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1、進退維谷
钜鹿大戰,秦将王離全軍覆沒,章邯收攏殘兵,退守棘原。
項羽的軍隊則駐紮在漳水以南,兩軍距離極近,卻始終沒有交戰。
沒有交戰的原因,主要是章邯的秦軍,深陷趙境,面對着強大的楚軍,已經成為一支孤軍,處境極為危險。這時候最明智的,就是安全撤軍。所以章邯保持着全軍的戰鬥态勢,緩步退卻。
不知道是誰,把章邯緩步退軍的戰報,報告到了秦二世的面前。于是秦二世派來使者,嚴厲譴責了章邯的畏戰情緒,要求章邯證明自己對帝國的忠誠,迅速消滅項羽及趙國,否則後果嚴重。
章邯發現麻煩了,自己統軍在外,與最高指揮中樞溝通不暢。而目前戰争态勢已經發生了根本性扭轉,朝廷必須依據時局的變化,重新調整戰略。但要把這個訊息傳遞到秦二世耳邊,還需要花費心思。
于是章邯派他的政委——長史司馬欣,由司馬欣趕到鹹陽,親自向秦二世解釋說明。因為事情太複雜,不見面是說不清楚的。
但當司馬欣趕到鹹陽之後,就察覺情形不對。此時國政大權,盡落于趙高之手,想要面見秦二世,就必須通過趙高,可是司馬欣在鹹陽司馬門等了三天,也不見趙高接見他。于是司馬欣就知道自己危險了,立即逃出鹹陽,向秦軍駐地狂奔。
趙高果然派出了刺客殺手,一路追殺。但因為司馬欣技高一籌,逃走的時候,沒有走來的路,而是換了條路線。刺客及殺手卻腦袋進水,只沿着司馬欣來時的路上追趕,所以才會讓司馬欣逃脫。
趙高為什麽要殺司馬欣?
不為什麽,钜鹿之敗,趙高需要追究責任,需要替罪羊而已。
那麽司馬欣又是如何先知先覺地預知危險的呢?
這是因為,章邯、司馬欣以及他們的老搭檔董翳,是秦帝國時代最有智慧的三個人。看看他們的職務就知道了,章邯,主動請纓統師之前,是少府——主掌山林湖澤稅收的這麽個官職。司馬欣和董翳,是長史,長史乃帝國最高機關中的事務主管。他們都不是統兵者出身,可是自打他們老哥仨聯手以來,就不費吹灰之力,将起義軍的指揮中樞陳勝王消滅于無形。而後的钜鹿之戰,名将世家的王離都成了俘虜,而他們老哥仨卻安然無恙,這就證明了他們的本事。
章邯的钜鹿之敗,非戰之罪。秦帝國這艘大船,處于行将覆沒之際,章邯、司馬欣及董翳,就好比當時水性最佳的水手,卻偏偏處在一條傾覆之舟上,所以他們縱有天大的智慧,在這時節也只能是勉強保身而已。
一句話,章邯站錯了隊。他的敵人是天下英雄,他本事再大,一仗接一仗地打過來,總會輸掉那麽一場兩場。此時的钜鹿之戰,就是他輸掉了一場而已。
但問題是,權力的法則永遠是逆淘汰,章邯、司馬欣、董翳既然是秦帝國中最有本事的人,當然是處于随時會遭到暗算的境地。司馬欣對此有着極清醒的認識,所以一旦察覺情勢不對,立即出逃,這才避過了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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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欣逃回軍營中,對章邯說:“帝國完蛋了,沒咒念了。現在是趙高專權,作威作福,朝政裏再也沒有一個明白人。我們統軍在外,如果打贏了,趙高嫉妒我們的戰功,我們非死不可。如果我們打輸了,被追究責任,更是非死不可。總之咱們已經沒有了生路,将軍你掂量着辦吧。”
我掂量着辦……這可怎麽辦?當時章邯就傻了眼。
當時之時,從黃河岸邊,沼澤林中,走出來一個漁夫,來給章邯送信。章邯打開一看,嘿,這封信,竟然是和張耳鬧掰了交情,棄職走入深澤捕獵避世的陳馀寫來的。
原來陳馀身在深澤,心憂天下,不甘寂寞,專誠寫信給章邯指點迷津。他在這封信中說:
“親愛的老章,你聽沒聽說過白起這個人,嗯?白起,他是楚國人,跑到秦國去賣力。他東征西讨,南征鄢郢,北征擊敗了趙國紙上談兵的趙括,一家夥坑殺了趙國四十萬降卒。四十萬呀老章,就是給你四十萬頭豬讓你殺,你也得殺上幾年。總之白起替秦國賣了老命。最後結果如何呢,嗯?如何呢?他被秦帝國賜死,把他殺掉了。”
“親愛的老章,你聽沒聽說過蒙恬這個人,嗯?蒙恬,他是當年秦國的大将軍,比你有派頭。他向北驅逐戎人,替秦國開拓疆土幾千裏。最後他怎麽樣了呢,嗯?怎麽樣了呢?他被殺了!在陽周被殺掉了。”
“為什麽白起、蒙恬他們都會被殺掉呢,嗯,為什麽?”
