将一條條線索梳理陳述,玉秋蘭将一個個驗屍證據公之于堂,最後将嬌莺那已成型的胎兒裝在甕裏抱到王蓄禮面前後,王蓄禮臉上的血色便褪了個幹幹淨淨,再也無法辯駁。
嬌莺之死,悲劇一場。
身處煙花柳巷的花魁,一旦懷孕生子,便意味着枯萎凋零,再無謀生的可能。惶恐之下,嬌莺将此事告訴了是王蓄禮,希冀這個對自己甜言蜜語,千百般好的鐘籽之人替自己贖了身帶回家。她不指望自己能當王蓄禮的正妻,畢竟她明白自己的出身,她只求當個小妾,平安将肚裏的孩子生下。
可她的想法終究是單純了,王蓄禮表面上答應了她,背地裏卻收買了紅姐,布了個慢慢弄死嬌莺,時辰一到,暴疾而亡,香消玉殒的局。
紅姐曾嘗試往豔春藥裏直接加斂冬蟲草粉,卻發現那蟲草粉泡在豔春藥裏迅速膨脹現了形。為了不讓嬌莺懷疑,紅姐便改為将斂冬蟲草粉加到嬌莺用的胭脂裏。
四個月,日日豔春藥搭配斂冬蟲草粉,懷了身孕的嬌莺的體型倒是沒怎麽變,只是氣色越來越不好,吃飯越發不消化,脾氣也越來越大。
但王蓄禮覺得這真的太慢了,他需要嬌莺死得更快。所以,在嬌莺死的那天,他約她過來,請她喝一碗放足了斂冬蟲草粉的湯,催她上西天。那斂冬蟲草粉不是毒,不過是難消化而已,到時候哪怕仵作驗屍,也沒什麽問題,何況,漢人仵作又不一定會懂這西域的藥。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料到他請嬌莺過來的那一日,嬌莺已在膨脹了四個月的斂冬蟲草粉的折磨下即将踏入鬼門關,一路馬車颠簸,讓那斂冬蟲草粉徹底擠裂她的胃,在被霍役推了一把後,最終墜了鬼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