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施鑫手裏拿了杯咖啡, 坐副駕駛上玩手機,無意中往外面看了眼。
天色藍得澄透,白雲綿綿。
路上行人裹着棉服外套, 腳步匆匆, 稍長一些的頭發都被吹起來,風裏飄揚。
隔着窗也能感受到凍刀子似的寒風,施鑫喝了口熱咖啡,“今年冬天也太冷了吧,這還沒下雪呢,個個凍得跟孫子似的。”
身旁人往外瞥了一眼, “這天兒,也該下雪了。”
“說是下個周, 今年冬天的初雪, 估計只能下一陣。”施鑫放下手機, 伸懶腰,“過年也早, 一月份就過年了, 離立春還早着呢。”
身旁人問:“你不是打算好了下月去三亞?”
施鑫看過去, 杭敬承握着方向盤, 看向前路。
“對啊, 典子也去。”施鑫嘆了口氣,“本來是想帶張暮過去散散心。”
“他沒答應。”杭敬承說。
“沒答應。你看他現在, 右手連筷子都握不住了, 說想回歷城,那邊也沒人管他啊, 還少不了睹物思人。你勸勸他。”
“嗯, 下回見面。”
施鑫還想再說點什麽, 忽然發現咖啡不知道什麽時候撒了幾滴,白褲子上幾個咖色圓點洇下去,趕緊拉開手套箱找紙巾。
“找什麽?”
“衛生紙啊,大爺的,咖啡撒褲子上了。”
“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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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施鑫換了只手,去扶手箱找紙巾,胡亂擦了擦,擦不掉,盯了幾秒,索性不再看。“算了。不過這是什麽玩意?前面抽屜裏找到的。”
他舉手,手指捏着那毛茸茸的小東西。
杭敬承只随意瞄了一眼,“貓耳朵。”
“貓耳......”施鑫無語,“你跟你家陸老師學壞了吧,欺負我沒見過玉蘭花花托?”
杭敬承大大方方勾唇笑,絲毫沒有被戳穿的愧疚。
施鑫将花托捏在手裏轉了轉,“你車裏怎麽會有這個。”
“不知道。”杭敬承說。
坦然得跟不是他的車似的。
“不知道......”施鑫再次無語。
“這玩意也叫辛夷,是種藥材。”
杭敬承抽空看了眼,沒說話。
“我怎麽感覺你最近也不太對勁?”施鑫盯着他的臉。
清隽冷寂的臉,說話時總帶點懶散,然而處事幹淨利落,杭敬承跟平時好像沒什麽兩樣。
施鑫就是覺得不對勁。
杭敬承懶得看他一眼,只是輕描淡寫,“我好着呢。”
“哦對了,上個月,有天大半夜的,我在環山路碰見你,是你吧?我看着像你,車也是這輛車。你幹嘛去了?臉色挺吓人的。”
“嗯?”杭敬承回憶片刻,“張暮被送進醫院那天?”
“對對對。”
“我老婆家裏出了點事。”
“你老......”施鑫撓頭,“雖然這麽叫沒問題但是怎麽哪哪都別扭......出什麽事了?”
“也沒什麽。當時以為她路上出事了。着急。”杭敬承說。
施鑫:“你倆也真是......亂點鴛鴦譜成了佳人緣。那杭家那邊怎麽辦,不會拿這個搞事?”
杭敬承目視前方,眸底稍沉,“那邊沒少作梗。”
施鑫說:“真行,算準了你不好撕破臉。”
遇到紅燈,杭敬承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放松,随意搭落,轉了轉酸僵的脖頸,“也不能總被拿捏。”
“等會兒去哪吃飯?”
