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1、爬出簍子的螃蟹
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大秦帝國毀滅于楚國戰隊之手。
陳勝吳廣,以及他們手下的兄弟,可以稱為第一批出場的楚國選手。他們的出場,引爆了已經滅亡的列國諸侯的瘋狂追捧。一時間,燕趙韓魏齊等多國選手紛紛登臺亮相,為劉邦和項羽的對決做了一場完美的熱身賽。
陳勝堪稱一個偉大的人物,他揮拳一搗,就将大秦帝國這密不透風的鐵屋子,生生地搗出一個大窟窿,達到了聲傳九天、名震八荒的效果。他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恰好統率着一支建制完好的部隊。這支部隊是由罪犯、商人和職業逃兵所組成,有如一架設備完善的戰車,一下子将陳勝的人生推至最高點。
相比陳勝,其他人等,如劉邦,如項羽的叔叔項梁,如彭越,每個人的能力都遠在陳勝之上。但是他們手下只有零零星星的烏合之衆,沒法跟陳勝手下的這支九百人的正規武裝相比。
秦始皇之所以成為時代最狠的人,就是因為他駕馭着秦帝國體制的戰車,此車無人可禦,于是秦始皇稱孤道寡。作為帝王,秦始皇最擔心的就是民間暴力集團的勢力坐大,不斷的徭役與郡縣體制的改造,目的就是讓民間強悍人士陷入社會關系的博弈之中,無法坐大。
秦始皇的做法很簡單,不過是以民禦民,以盜禦盜。比如,選擇楚人劉邦為亭長,去抓捕其他楚國強盜。如果劉邦不答應,他就成為重點打擊的目标了。可如果劉邦答應,又會成為豪強的對立面——說過了,正是這種扭曲的人際關系結構,讓劉邦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壓力,最終崩潰了。
心理崩潰,你就是強盜。如果沒崩潰,就只能去抓那些已經崩潰的強盜。如此一來,秦始皇以楚禦楚,就輕松地讓楚國人陷入自相仇恨與殘殺之中,自然就沒有力量挑戰秦始皇了。
這就是秦始皇稱雄天下的秘密,也是天下英雄雖多,卻拿秦始皇沒辦法的原因。所有人都陷于相互制約的人際關系中,如同簍子裏的螃蟹,再英雄的大螃蟹,也被其他螃蟹鉗得死死的,想爬也爬不出去。
但陳勝卻爬出去了。
陳勝之所以成為第一只爬到簍子外的螃蟹,是因為他的社會地位很低,卻有着超過了他的地位很多的社會組織能力。
當時的情況是,秦廷将這九百名戍卒編成兩個戰鬥單位,每四百五十人為一屯,任命陳勝和吳廣為兩屯的屯長。陳勝和吳廣的上面,還有三名尉官,這三名尉官居于組織的最高端,相當于駕馭這輛迷你戰車的人。而陳勝和吳廣就好比拉車的馬,在組織中的作用與劉邦的亭長一樣,起到彈壓戍卒反抗的功能。
這個編制組合,是很精美的。理論上來說,陳勝和吳廣受組織功能的制約,如果他們不賣力彈壓,就會首先遭到打擊。可如果他們兩個太賣力,又會引起戍卒們的憎恨,半夜裏被人偷偷砍上幾刀,在所難免。
總之,陳勝吳廣,他們所面臨的人際關系制約,與劉邦沒區別。我們知道劉邦沒有能力突破這層桎梏,結果是心理崩潰,撂挑子逃入山裏當強盜了。
但是陳勝突破了秦國精心打造的人際關系困局,破簍而出,讓他成了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大螃蟹……不不不,成了獨一無二的偉大人物。
最讓劉邦欽佩的,是陳勝吳廣掙脫桎梏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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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劉邦在逃走之後,就開始有意識地重新編織簍子,神化自己,試圖表明自己是只居于簍子之外的螃蟹。而陳勝吳廣,卻比劉邦更早想到這點,并在實踐中運用成功。
有關陳勝吳廣起事,《史記》中有标準的文本,後來的史書均照抄不誤。大致的過程是,陳勝吳廣這支九百人的戍卒隊伍,行至大澤鄉,道路被水淹沒。史書永遠也不會告訴你,這些人又不是婦孺老弱,逢山開道,遇水搭橋是他們的本色。道路被水淹沒,難道他們不會搭橋造船嗎?