“就因為他們立下的功業太大!大功無賞,大罪無罰。因為你戰功多,秦帝國沒辦法獎賞你,總不能把整個國家都獎給你吧?只有殺掉你,才是個一了百了的省心法子!”
“現在你老章任秦國的将軍,統兵作戰,已經有三年了。三年來,你部下逃亡戰死的,就有幾十萬人,而諸侯卻殺不盡,宰不完,群起而抗暴秦者越來越多。你就這樣一直跟天下人擡杠頂牛下去,到底能堅持多久呢?”
“親愛的老章,你還有樁天大的麻煩——趙高!”
“現在趙高欺蒙秦二世,控制朝政已經好幾年了。于今戰事危急,趙高最想幹的就是,殺掉你老章,把戰事不利的責任,一股腦全都推到你的頭上。現在你老章的處境是,你打贏了就會被殺掉,打輸了還是會被殺掉。輸贏你都會被殺掉,想來你一定是非常郁悶的吧?”
“總之老章你必須要明白一件事,老天要讓秦帝國滅亡,秦帝國非得滅亡不可,沒人攔得住!在你老章在內不能取得君王的信任,在外淪為亡國的将領,孤軍而想存活于世,這可能嗎?”
“親愛的老章,你為什麽不能再聰明一些,轉而和諸侯結盟,掉轉槍頭,大家一起去打秦二世。到時候封疆列土,南面稱王。這和你被人扒光了衣裳,放在刑具上讓人零割碎剮,哪個更好些呢?”
陳馀這封信,非常令人驚訝。他似乎在章邯身邊伏有間諜,掌握了章邯這邊最詳細的情報。信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堅實的鐵釘,牢牢地釘在章邯的心上,讓章邯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2、帝國死亡倒計時
收到陳馀的來信後,章邯考慮了很長時間,就悄悄地派了親信侯成,去找項羽聊聊,看看大家是不是有合作的可能。
但是雙方沒有能夠達成合作。沒達成合作意向,可能有多個原因,但主因應該是項羽這邊糧草還比較充足,可以再吃一段時間。結果是侯成去了之後,反倒把項羽手下的蒲将軍給招來了。史書上說,項羽命令蒲将軍率其部渡過三戶津,開始向章邯發動進攻。
這時候了,章邯已經沒有了戰心,自然被蒲将軍大逞威風,殺了個痛快。
眼見秦軍不堪一擊,項羽大喜,遂率全師渡河而來,繼續向秦軍發起攻擊。章邯不停地吃敗仗,繼續派使者去找項羽談判,最終竟然把項羽說服了。
于是項羽召集軍吏開會,說:“大家也太能吃了,這麽幾天就吃得米倉見底了。現在糧食少,我考慮與章邯訂立盟約,你們大家是什麽看法。”
衆人齊聲道:“将軍英明,将軍的決策太偉大了。”
于是項羽通知章邯的使者,兩軍的最高軍政長官,在洹水南面的殷墟相會。到了時間,項羽帶着幾名親信大将趕到,就見章邯、長史司馬欣及董翳三人步行而來。一見項羽的面,章邯頓時淚流滿面,緊緊抓住項羽的手,哭訴道:“那個誰,趙高,趙高他欺負我,這事小項你得替我出頭,讨還個公道來。”
“管,管,這事我準保管。”看章邯如此委屈,項羽心軟了,就說,“這樣好了,你看這裏不是殷墟嗎?老章,我封你為雍王,從關中平原到這裏,畫個大圈,統統是你的地盤,誰敢不服,我替你打他。”
章邯破涕為笑:“小項,你真夠意思。老子替秦國賣了這麽多年的命,連個屁都沒封上,咱們一見面你就封我為王,以後我就跟你幹啦!”