“出去吃嗎?”施鑫一頓,随後翻手機,“我看看。”
“突然想起件事,蔣湉薇回國了你知道嗎?說有空出來吃頓飯,估計不在國內停幾天。”
綠燈亮起,車流重新湧動,杭敬承擡手換擋,“前兩天朋友圈看到了。”
進了小區地下停車場,汽車駛停。
施鑫跟在杭敬承後面上樓。
杭敬承按密碼進門,蹬掉皮鞋,趿上棉拖,沒關鞋櫃,“你自己找雙。”
施鑫一邊拿鞋,暗自朝家裏面打量着,“我還真沒怎麽來過你這套房子。”
低頭換鞋的時候注意到一旁的女士棉拖靜靜躺在櫃子裏。
“陸老師不在家啊?我說你怎麽要出去吃。還以為你不舍得讓我嘗她手藝呢。”
“還真舍不得。”杭敬承脫掉大衣,随手挂衣架上,瞥他一眼,“文件在書房。”
施鑫跟着他往室內進,順便打量室內格局。
進入書房,杭敬承打開工作臺旁的旁邊的書櫥,翻文件。
施鑫四下看了看,“嚯。你還挺講究。”
這屋裏書櫥、書架、多寶格擺放位置很考究,沉穩雅致,陽臺是個大露臺,放置桌椅,擺了幾盆花草,适合圍爐煮茶。可升降的工作臺,其中一個沒放什麽東西,另一個桌上堆了一摞花花綠綠的教輔材料,一看就是陸敏的。
施鑫随便翻開一頁想看看老師的日常工作,“今兒不是周末嗎,現在高中都這麽卷了,陸老師加班呢......你打我幹嘛。”他吃痛縮手。
杭敬承擡起剛才砸他手的文件夾,“別亂動。”
施鑫撇嘴,“小氣。”
“這幾天不在家,回姥姥家住了。”杭敬承這話說得風輕雲淡,施鑫多看他幾眼,“唷。”
“喲喲喲喲喲喲喲喲。”
“這幾天?”施鑫靠在工作臺邊,抱起手臂,摸下巴,笑得春風得意,“我怎麽看卷子上日期都是上個月了。”
從小一塊長大的,杭敬承的性子他了解,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人都哄得來。他身邊大多數人,都是被他哄得圍着他轉的。
沒想到這種人也有被女人丢下的一天。
杭敬承翻書櫥,看不清什麽神色,施鑫湊上去耍賤,“杭老板?”
“婚姻大危機啊杭老板。來跟兄弟說說,兄弟給你支招。”
杭敬承斂眸勾唇,陰恻恻說:“沈聽雲跟一導演官宣了。”
施鑫變臉:“C?什麽時候的事?”
施鑫臨時有事,提前走了,杭敬承中午這頓也就沒跟他一起出去,他懶得下廚房,開了電視,陪二九看狗血電視劇。
雖然鹦鹉喜歡看電視劇這點令人難以置信,但是二九确實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會在換臺時表達憤怒。
杭敬承無事可做,坐沙發上跷二郎腿剝瓜子。
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亮起,他伸手勾過來,點開消息。
陸敏:[剛才在看電影,沒看到消息]
陸敏:[過幾天吧,過幾天再回去]
陸敏:[給你看我的小貓]
最後一張照片是小貓趴在她床上,她沒出鏡,只有鼓鼓囊囊的棉被勉強能看出腿的形狀。
杭敬承看了一會兒,退出去,給二九拍了張怼臉照。
[家裏這只不要了?]
他垂眸看着對話框。
右上角時間從23變成35。
另一側絲毫沒有動靜。
哪裏出了問題。
他上個月出差,回來後抽空去過兩次姥姥家,陸敏的态度有點怪,倒也不是一開始那種疏離,只是态度不鹹不淡,到了晚上就催他回來。
杭敬承忽然揚手,往茶幾處丢。啪嗒幾聲,瓜子雨點似的落下。
二九無辜被砸腦袋,正準備撒潑,發現是瓜子,屁颠屁颠低頭吃。
杭敬承抱臂,随意靠回沙發靠背,搭落一側的修長手指虛點空氣。
眼底罕見地出現浮躁與茫然。
一樓大廳。
物業的小車在門口停下,穿制服的物業人員下來,打開車廂,從裏面抱出抱出一摞快遞箱子。
“快遞來啦。”值班的管家迎上去。
兩人寒暄幾句,紙箱傳遞。
這樣搬運幾次,最後一趟結束後,送快遞的小哥從包裏抽出一封信,“這個好像也是給你們業主的,只寫了地址。”
管家接過,一邊朝值班室走一邊确認地址,有點驚奇。
牛皮紙信封,字跡娟秀整齊,收件地址确實是本棟大樓的住戶,不過寄件地的郵政編碼也是青城。
現在同城還需要寫信嗎?