但這支隊伍還是堅定不移地停了下來,拖延報到日期。然後陳勝吳廣先去找了個算卦術士,按術士的指點,用朱砂在帛上寫下“陳勝王”三個紅字,把帛放在魚肚子裏,戍卒買魚回來,剖開魚肚見到朱砂帛,大為驚異。
而後吳廣在夜裏鑽入廢廟,學狐貍叫:“大楚興,陳勝王。”讓聽到的戍卒們,更加驚恐。
這兩個布局完成之後,吳廣就去挑釁監督隊伍的校尉,讓校尉毆打自己,然後反抗,當場格殺校尉,于是拉起起事的戰旗。
基本上來說,相關記載就是這些。但只有劉邦最清楚,這一切統統是瞎扯!如果有誰不信,不妨照這個過程重來一遍,你馬上就會發現,你不但起不了義,還會被人扭送司法機關,坐牢殺頭是必然事耳。
那麽,陳勝吳廣,他們到底是怎麽把事情幹成的呢?
很簡單,陳勝和吳廣,他們早就有一個強有力的核心組織,組織的成員包括了葛嬰、周文、周市、呂臣、武臣、田臧、李歸、鄧說、武平君畔、蔡賜、張賀、召平、莊賈及宋留等。這些人多數是陳勝的手下,少數是吳廣的手下。這兩支民間秘密社團陰差陽錯地在戍卒隊伍之中相逢,于是一拍即合,決意聯手起事。
當陳勝和吳廣被任命為屯長之後,他們乘機把手下的兄弟分配在關鍵位置,試圖控制整個部隊,舉旗起事。但他們馬上就發現,手下兄弟們的執行力太差,推動不了起事的進程。
當時陳勝所能做的,只是将這支部隊拖住,借口就是水深路險,無法行動。
然後陳勝通過魚帛狐火,把戍卒們吓唬住,讓他們跟随自己一起造反。從當時的情況來看,這招其實也不靈,雖然戍卒們不讀書不識字,又非常愚蠢迷信,但整個事件的人為痕跡太過明顯,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最終陳勝妥協了,不再提他稱王的事,而是以秦公子扶蘇及楚國名将項燕的名義起事。雖然這兩人已經死了很久,但戍卒們并不知道。到了這一步,起事終于步入了正軌。
2、葉落而知天下秋
斬木為旗,揭竿而起,陳勝起事,開端順利得令人驚訝。首戰大澤鄉,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再征蕲縣,天下為之麋沸蟻動,雲徹席卷,方數千裏。攻下蕲縣之後,葛嬰領一隊人馬向東,而陳勝吳廣則取路陳縣。
陳縣就是春秋年間的陳國,被楚國滅了。當陳勝攻來的時候,隊伍已經膨脹到了驚人的程度,居然有戰車六七百乘,騎兵一千多人,步兵多達幾萬人。
陳縣隸屬颍川郡,與劉邦的泗水郡相鄰。但當陳勝打來的時候,颍川的郡守和陳縣的縣令,恰好都出差了,不在家。陳縣主事的是郡丞,這個職位相當于現在的縣委秘書長。沒奈何,秘書長只好率領縣裏的常備武裝出城迎戰,與陳勝戰于麗谯,結果郡丞被打死,陳勝義軍挺入陳縣。
魏國的貴族張耳、陳馀在陳縣迎接陳勝,這兩人來到,标志着陳勝事業的合法性,已經獲得公認。
張耳和陳馀,是當時的高級知識分子,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們還為陳勝引薦了一位重量級的文化大佬——孔子的九世孫孔鲋。遇到聖人後裔,陳勝的眼界頓時大開,終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
有意思的是,當聖人後裔孔鲋加盟陳勝的楚國戰隊之時,孔鲋的弟子叔孫通,正在秦廷受到秦二世的親切接見。與叔孫通一塊叫來的,還有三十多名博士、儒生。這些人屬于國家的高級智囊,所以受到重視。
當時秦二世問博士儒生們:“楚地的戍卒,攻下蕲縣進入陳縣,你們怎麽看?”
衆博士儒生道:“楚地戍卒之舉,實為大逆不道,犯上作亂,是公然造反。請陛下不要客氣,立即發兵消滅他們。”
秦二世沉下了臉,問叔孫通:“你怎麽看?”