章邯已經封王了,長史司馬欣也得升官呀。于是項羽把章邯留在楚營,任命司馬欣為上将軍——注意,這時候項羽也只不過是個上将軍,但他已經成了最有實權的人物,所以封王封将軍,是不會有人敢有異議的。
項羽之所以任命司馬欣掌軍,是因為雙方此前就有密切的關系。秦始皇時代,司馬欣在栎陽做監獄長,而項羽的叔叔項梁,因殺人被關入栎陽大牢,正歸司馬欣修理。于是項羽就去找蕲縣的監獄長曹咎,讓曹咎給司馬欣寫了封信,替項梁求情。于是司馬欣将項梁釋放。所以司馬欣是項家的恩人,他既然投奔過來,項羽這邊立即給予無條件的信任。此外,同樣對項家有恩的蕲縣監獄長曹咎,也成為了項羽的親信,最終他坑慘了項羽。這是後來的事情,暫且不提。
司馬欣回營,統率秦兵,作為先頭部隊,鋒芒遙指鹹陽。這時候,大秦帝國最後一支有生力量,也就因為權力的內鬥而喪失了。秦帝國進入死亡倒計時,不再有懸念。
在這時候,我們必須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何以大秦帝國,滅亡竟是如此之快速呢?
這裏邊有個秘密,權力的秘密。
大秦帝國,是典型标準正宗的專制帝國,這種國家以恐懼作為維系社會的力量,任何人想從底層掀動,千難萬難。但如果着手從權力的上層予以摧毀,卻不費吹灰之力。
這是因為,舉凡專制帝國,呈現的都是以一馭多的社會博弈态勢。也就是少數掌握權力的人高高在上,恣意欺壓底層,魚肉百姓。理論上來說,掌握權力的人是極少數極少數,怎麽大多數人,反倒被極少數欺壓呢?
專制帝國的設立,依靠的是一種底層民衆相互制約的社會體系。在這樣的國度裏,所有的人都是囚徒,但同時,所有的人又都是獄卒,負有檢舉告發的責任。最典型的範例,就是秦政推出的株連政策。這不僅是一個政策,而且是一種社會游戲規則。在這個游戲中,任何人敢于挑戰不公正的權力,九族俱遭牽連,鄉鄰亦不能保。所以民衆為了避免招災惹禍,就只能相互監視,一旦發現有人挑戰權力,為避免連累,就會在第一時間舉報。舉報者可以減免刑事責任,而向權力挑戰者發起攻擊的人,則可以獲得物質與官職的獎勵。
專制制度鼓勵民衆相互告密,更鼓勵民衆相互攻擊。因為只有民衆相互為敵,才能夠确保權力者高高在上。所以舉凡專制帝國,莫不是風聲鶴唳,四處設敵。專制帝國的臣民,就連睡覺都睜着眼睛,警惕地監視着鄉鄰甚至家人,以捕捉任何蛛絲馬跡,尋找并發現敵人。高明的專制統治者,最善于創造敵人,讓民衆疲于奔命,四處捕捉。如秦始皇時代,就不停地為民衆制造敵人,從六國的王室貴族起,到讀書識字的知識分子,統統被秦始皇列入敵人的範疇之內。在這種鐵網一樣的鉗制之下,縱然是劉邦這種帝王之才,也找不到喘息的機會,只能沉默不語,甚至淪為逃犯或盜賊。
假如沒有陳勝重力一擊,将專制的鐵網破開一個大洞,如劉邦項羽諸色人等,仍然不可能會有機會。但陳勝為他們帶來的只是機會而已,而劉邦項羽如果想要掀翻專制的大秦帝國,仍然沒有絲毫可能——除非,帝國自己不想再活了,這時候才會有機會。
大人物的機會,是別人給的。正如秦國掃平六國,并非是秦始皇英明神武,更非是秦國戰無不勝,而是六國陷入了權力的惡性規則之中,最終自己害死了自己。如趙國,是自己殺掉了名将李牧,才讓秦國一舉攻滅趙國。如魏國,則是自己除掉了最具聲望的信陵君,才導致國家滅亡。如楚國,如齊國,對秦國對趙國的攻擊袖手旁觀,坐視不顧,等到發現趙國滅亡後,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已經是為時太晚。還有一個燕國,竟然鬼迷心竅地認為自己是秦國的盟友,屢次三番配合秦國進攻趙國。在這一系列過程中,六國但凡有一步不走錯,秦國也不會有機會。
同樣的,此時劉邦項羽,面對着秦帝國這個龐然大物,正如秦國當年面對六國時的态勢,只要秦帝國這邊有一步沒有走錯,劉邦和項羽就會喪失全部機會。要知道,盡管劉邦項羽已成氣候,但秦帝國仍然掌控着不計其數的社會資源,倘帝國突然發力反撲,劉邦項羽必作噍類無遺矣!
