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倩兒念書的學堂離府衙不算近,蘇修遠在她以及衙役的帶領下左轉右繞,不緊不慢地走,眼裏看着安西城那和江南大不相同的人和景,嘴上同倩兒打聽她家裏的情況,諸如她娘為何不曾出現。
“我沒有娘,只有爹爹。”倩兒這麽回答。
“你娘,是沒了還是離開了?”蘇修遠擔心這麽問會讓倩兒難過。
可倩兒卻是平靜得很:“我娘在我出生的時候就死了。”
“是生病了麽?”
“不知道,爹爹沒告訴我。”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蘇修遠很慚愧,覺得自己在揭小姑娘的傷疤。
倩兒搖搖頭,毫不在意道:“我雖沒有娘親,可我有爹爹啊,爹爹對我很好,爹爹他——”倩兒的聲音忽然帶上哭腔,腳步一停,捏緊了蘇修遠的手,淚眼汪汪地擡頭看他,問,“大人,我爹爹真的沒有殺人,他一定能回家的對不對?”
蘇修遠看得着實心疼,蹲下身子給她擦眼淚,柔聲細語地安慰:“我相信你爹爹沒有殺人,他是個好人,一定能回家的。寶寶乖,再哭的話到了學堂就要被別的寶寶笑話了。”
“嗯。”倩兒聽話地擦了擦眼淚,“倩兒不哭,倩兒好好上學,等爹爹回家。”
到了倩兒上學的地兒,蘇修遠發現那根本算不上什麽正經學堂,不過是個外頭貼了副勸學對聯破敗的屋子而已。
蘇修遠皺眉:“這真的是你上學的學堂?”
“是呀,怎麽了?”
怎麽了?太破敗了!又這麽偏僻,哪裏是上學的好地方。不過想想霍役和倩兒的穿着打扮,想來也沒錢去什麽好地方上學。
蘇修遠心如明鏡,卻沒有講這些話說出來,而是叮囑倩兒進去好好跟着先生念書,等到了她下學的時間,再來接她。
倩兒答應着進了那破敗的屋子,蘇修遠留了個衙役在這兒看着倩兒,自己則帶着其他衙役趕回縣衙。他暗暗發誓,等洗清霍役的冤屈,從監牢裏出來,他定要出錢資助倩兒去更好的學堂上學。
哪怕這小丫頭是霍役和別人的孩子。
是霍役和別人的孩子。
想到這裏,蘇修遠抓了一把心口。自和霍役分別後,他對霍役的境況有過無數種猜想:或是在什麽地方定居,或是在什麽地方流浪,興許還活着,興許已經死了。
而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這樣的結局,蘇修遠也是想過的,也是做過準備的,只是真的要面對時,那心境就完全不如設想了無數次那般平靜了。
蘇修遠到底是放不下,也從來也不曾放下,那份醒悟太遲的悸動。
回到府衙,正好碰上了徐直,他正和派去搜怡春苑嬌莺屋子的衙役聊着什麽。見蘇修遠回來後,徐直中斷了和衙役的談話,拿着一盒東西走向蘇修遠,道:“大人,這是派去嬌莺屋子的人帶回來的覺得可疑的東西。”
蘇修遠一看,是一盒黑乎乎的粉末,湊近一聞,味道刺鼻。
“這是什麽?”
徐直道:“嬌莺的丫頭紅姐說是一味從西域商販那買來的藥,能使女子保持姣好的身材,平日裏都用茶水沖泡了喝。”
“嬌莺是怡春苑的花魁,有這樣的東西也不稀奇。可疑在何處?”
“派去搜查的衙役家附近就是個賣藥的西域人,平日鄰裏串門閑聊幫忙打下手時也見過這樣的東西,他說覺着這顏色有些太暗了,聞着味道也有些辛辣,不知是不是壞了還是怎麽的,就帶了回來。”
“倒也是個有心人,既如此,那就勞煩他請他那鄰居幫忙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問題。除了這些,還帶了什麽回來麽?”
“別的就沒帶什麽了,不過我讓人看守住了嬌莺的屋子,不再讓人進去,以免之後還有什麽東西要搜卻被人進去碰壞了或者是扔了。不過,柳媽媽說只給我們的人看今日和明日,多了就要趕我們走了。”
“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仵作驗屍怎麽樣了?”
“還在驗,應該很快就能有結果了。”
“那就麻煩徐兄多盯着些,我先去趟大牢,要和那霍役聊聊。”
“大人這是要審問霍役?要不我還是不盯仵作了,跟着大人去大牢吧。安西人的性格,我懂得更多。”
他是怕蘇修遠一個外來的官受了蒙騙。
蘇修遠卻是擺擺手:“不必,我一個人能應付得來,盯着仵作這邊比較要緊,如果仵作需要你去幫忙查證什麽東西或者找什麽人,你立即去辦。”
徐直答應下,而蘇修遠則往大牢走去。
進了那半地下的陰暗潮濕之地後,蘇修遠讓牢役退下,自己提着燈走向最裏頭的那一間牢房。
陰暗,壓抑,無處不在的危險感,還有隐沒在暗處難以尋覓的臭蟲。蘇修遠煩躁地想要更早解決這個案子,他不想讓霍役再這大牢裏多遭一天的罪。
燈,最後懸在裏木欄的間隙間。
霍役坐在地上,不緊不慢地用鋪地的幹草紮着一個已有雛形的小鳥。
“你的手還是這麽巧。”
霍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擡頭看向光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大人?”