叔孫通上前說道:“陛下別聽他們瞎說,哪來的什麽造反?陛下的時代,是最和諧的時代,怎麽會有人造反呢?陳縣之事,不過是幾個不成氣候的小毛賊而已,陛下不必憂慮。”
秦二世龍顏大悅:“衆位愛卿,有事奏本無事退朝。”
大家退出來,有人責怪叔孫通:“喂,你怎麽胡亂講話?陳縣之事明明就是造反,你怎麽說是小毛賊?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欺上瞞下,不說實話,知識分子的風骨何在?國家的希望又何在?”
叔孫通道:“何在你個頭,今天我是僥幸逃出虎口呀。”說話間,秦廷的捕吏已經來到,凡是說陳勝造反的博士儒生,統統捉起來治罪殺頭。只有叔孫通沒有聳人聽聞,客觀反映情況,受到秦二世的通報表彰,獎勵二十匹帛,一套服裝,授予博士職位。
叔孫通謝恩之後,就逃出了鹹陽,晝伏夜行,風餐露宿,向着陳縣孔老師這邊逃奔而來。
而在陳縣,陳勝主持召開了三老豪傑會議,把當地年紀大的和有影響力的人,全都請來,共商大事。三老豪傑的見識,比之張耳陳馀差得遠,搞不大懂陳勝是幹什麽的,但人家手裏有刀,這時候說好聽的總不會錯。
于是三老豪傑,強烈要求陳勝出任楚王一職:“将軍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複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又說:“監臨天下諸将,不為王不可,願将軍立為楚王也。”
聽了三老豪傑之言,陳勝大喜,再咨詢張耳陳馀兩人的意見。不想這兩人卻說:“願将軍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國之後。自為樹黨,為秦益敵也。敵多則力分,與衆則兵強。如此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暴秦,據鹹陽以令諸侯。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則帝業成矣。今獨王陳,恐天下解也。”
張耳陳馀這兩人的意見,有沒有道理呢?
如果陳勝肯聽他們的話,就沒劉邦項羽混的了。
張耳陳馀不愧是智識之輩,他們的建議,足以讓陳勝多活三十年。按兩人的說法,就是低調,低調,再低調。深挖洞,廣積糧,緩稱王。低調的目的是為了高調,低調地扶立六國之後,諸侯都是你陳勝封立的,那麽你陳勝的地位,豈不是水漲船高?
但是陳勝的願望,卻是茍富貴,勿相忘,是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他不喜歡低調,他已經低調了一輩子,夠了,這次非他娘的高調不可。
于是陳勝稱王,國號張楚,意思是張大楚國。
陳勝稱王,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勝。方兩千裏,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總之一句話,天下大亂。
重複一下當時的局勢: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我們馬上就意識到劉邦的智慧。
劉邦此前是泗水亭長,這個職務負有捕盜之責。除了正宗的強盜,秦始皇和秦二世還會創造出各種類型的犯人,如商人,如典給別人家的奴隸,讓劉邦去捉。劉邦捉一個,就多一個仇家,捉兩個,就多兩個仇人。如果他現在沒有逃入芒砀山,仍然在兢兢業業地盡職盡責,情形又會怎麽樣呢?
必然劉邦以前捕捉的那些人,這時候成幫結夥殺來,各報其怨而攻其仇,不把劉邦砍個一百零八瓣,這事不算完。
但現在劉邦已經棄職逃走了,各報其怨而攻其仇這種美差,成了他的了。
危險來到之前,能夠及時逃離。趕在船沉之前離開,這個就叫智慧。
那麽,劉邦又怎麽知道危險行将到來呢?
很簡單,他的職業告訴他的。前者,劉邦在做他的亭長之時,每天花天酒地,欠賬賴錢,玩得非常開心。但到了這一年,他被迫押解大量罪犯前往骊山,罪犯的數目過多,已經超出了他的押解能力,途中不斷發生罪犯逃跑的事情。這時候劉邦就意識到了,現今罪犯如此之多,這世道還能有個好嗎?一旦天下大亂,仇家找上門來報仇,自己豈不慘了?
意識到大亂将至,所以劉邦才會及時逃入山中。
見微知著,觀葉知秋。少了這個能力,是混不下去的。
劉邦逃入山中,但是沛縣的縣令,仍然在工作崗位上積極工作。而當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的時代到來,縣令就有點抓瞎了。
縣令就想,慘了,我好歹是個縣令,恨我的人不知有多少。這時候天下大亂,只怕我的性命難保。
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呢?