漸漸入冬,陸敏的小房間就有了優勢。
牆角點上一個小火爐,爐上放鋁壺燒水,抽屜裏卧個地瓜,滿屋香氣四溢,溫暖如春。
陸敏上次讓杭敬承捎來了電腦,陸建國來的時候,她正坐被窩裏抱着電腦看電影。
自從上次陸敏回家大吵一家,陸建國夫婦跟她還沒聯系過。
陸建國一進門就局促地搓手。
陸敏看見他,有點意外,合上電腦,順着門縫往外看了一眼。
“他們都沒在家。”陸建國站門口,兩只手相互揣袖口裏。
“外面冷,把門帶上吧。”陸敏放下電腦,掀開被子,趿上拖鞋,去牆角拎起水壺,倒了杯熱水。
“哎哎。”陸建國接過水杯,捧入手心,熱氣逐漸使凍僵的手複蘇。
“聽說你這段時間都住這?”他問。
陸敏坐床邊,長長吐了口氣,仰頭看着他,表情顯得茫然。
“還是,還是回家吧,這裏冬天也沒個暖氣。”陸建國說,“你媽這段時間也挺內疚的。”
陸敏兩只手揣兜裏,搖了搖頭。
陸建國頓了頓,低下頭,從一邊撿起小馬紮,展開,坐下來,個頭變小。
他穿了件黑色棉服外套,袖口油亮,仿佛從來沒有換過,這十幾年的冬天都是靠這件衣服撐過來的。
“其實那筆錢,是家裏實在不得已,這身債背了十幾年,太想過幾天安生日子了。”
“還賬還了三十多萬——你可能不知道,你媽偷偷借了亂七八糟的貸款還債——剩下五十萬,我們都沒動,你給的那十萬也沒動。本來想找個機會告訴你,又不敢,結果默默說要結婚,我們又昏了頭......”
陸敏垂睫,陸建國正敲打自己受傷的腿,這動作幾乎是種習慣——他剛受傷那幾年時常非常用力地敲打這條腿,宣洩自己不能正常走路的憤怒。
她別開臉,吸了下鼻子,平靜地開口:
“我知道你們心疼默默,一直害怕你們這樣,所以默默想結婚那段時間,我每天都關注你們的抖音賬號,生怕你們萬一,萬一太着急,去找了陸家,我該怎麽在杭敬承面前自處。”
“結果你們早就把錢收了。”
“我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陸建國用力低頭,整個人好想要縮成一團,手探進外套內襯裏摸索一陣,掏出張存折,遞給陸敏,“剩下的錢都在這裏面。”
陸敏掌心發緊,蜷了蜷手指,終于伸手接過,“嗯。”
陸建國說:“默默說暫時不結婚了。剩下那部分錢得再等等,我跟你媽手頭沒這麽多。我們,盡量吧。”
他走了,深一腳淺一腳,身影在窗戶漸漸變小,消失在門外。
陸敏雙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手指扣在存折上,攥緊。
陽光映射,眼梢仿佛泛着珠光。
陸敏心情欠佳,午飯後想要睡覺,被王美來強行拽出去一起放羊。
姥姥家院子後面是一片樹林,水溝幹涸,布滿雜草。
王美來将兩頭大羊趕出去,幾只小羊在後面追。
陸敏将手插羽絨服兜裏,穿着姥姥的棉靴,溜達着跟在最後。
樹林裏有夏天雷擊劈倒的樹木,橫斜着躺在地上,王美來找了塊草地,将羊拴起來。他用掌心擦了擦枯裂樹幹,叫陸敏坐下。
陸敏坐下,盯着白胡子山羊走神。
王美來握着鞭子,一圈一圈收到掌心,“還是得出來轉轉,放松眼睛,整天盯着那個手機屏幕,眼睛不就熬壞啦。”
“我看電影呢。”陸敏咕哝。
“敬承那幾部?”
“姥爺?”陸敏驚訝。
王美來得意,“說中了吧。”
她有點臉紅,不看姥爺,“其實是因為幾部電影裏的歌都很好聽。我小時候學過呢。”
“他一定是為了讓你聽見,才安排的。”王美來篤定。
“姥爺。”陸敏笑了,踢開腳邊的小樹枝,轱辘轱辘滾出去,“他做電影這段時間,我們還不認識呢。”
“不是說是高中同學嗎?”
“嗯......倒也是。不過那個時候我們倆沒什麽交集啦,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烤地瓜?”
陸敏微微瞪大眼睛,看王美來跟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個烤地瓜。
王美來得意地晃腦袋,将烤地瓜一分兩半——大半和小半,大塊這部分遞給孫女,“趁熱吃,你姥姥高血糖,不給她留了。”
地瓜燙手,陸敏拿了兩秒就丢到腿上,用手摸耳垂,“好燙好燙。”
王美來已經吃上了,津津有味。
“我孫女多招人喜歡啊,說不定他那時候也喜歡你呢。”
老人看自己的孫輩,都跟看寶貝似的,覺得自己家的價值連城。
陸敏笑着搖了搖頭。
王美來問:“他什麽時候來接你?”