一滴水從頂而落,滴在了蘇修遠的眼皮上。
“不要這麽叫我。”
“那我該如何稱呼您?”
“你真的忘了麽?役哥。”
霍役垂下了眼眸,沉默一陣後終于喚了一聲:“少爺……”
“少爺……”
七歲的蘇修遠正抄着書,本來就因為被老爹罰寫字煩得很,忽然耳邊傳來這麽一聲叫喚,驚得他手裏的毛筆一抖,劃拉一下就在紙上拖了一條墨跡。
得,好不容易抄了近滿頁的辛勤勞動成果,毀了。
蘇修遠氣得不行,将手裏毛筆朝那叫他的人臉上砸去:“叫什麽叫,沒看見我在抄書嗎!你看你,害得我又要重抄一次了!”
叫他的那人,也是個孩童,年紀比蘇修遠大上那麽兩三歲,被蘇修遠這麽一罵一砸,半點反抗都沒有,只是低着頭垂着手:“對不起少爺,是小的不對,小的不該在少爺抄書的時候叫少爺。只是少爺再不吃藥,那藥就該涼了,藥一涼就更苦了,只怕少爺喝了就更不喜了。”
蘇修遠哼了一聲:“吃藥吃藥,你成天除了會叫我吃藥還會做什麽?你害我毀了一張抄書,說,怎麽辦,你替我重抄一張?”
“少爺,小的不識字……”
“哼,都幾歲了,還大字不識一個,真不知道爹娘買你回來有何用!”
“回少爺,老爺夫人買小的回來是為了——”
“你閉嘴!”
蘇修遠當即喝住了孩童,臉也在這短短幾瞬紅了。他當然知道爹娘買這個人回來是做什麽的,方才那樣罵,不過是逞口舌之快,如果這個人真的要将個中緣由說出來,他自己用硯臺砸死自己得了。
因為那個中緣由,說出來十分丢人。
蘇修遠自小體弱多病,三不五時就是風寒發燒咳嗽嘔吐,每年能無病無災下床走路的日子,兩只手都能數得過來。蘇明德夫婦四處尋醫問藥,銀子花的跟流水似的,可就是沒能治好蘇修遠。
眼看着這孩子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地要往閻王殿邁去,本是書香世家,不信鬼神的蘇明德夫婦終于急上了頭,開始去各種廟宇裏求神拜佛,尋仙問道,只求能讓兒子活下來。
而這對夫婦殷切的救子之心終于打動了上天,在蘇修遠四歲那年,蘇明德夫婦終于得到了一個雲游道人的指點。
“诶喲喲,這孩子的八字吶,真是百年難遇的至陰之八字,八字過陰,則心思機敏,聰慧之極,卻也會引得陰穢之物終日纏身,這也是他時時生病,總不得好的原因。”那雲游道人摸着一把雪白胡子不緊不慢地說。
“那敢問道長,他這至陰的八字,可有調和的方式?我夫婦二人也不求他今後大富大貴,加官晉爵,只求他能活下來,平平安安度一生。”
那雲游道人手指撚起一縷胡子,卷成一個小啾啾,微微蹙眉,諱莫如深地說:“調和的方法自然是有的,就是——”
救子心切的蘇明德不等他說完,就從懷裏摸出了一個沉甸甸的口袋,道:“道長,這裏有二十兩金子,只要道長願意将調和我兒八字的方式告知于我,這些金子都送給道長,道長若是覺得不夠,我再着人去錢莊取。”
“诶錢不錢的不打緊,”雲游道人嘴上這麽說着,但手已經接過了蘇明德手裏的那袋金子,“就怕我說了你們不願意去做。”
“只要能救我兒,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摘月亮取龍珠,我夫婦二人也在所不辭!”
“那倒不至于,這事兒說來也不算難,但就是面子上可能——”
“道長就別賣關子了,只要能救我兒性命,面子又算得了什麽!”
雲游道人嘆了口氣:“好吧,既如此,那老道便說了。要調和這孩子八字的方式也不難,只需将他嫁給一個八字至陽的男子,也不需大操大辦,更不需有任何夫妻之實,只需将你兒和那八字至陽的男子的婚事寫在紅色婚書上,在夏至這一天正午時分燒了祭祖祭天,此後每月初一十五喝兩勺那至陽男子的掌心血,便可逐漸調和你兒那至陰的八字,從而恢複身體的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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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修遠:雖然倩兒娘沒了我很抱歉,但我又為自己有機會了很開心是怎麽肥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