要不,咱也揭竿起義如何?
沛縣縣令想。
3、被忽悠死的人
沛縣的縣令,為保性命決定起義。但是他一個人,這義也沒法起,必須要召開領導幹部會議,大家一起起義。
參加沛縣起義動員會議的,有獄掾曹參,主吏蕭何。縣令叫他們兩個來,大概是視他們為親信。認為本縣往日待他們不薄,他們這時候肯定會回報我。曹參和蕭何也認為是應該回報縣令的時候了,只不過,他們認為縣令往日待他們很薄,一點也不厚。
出現在沛縣公堂上的這一幕,卻是人類社會最頻發的現象。人類的天性,都會高估自己對別人的付出,低估甚至忽略自己對別人的傷害。同樣的,人性的弱點,還會低估或是忽略別人為自己的付出,認為是理所應當的。
官員處于利益分配點上,利益這東西,無論怎樣分配,總會有人感覺不公,怨氣沖天。但分配利益的官員,卻不會感受到失意者心裏的怨恨,只會認為自己英明神武,群衆熱烈擁護。就拿沛縣縣令來說,每一次利益分配,都會引發大面積的不滿,最不滿的應該就是蕭何和曹參。
但這時候就算問蕭何曹參,對縣令有何不滿之處,恐怕他們也說不上來。這些不滿與怨恨,都積累于日常工作的小細節之中,細節太多,無從記憶,最終大腦裏剩下的只是一種莫名的情緒——屈辱如一團火,熊熊地灼燒着曹參蕭何等人的心。
此時天下大亂,人們各報其怨,而攻其仇,曹參和蕭何,最想幹的事,就是掄起殺豬刀,把縣令砍個稀爛。
但曹參和蕭何,終究不是亡命之徒,雖然心裏恨縣令,但殺掉縣令這事,他們還做不出來。
他們能做出來的,是借刀殺人。
借劉邦之刀,殺掉縣令!
蕭何還是當時的優秀領導幹部,屢次政績考核名列榜首。秦朝的禦史曾想調蕭何去鹹陽做京官,但蕭何堅決不肯去。蕭何算準了,秦朝的統治長不了,留在沛縣,只等這一天。
于是曹參和蕭何兩人,真誠地忽悠道:“縣令大人,你現在是秦廷任命的官員,卻聲稱要揭竿而起,造反起義,只怕這事大家根本不信你。到時候你造了半天反,造反派這邊不承認,照樣殺你。秦廷那邊又因為你造反,也會來殺你。結果你反沒造明白,落得個大家一起來殺,太劃不來了。”
縣令問:“那要怎麽辦,才能讓大家相信我呢?”
曹參和蕭何心中暗喜,臉上的表情越發真誠:“這事很簡單,大人如果要造反,最好是先派人出城,去芒砀山裏,把劉季的反政府游擊隊找到。有了這支反政府武裝,大家就會相信你了。”
縣令聽了後,就說:“你們兩個說得有道理,那怎麽才能找到芒砀山裏的劉季呢?”
曹參蕭何道:“當然是派殺狗匠樊哙去找了,前一段時間,樊哙去過芒砀山,聽說是去找劉季侃大山。對了,單只是讓樊哙一個人去不行,樊哙他沒身份啊,建議派夏侯嬰以縣府代表的身份,和樊哙一道去吧。”
于是縣令作出決定,派殺狗匠樊哙、原司禦夏侯嬰出城,去把劉邦找回來。
但等樊哙和夏侯嬰走後,縣令一下子醒過神來了,也許是有人提醒了他。在這沛縣之地,他最大的敵人就是劉邦。以前他是縣令負責政務,劉邦是亭長負責治安,但劉邦總是無端挑釁,找他的麻煩。比如說,呂雉事件,縣令對呂雉是觊觎良久,必欲得手的,卻不想反倒被劉邦把呂雉娶走了。這叫什麽?這叫奪妻之恨!
縣令之所以要造反,只是為了防止被人砍。而最想砍縣令腦袋的人,無疑就是劉邦。可現在曹參和蕭何居然建議他把劉邦請來,這不是建議老鼠把貓請回家來嗎?