但是,有趙高在,他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宦官趙高,他從權力的制高點切入,矢志置大秦帝國于必死之地。自從秦始皇死于沙丘那一天,這一切就已注定。
沒有人能夠改變。
3、權力的真相
趙高,其來由是個謎——沒有人能想到,他竟然會成為那個終結帝國的人。當大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一切史料均已湮沒,趙高其人的來歷行為,以及促使他做出諸多舉動的心理沖動,已經無跡可尋。
早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死在東巡的路上,身邊只有小兒子胡亥、宦官趙高及丞相李斯幾人。趙高抓住這個機會,說服李斯合謀,發動沙丘政變,假始皇帝之命,勒令秦始皇的大兒子扶蘇自盡,扶胡亥登基。而後趙高引導秦二世血屠鹹陽,殺光了秦始皇生下的十七個兒子和十個女兒。在這一系列事件中,依稀透露出趙高對秦始皇的殘忍報複。
趙高是最憎恨秦始皇暴政的人,但他更恨的,是秦始皇打造的這個恐怖權力體制。
所以趙高想和大家玩個游戲,為大家揭示權力的秘密。
這個游戲,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指鹿為馬。
于是趙高牽來一只鹿,獻給秦二世說:“陛下,看這馬,膘多肥,真是匹好馬。”
秦二世睜大眼睛仔細看看,哈哈大笑起來:“丞相你弄錯了吧,這明明是一只鹿。”
“鹿?”趙高轉身,細心地摩挲着鹿的叉角,“不對呀,這明明是一匹馬嘛。”
秦二世說:“瞎掰,這明明是鹿,不信讓大家來說說。”
大家,就是站在一邊的侍臣了。這些人,工作職務類似于秦二世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他們是為秦二世工作的,不是為趙高,所以理論上來說,他們不應該幫助趙高胡說。但是,大家都知道秦二世的智商靠不住,更知道趙高心狠手辣。所以有的人默不作聲,有的人睜眼瞎說,以迎合趙高。
當然,還會有人說實話。
任何時候,總會有說實話的人,任何時候都會有。
有就好辦了,趙高将這些說實話的人,一一逮捕殺害。在這個過程中,秦二世保持了他一貫的高風亮節,置之不理,不予過問。從此人人噤若寒蟬,對趙高恐懼到了極點。趙高再說什麽,大家為了保全性命,唯有随聲附和。
殺掉那些誠實的人,警戒所有人不許再說實話,這種逆淘汰,就是權力運行時最大的特點。而趙高,則是通過這個小小的游戲,為我們提示了權力的秘密。
權力就是指鹿為馬,就是颠倒黑白!權力是一個無人能夠受益的社會游戲,是一種人與人之間保持極端對立的博弈方式。
權力就是指鹿為馬。如果鹿就是鹿,馬就是馬,這是基本常識,與權力無涉。常識狀态下的生存就不再需要權力,權力的意義就是扭曲現實。不扭曲現實,要權力何用?
權力就是颠倒黑白。如果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還需要權力幹什麽?不需要權力的強制,人們也知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權力唯一能夠起到的作用,就是将黑轉為白,再将白轉為黑,唯其颠倒世事,權力才有價值。
再來看看,自秦始皇打造出這恐怖的專制體制以來,可曾有一個人于中獲益?