陸敏:“你是不是煩我了,姥爺?”
“嘿,小丫頭。”王美來假意嗔怪,“我不就問一嘴。”
陸敏嘗試剝開地瓜烤焦的外皮,內瓤金黃軟嫩,仿佛要流淌下來,“我也就随口一說嘛。”
大羊繞來繞去,有只小羊被纏住了,王美來随手丢掉地瓜皮,起身救羊,“我這不是覺得,你們結婚沒多久,敬承工作忙,趁這段時間他在青城,你們趕緊多聚一聚,培養感情嘛。”
陸敏咬着香甜的地瓜,若有所思。
“姥爺。”
“怎麽啦?”
“我喜歡他,但是不知道該怎麽喜歡他了。”她一只手撐在樹幹上,壓出滿掌樹皮紋路,換了只手拿地瓜,肩頭耷拉着,有點洩氣。
這件事不是杭敬承的錯,也不是她的錯,可是作為家人,她天然地認為自己應該承擔罪責。
其實王麗琴和陸建國平時待她還不錯,至少比他們對待自己好多了,只是這種好不能跟對兒子的好作對比,他們骨子裏就認為自己應該為兒子付出一切,有種近乎自虐的獻祭精神。
陸敏覺得這種自覺很可悲,将一代又一代人以愛為名圈禁在痛苦中。
那些錢本來不該拿,至少不該不聲不響地拿。不過杭敬承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對她有種近乎縱容的包容。
可這種好讓她感覺到一種溫柔的危險,如果她拿不出對等的東西,天平就會失衡。
“小李飛刀!”王美來抱着羊羔虛晃一槍。
陸敏被吓到,一個沒拿穩,手裏地瓜啪叽掉地上,“姥爺!”
姥爺心虛地摸光潔的腦瓜,彎腰撿起地瓜,掰去粘泥巴草木的部分,“喜歡就喜歡呗,還要什麽招數。”
陸敏聞言微頓。
“真喜歡就應該把他握在手裏。”王美來攥拳,把地瓜遞給她,“你的性格,我知道,小時候光教你怎麽順其自然,不争不搶了——那時候是怕你打不過別人,還被欺負。”
“其實人一輩子好多事,那都得主動争取啊。得勇敢!光知道不做就不錯可不行,不做還會後悔呢!”
小羊羔逃跑,王美來去追。
陸敏咽下地瓜,拍了拍手。
長長地吐了口氣,熱氣凝結成白霧。
從兜裏摸出手機,費力拆掉外殼,取出後面的拍立得相紙。
只是個側影,遠遠的,背景雜亂,人來人往。
焦點處的男人在休息區,穿了件灰色外套,黑色直筒長褲,肩寬腰窄腿長,閑散坐着,低頭看手機,額前落下細碎的黑發,看不清五官,只有個矜絕的輪廓。
上次見面的時候真的好難過。讓她想起自己做手術的時候,打了麻藥,暫時察覺不出痛,但是聽到冰冷的剪刀在剪自己口腔裏的肉。
照片上的人将她抱在懷裏,一字一句地回應她對自己的責備。
那些聲音直到現在還是會在她耳邊出現。
低沉,鄭重,堅定的力量,将她承托起來。
她總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機會去做他的力量,也做不到像他那樣支撐起他。
但是。
總要主動争取一下吧。
冬季,樹林沒什麽生氣,光禿禿的樹枝切割藍天,鳥雀像小黑點掠過天空,滿地落葉枯草。
陸敏站起身,在樹底下發現一簇小小的黃花,微小,但堅定地探出自己的花朵。
她眼神微動,将手機殼裝回去。
點開微信一直沒看的置頂消息,看到杭敬承那條稍帶怨念的話。
唇角勾起無奈的弧度。
指尖敲打屏幕。
陸敏:[家裏那只我也要的]
陸敏:[杭敬承]
陸敏:[後天好像要下雪]
陸敏:[青城的雪也很漂亮]
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陸敏抑制住砰砰作響的心跳聲,繼續打字:
[我想見你,可以嗎?]
另一側,杭敬承斂眸,删掉打字框裏的[已閱,不想回]
兩秒後,陸敏收到簡短回複。
杭敬承:[勉強同意]
作者有話說:
你就裝吧。
(前女友不是來搞事的。放心。
過渡一下,敏必須過自己心裏這一關。明天或許有驚喜,十年前的事要被戳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