發現上當,縣令怒不可遏,立即派人去殺曹參蕭何。可是曹參蕭何是當地人,早就有人通風報信,于是兩人匆忙逃出縣城,正遇上滿臉幸福匆匆趕來的劉邦、樊哙及夏侯嬰。
曹參蕭何把情形向劉邦一說,劉邦也傻了眼。哎,挺好的計劃嘛,這個破縣令怎麽就這麽快醒過神來了呢?是哪個渾蛋告訴他的?
可眼下這事怎麽辦?攻城根本不可能,手下兄弟太少。難不成大家再回芒砀山,繼續當強盜去?
《史記·高祖本紀》稱,這時候,劉邦寫了一封信,射入城中。信上說:“鄉親們,鄉親們哪,你們現在幫助縣令守城,這可是極危險的事啊。很快諸侯的部隊就會從四面八方殺來,到時候打破城池,血屠沛縣,你們為縣令殉葬,多不值得啊。為什麽大家不快點殺掉縣令,讓我劉邦進去呢?我進城之後,保證大家不會再遭到諸侯的攻擊,更不會遭到屠殺,不知鄉親們以為然否?”
書上說,城裏的父老鄉親,看了這封信後,就抄起拖布笤帚,把縣令殺掉,迎接劉邦進了城。
這個說法很詭異,因為殺人這種事,非普通百姓所能為。更何況既然有人殺了縣令,這個人總得有個名字吧?為什麽史書上沒有提到殺手的姓名呢?
猜測起來,劉邦射書信入城,根本不可能達到讓百姓殺縣令的目的。首先當時識字的人就不多,其次讀到這封信的人,很難想象他恰好有一呼百應的影響力。這封信或者是勸說百姓偷開城門,又或是通知自己的同夥開門,總之這封信最可能的目的是開門,而不是殺人。
城門打開,劉邦進入,這時候縣令就非死不可了。但由于這個縣令并無什麽說得出來的劣跡,殺掉他也不是光彩的事,所以連殺手都不肯承認是自己幹的。最終大家都把這事往外推,推來推去,就推到了沛縣人民群衆身上。
歷史就是這樣,一旦遇到髒事,大家都不肯承擔責任,總是往人民群衆身上推。
4、雷同的博弈格局
劉邦終于回到了沛縣。
和縣令明争暗鬥了這麽長時間,劉邦先是贏了第一局,奪得了美人呂雉為妻,于情戰中力挫縣令,卻輸掉了第二局,被迫逃入深山。現在他又贏得了第三局,殺掉縣令,主治沛縣。
正因為有第一局的贏,才導致了第二局的輸。但正因為有第二局的輸,才有了第三局的贏。可知人類社會的規則,就是輸中有贏,贏中藏輸,贏後就會輸,輸後才會贏。
這件事情,印證着人類社會博弈的極高智慧,正如老子所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現在我們有了劉邦的成功案例,可以和老子的思想,對照着解析一下這條規律。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意思是說,人類社會的博弈法則,是沒有盡頭,沒有結果的。在任何一個階段性結果之後,都有一個反向的變局。
劉邦的人生奮鬥,是沒有結果的——最終結果就是他死掉!但在他死之前,走到任何一步,都不是最終結果。相反,在這一步之後,肯定會有一個相反的變局。比如說,在第一輪中他與縣令争奪呂雉,縣令慘敗。于是雙方的博弈進入第二階段,在這個階段,劉邦驚訝地發現,他需要押送數量超過他控制能力的罪犯遠赴骊山。這個無法勝任的工作,最終導致了他宣告人生失敗,逃入山中。這是第二階段的結果,縣令完勝。
但,正因為劉邦失敗入山,所以他才從為秦國賣命的楚奸,轉型為反政府組織。現在他再借時局大變殺回來,其行為就有了充足的道義資源。
以有道,伐無道。有道就是失敗者,因為你失敗了,所以只剩下道義。無道就是勝利者,在對手眼裏,勝利者無疑是罪大惡極、罪該萬死的。
發現這個規律之後,劉邦忽然發現自己變得謙虛起來。大家要求他出任沛縣領導人,出任沛縣縣令,但劉邦堅辭不就。他很擔心,在這一步後面,會不會有個結果相反的變局,無端送了他的老命。但此時的沛縣,劉邦是無人可以取代的,所以雙方争執的結果,是達成一個妥協的方案,劉邦不擔任沛縣的縣令,而是接受父老贈送的沛公之稱號。