秦國百姓是第一批受害者。早年的秦國,百姓是有自由遷徙權及言論自由的。但是民權過大,就意味着君權的萎縮。所以秦國的君王渴求能夠把百姓關入籠子的人才。這樣的人才還真有,商鞅就是這樣走入歷史的。
《資治通鑒》卷二中記載:“初,商君相秦,用法嚴酷,嘗臨渭淪囚,渭水盡赤,為相十年,人多怨之。”說的就是商鞅為了替秦國打造專制的鐵籠子,對抗争的民衆進行血腥的屠殺,殺得渭水盡赤。
以血腥的暴力,将秦國民衆驅入囚籠而後,商鞅終于作法自斃,被他親手打造的專制怪獸所吞噬:
後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君喟然嘆曰:“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師,弗受。商君欲之他國。魏人曰:“商君,秦之賊。秦彊而賊入魏,弗歸,不可。”遂內秦。商君既複入秦,走商邑,與其徒屬發邑兵北出擊鄭。秦發兵攻商君,殺之于鄭黾池。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史記·商君列傳第八》)
這段故事,說的就是商鞅以邪惡的誅連政策,将秦國人相互牽制在一起,沒人敢收留被通緝的反抗者。而當秦國反過來追殺商鞅時,商鞅逃到客棧央求收容,客棧卻回答說,商鞅法令嚴酷,有收留沒有身份證明者會遭受懲罰。直到這時候商鞅才如夢方醒,他精心替秦國打造的專制鐵籠,豈知最終他自己就是落到網裏的犧牲品。
經由商鞅改造的秦國,從此成為了一個極端可怕的怪物。公元前244年——那一年劉邦十三歲,中國歷史上發生了一件極恐怖的事情,值得我們認真研究。
這一年的史書上,實際上有兩件大事。疊加在一起的話,你立即會産生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怖:
是年秦國大饑。
是年秦攻韓,陷十二城。
這兩件事告訴我們:如饑荒這種向來具有摧毀社會系統的大事件,對被商鞅改造過的秦國,竟然毫無影響,照樣是窮兵黩武,攻掠四方。
這就是郡縣制的效果,可以稱之為體制的力量。
饑荒如果發生在其他國家,百姓就會大逃亡,敵國也會乘機進攻。但商鞅改造了秦國,百姓是不允許自由遷居的,必須在指定地點比鄰而居,每十戶人家為一保,一戶犯罪,十戶人家共同坐牢。每個人都具有奴隸與獄卒的雙重身份,任何反抗的言行都會在第一時間被彈壓。縱然是饑荒年間,也不允許去讨飯,一戶人家讨飯,十戶人家坐牢,所有的人都相互牽制揪扯着,縱然餓死,也無法改變境遇之分毫。
饑荒可以摧毀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但對于郡縣制的秦國無損。相反,這實際上是秦國又一次用兵的機會,因為秦國最重軍功,如果上了戰場,不僅有飯吃餓不死,弄好了立個戰功,從此就争得了更多的機會。
這就是體制的力量。體制不過是一種社會規則,這種規則讓你淪為周邊人群的囚犯,當然他們也是你的囚犯,人們相互監督,彼此憎恨,充滿了絕望與暴力的沖動。這種體制永遠會給你一個外部的敵人,并鼓勵你快點去死。在這個規則中,受益的唯有君王,把老百姓關入籠子裏,自己高高在上,恣意享受,予取予求,這是多麽快樂的人生啊!
但趙高告訴我們,即使是君王,也不可能從權力中受益。
如我們所知,秦國打造出可怕的極端權力體制之後,首先遭殃的是六國百姓,然後是六國的貴族。當秦始皇一統六合而後,給世人的印象,他似乎成為了這個殘酷游戲的唯一贏家。
但是,當秦始皇身死沙丘,帝國的權力落入秦二世之手,秦始皇的十七個兒子統統被處死,十個女兒被拖到鹹陽街市五馬分屍——秦始皇子孫後人噍類無遺,這就是始皇帝為獲得至高權力而付出的代價。
權力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所有人都需要為此付出代價,鮮血和死亡,無休無止地付出。最後占據權力制高點的人,則必須以自己的子孫福祉為祭品,才能夠換取此生的恣意妄行。
這就是趙高通過對權力功能的梳理,最終告訴世人的。權力是一種邪惡的社會法則,不會有任何人從中獲益。
但趙高的這個觀點,不會得到劉邦的認可。
因為劉邦正在通往權力的道路上,大步前行,他有望取代秦始皇成為下一個贏家。這時候你突然對他說,別玩了大哥,這個游戲不好玩……他會很生氣的。
事實上劉邦已經生氣了。他開始第三次屠城,終于在屠城的數量上,超越了項羽。
4、第三次屠城
劉邦第一次屠城,是在城陽。這事司馬遷将其記載在《史記·高祖本紀》中。
劉邦的第二次屠城,是在颍川。這事司馬遷也寫在了《史記·高祖本紀》中。
但當劉邦第三次屠城的時候,司馬遷的手,已經有點顫抖了,不敢再寫下去了。
繼續寫下去,司馬遷就危險了,劉邦的後人、當時的漢武帝,不會跟司馬遷有完。因為有關劉邦如何奪取天下,是史有定論的。這個定論叫——仁者無敵!可你見過殺戮百姓、屠城上瘾的仁者嗎?