沛公這個稱號,真是太神奇了。他非官非民,亦官亦民,沒有責任,卻有權力。
這時候的劉邦,你說他是官吧,他只是沛公——意思是沛縣最具聲望的人士。可你說他是民吧,他卻有權加封自己兄弟。劉邦出任沛公第一件事,就是賜封因為他坐牢一年,挨數百大板的夏侯嬰為七大夫。
七大夫、五大夫,都是當時的爵位。對劉公這個不合法的沛公而言,是否有權力私自授爵,是很可疑的。但這個爵位是一定要授的,否則夏侯嬰心理可能會不平衡。
請注意劉邦私授的這個名頭,只是爵位而非官職。這表明劉邦當時是很小心、很低調的。爵位可以是他的私家爵位,但官職卻不是。只授爵而不授官職,一旦事情失敗了,劉邦至少還有的解釋。這個細節足證劉邦思維之缜密。
請注意劉邦與陳勝的區別,面對時代大潮,劉邦所做的是低調,低調,由任時代大潮把自己推到波峰浪尖。他選擇的是被動策略,所謂不拒絕,不負責。而陳勝則是不顧反對意見,硬要爬到波峰浪尖上去。
這是因為陳勝的人生經驗恰好與劉邦相反,如果不是這股子狠勁,陳勝也不會成為最先爬出簍子的螃蟹。他和劉邦各自依憑自己的人生經驗,形成了自己固有的行為模式。但最終,誰才能在時代大潮之中勝出,這取決于人類社會的基本博弈規律,而非哪個人的主觀意願。
劉邦成了沛縣反政府軍首腦,就立即祭祀黃帝和蚩尤,殺牲歃血,釁鼓旗,旗子用紅色——所謂赤帝子之說,就是來自這裏的紅旗。然後再派蕭何、曹參和樊哙分頭募集兵員,征集糧草,轟轟烈烈地大幹了起來。
與此同時,同樣的社會博弈态勢,在吳縣也出現了。
在江東吳地,也有一個類似劉邦的人,他就是項羽的叔叔項梁。項氏叔侄,是楚國名将項燕的後人,是最有資格承接楚國項家衣缽的。秦始皇滅了楚國之後,并沒有立即着手清算項氏族人,但項家有着好勇鬥狠的門風,結果項梁因為犯罪,在栎陽蹲了大牢。後來多方拉關系,才被放了出來。
後來,項梁又不知何故殺了人,就帶着侄子項羽,逃到了吳地。《史記·項羽本紀》中說,項羽不喜歡讀書,練劍也沒個長性,要求學兵法,但兵法也學得馬馬虎虎,總之他幹什麽都沒個長性,堅持以一瓶子不滿,半瓶子亂晃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他終究是出身将門世家,家傳的軍事技術,馬馬虎虎學上一點,就可以混日子了。
在吳地,項梁形成了較高的威信,吳中地區的賢士大夫,都非常推崇他。每逢重大徭役——這是所有人都不願意去,最難組織的社會性工作——以及殡葬事務,都由項梁來負責。實際上,項梁相當于吳縣的劉邦加蕭何。
當吳地的項梁,與沛縣的劉邦蕭何,處于同樣的社會位置上時,這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他們有可能面對着同樣的對手,同樣的麻煩。
也就是說,沛縣的劉邦和蕭何,因為在縣令長年的壓制之下而心懷殺機。同樣的情形,在吳縣也有很大可能——事實上,吳縣竟然重演了沛縣事件,整體事件的重合,是因為兩地的人際博弈結構雷同。更令人別扭的是,沛縣縣令所犯下的錯誤,在吳地的郡守身上也同樣出現了。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陳勝舉旗,天下響應,殺官宰吏,各報私仇。秦廷對天下的控制,已經徹底喪失。吳地的郡守殷通,意識到仇家随時會找上門,就決定搶先一步,率先起義。起別人的義,讓別人無義可起!
于是郡守殷通把項梁找來,說:“本官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立即舉旗響應起義,推翻暴秦,現任命你和桓楚二人,為起義軍将領,你意下如何?”
項梁說:“郡守大人,你說的那個桓楚呀,他不是落草為寇的反政府武裝頭子嗎?但他躲藏得太隐蔽,一般人找不到他。不過我的侄子項羽,他很會找人,要不要叫項羽來問問?”