諸如國內史家陳隆予先生所著《劉邦與大業基業》一書中稱:“由于劉邦治軍紀律嚴明,命令所屬起義軍‘所過毋得掠鹵(同擄)’,與殘殺百姓的秦軍和‘所過無不殘滅’的項羽軍形成鮮明的對比。因此,深受沿途百姓的擁護和歡迎。八月(公元前207年,劉邦五十歲),劉邦以勢如破竹之勢,一舉攻克武關,打開了通向關中的南大門。這時劉邦的軍隊已發展到數萬人。”
類似的評價,在相關的劉邦研究史料之中,比比皆是。這是史學家們堅定不移的信念。仁者無敵,不仁者有敵,你看項羽竟然屠了兩次城,于是就成為了不仁者,就有敵,就不可能受到人民群衆的歡迎。你看劉邦……也才屠了城陽和颍川兩座城,雖然屠城數目與項羽齊平,但劉邦是仁者,就無敵了,所以擁有天下。
史學家們得出這個莫名其妙的結論,是因為他們只看了《史記·高祖本紀》,這裏提及劉邦攻克武關時,是這樣說的:
因襲攻武關,破之。又與秦軍戰于藍田南,益張疑兵旗幟,諸所過毋得掠鹵,秦人喜,秦軍解,因大破之。又戰其北,大破之。乘勝,遂破之。
看看,這段記載沒有說屠城,反而說了“諸所過毋得掠鹵,秦人喜”。連秦人都喜了,這豈不證明了劉邦軍隊是仁義之師嗎?
如果史學家們肯多費點腦筋,再打開同一本《史記》,看看“秦始皇本紀”,就會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高前數言“關東盜毋能為也”,及項羽虜秦将王離等钜鹿下而前,章邯等軍數卻,上書請益助,燕、趙、齊、楚、韓、魏皆立為王,自關以東,大氐盡畔秦吏應諸侯,諸侯鹹率其衆西鄉。沛公将數萬人已屠武關,使人私于高,高恐二世怒,誅及其身,乃謝病不朝見。(《史記·秦始皇本紀》)
看看,司馬遷因為擔心遭到劉邦後人的毒手,竟然把劉邦第三次屠城的記載,給藏到“秦始皇本紀”裏來了。沛公将數萬人已屠武關,這是何等的兇殘與可怕!
還有《資治通鑒》卷八,也有同樣的記載:“八月,沛公将數萬人攻武關,屠之。高恐二世怒,誅及其身,乃謝病,不朝見。”
到了這時候,我們總算明白了,其實劉邦在進軍關中時,所發布的命令,并非是“所過毋得掠鹵”,而是完全相反的命令,是所過統統掠鹵,毋得不掠鹵——就是對于抗拒的城池,所有的百姓官吏,統統殺光。
百姓殺光了,剩下來的,只有劉邦及自己的小兄弟們,小兄弟們齊聲高贊劉邦是仁義之師,對兄弟們所過毋得掠鹵。被掠鹵者已經徹底被消聲,殺光屠光,你再也聽不到一聲哀鳴或反抗的呼號。
如此而已!
一次屠城,我們已經替劉邦找過理由了,責怪城內的百姓反抗太激烈。兩次屠城,我們也成功地把責任推到了百姓身上,責怪百姓不快點開門,敲鑼打鼓歡迎劉邦入內。到了第三次,我們如果再替劉邦辯解下去,那未免太過于喪心病狂了。
為什麽劉邦屢屢屠城,卻被稱為仁者?為什麽許多史學家就注意不到,或是發現不了劉邦三次屠城的記載?
這是因為,劉邦知道權力的秘密成因,而史學家不知道這個。
史學家們之所以沒有注意到劉邦三次屠城的記錄,甚至将劉邦血屠武關,描述成“深受沿途百姓的擁護和歡迎”的場景,這是因為史學家的腦殼,被秦始皇劉邦之類的權力狂,給忽悠傻了,堅信仁者無敵——史學家們也只能信這個,不信這個,難道他們還能信不仁者無敵嗎?
實際上,劉邦是歷史上為數不多的、洞悉權力秘密的人。這個秘密,有可能是張良告訴他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悟出來的。他知道所謂的仁者無敵,只是騙騙缺心眼的史學家的,權力真正的秘密,就在其成因上。
什麽叫權力的成因?就是指權力形成的過程。
劉邦比任何人都清楚,權力的形成,只有三個來源:一是通過智慧與思想獲得。二是通過商業財富獲得。三是通過暴力殺戮獲得。
先說權力的第一個來源,智慧與思想。這實際上是仁者無敵的變形表述,仁就是最大的智慧——但智慧本身是排斥權力的,當然權力也排斥智慧。掌握了智慧的人知道,權力所帶來的恣意享受,是需要以後人的福祉為代價的。如果劉邦真的是什麽仁者,他就會對權力忌憚三分,絕不可能為了自己的享受,而讓後人付出慘烈的代價。
權力的第二個來源,就是商業財富。財富具有颠黑倒白、左右人心的力量,這就是權力的特質。所以無論是秦始皇還是劉邦,都對商人充滿了警覺。秦始皇是将商人劃為罪犯,直接抓去服苦役。相比于秦始皇,劉邦确實仁慈許多,他只是不允許商人穿絲綢衣裳,不許騎馬,以示羞辱,并沒有以酷刑相加。
權力的第三個來源,就是十足的暴力。無論是戰國史還是秦漢史,都是典型的暴力史。秦始皇能夠稱孤道寡,就是因為他駕馭着當時最恐怖的暴力機器。經歷過秦始皇消滅六國歷史的劉邦,對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如果他想要取代秦始皇,坐擁天下的話,那麽他就需要比之于秦始皇時代更兇狠、更殘暴的戰争機器。
正是因為知道暴力機器所具有的強勢力量,所以劉邦到了武關,盡管武關并沒有表示出絲毫的抗拒意識,但劉邦仍然下令屠城。
屠城,殺光武關城中的每一個老人,每一個兒童和每一個婦女。不要理會他們的痛苦和哀號,統統要殺光。
血屠武關,只是因為武關是通向關中的南大門。當婦孺老者被屠殺的哀號之聲,遙遙地飄入鹹陽,劉邦能夠想象出當地居民的戰栗與恐懼。
國人有一種錯誤的觀念,認為暴力不會讓人屈服,這個觀念大錯而特錯。事實上,暴力是讓人屈服的最主要力量,在暴力的淩壓之下,人的心理會感受到極度的恐懼,恐懼的力量,會把正常的人格擠壓破碎,扭曲變形,最終形成一種無可救藥的奴性人格。自秦始皇而始,中國泥陷入皇權專制而不可自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暴力擠壓之下的民衆形成的奴性人格,一個由奴才組成的國家,從此生生不息地繁衍着權力這只怪獸。
這就是歷史的真相。
只不過,這一切與劉邦無關,他正在大踏步地向着權力的頂峰挺進,誰也別想攔住他。
只是有一樁麻煩事,他在武關屠城,難道不怕激起鹹陽民衆的反抗心理,橫豎也是個死,莫不如死守一戰?
如果有誰這樣想,那就太低估劉邦了——“沛公将數萬人已屠武關,使人私于高”。劉邦一邊在武關屠城,一邊派使者秘密聯系趙高,鹹陽城內,自然有趙高替他摧毀權力體系,他要在鹹陽城中形成巨大的權力真空。鹹陽城內的百姓,民權早已被剝奪得一幹二淨,喪失了填補權力真空的可能。
那麽,趙高又是怎麽配合劉邦的呢?
5、帝國毀滅者
确切地說,配合劉邦摧毀大秦帝國的,并非是趙高,而是秦始皇。
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們來看看《史記》中的一段記載:
秦王聞高彊力,通于獄法,舉以為中車府令。高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