殷通大喜,就說:“快叫項羽來,我當面向他交代任務。”
于是項梁出來,一會兒又帶項羽進來,郡守殷通正要交代工作,不提防項羽突然拔劍,照殷通狂砍亂劈。史書上沒有記載殷通在這時候的反應,他也許被項羽一劍就砍死了。但如果還沒死,他肯定會詫異地大叫:“喂,喂喂,那個誰,項羽,你為啥砍我呀?我殷通待你們叔侄二人不薄呀!”
如果項羽當時回應,肯定會說:“不薄才怪!你只記得對別人的小恩小惠,卻忘了長期以來的壓制和傷害。你對別人的小恩小惠,別人轉身就忘掉。但你對別人的傷害,卻如毒火一樣,熊熊燃燒在別人心裏,永世不熄。連這點人性的規律都不知道,自己把仇家請上門,你死得活該。”
總之,劉邦和項梁,他們在起事時所面對的同樣人際博弈态勢,構成了此後中國人主要的生存模式。任何時代的人,只要把這個模式套上去,保準不會有差錯。
5、楚國戰隊大彩排
劉邦和項梁雙雙起事,是歷史上的大事件,卻是當時的小事。
在當時,與劉項同等規模的事件計有:
楚人秦嘉、董洩、朱雞石、鄭布、丁疾等紛紛起兵于郯郡,諸楚合師,包圍了郯城。
楚地的東陽少年起事,殺縣令,立陳嬰為長,統兩萬之衆。
楚人英布,本來在骊山服苦役,被他逃到了長江為盜,趁這時機說服鄱陽縣令吳芮,率八千人響應起事。
楚人郦商,起于高陽,手下有數千人。
楚人景駒,起于留縣。
早年間沛縣的黑道老大,劉邦曾追随過的大哥王陵,也挑在這節骨眼上湊熱鬧,聚黨數千人占據了南陽。
單看當時起事的楚國戰隊,項梁手下有八千江東子弟,還能在裏邊排上號,劉邦的實力,排都排不上。
除此之外,還有諸侯列國戰隊,也紛紛出場亮相:
山東有田儋其人,與其堂弟田榮、田橫在狄縣起兵,宣布齊國複國。
韓國的貴族後裔張良,在楚地起事,不好宣布韓國複國,所以韓國雖然有選手出場,但旗號沒有亮出來。
六國選手,只有趙國是真的死絕了,但後來張耳和陳馀卻填補了這一空白,他們跟随陳勝的部将武臣,攻入趙國舊都邯鄲,張耳陳馀勸說武臣立為趙王,武臣喜而受之,于是趙國也算是複國了。
而後武臣派部将韓廣挺進燕地,韓廣占領燕地之後,自立燕王,宣布燕國複國。
陳勝的部将周市攻入魏地,找到了魏國舊貴族魏咎,于是魏咎鹹魚翻身,出任魏王一職,宣布魏國複國。
如果秦始皇看到這情形,肯定會嘆息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只不過戍卒叫,大澤起,楚人一怒,六國原地滿血複活。這國際形勢發展得有點太快。
看到這情形,秦二世坐不住了,不得不出來管一管。可怎麽個管法呢?秦二世也沒個主意,幸好這時候有少府章邯,越衆而出。少府這個職位,是管理山澤海稅的,不過是工商局局長而已。但當時的官員,都是多面手,章邯很想秀秀自己的軍事才幹,就建議将骊山的勞役奴隸釋放,編入軍隊之中,由他率領去幹掉陳勝。二世大喜,就允許了。
章邯率秦師出函谷關,與陳勝的西征軍統帥周文大打出手。這是當時頂頂離奇的戰役,是秦國的工商局局長,大戰楚國的氣象局局長。
周文是參加過大戰役的老兵,他早年在春申君黃歇的府中打過雜,後來春申君全家被殺,他就逃入軍隊之中躲藏。他曾在項燕的部隊之中擔任視日官,就是觀察太陽運動規律,為領導層提供決策依據。不知道他當時都提供了什麽依據,反正項燕是戰死了。
和章邯主動要求出戰一樣,周文也是主動要求承擔西征軍統帥。
蓋因陳勝稱王之後,就決定派出四路大軍,分四個方向攻殺,擴展地盤勢力。卻不慎激活了諸侯列國戰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