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動情
細雨蒙蒙,還未到黃昏,天色已暗了下來。庭院裏的海棠花正值花期,雪白的花朵簇擁在枝頭,因着昨日裏的大雨,雪白的花瓣落了滿地,遠遠看去,花枝如雪,地面亦如雪。
連綿的細雨不斷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讓我原本混沌的腦袋漸漸變得清明。
随手拾起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海棠花,我的思緒卻仍舊停留在昨夜錦繡宮的宮宴上。
沈離廷對我一反常态的溫柔,還有墨然……
他在水中對我說的話,一遍一遍,言猶在耳。
就如他所說,他對我保持着什麽樣的感情我一開始就知道了。只是,我和他之間的阻礙太多,多到令我完全不敢有絲毫奢望,所以即使知道他對我好,即使也曾經動容,我也只能假裝什麽都不明白!
恍惚中,我不禁想起在徐州時,那個算命的老乞丐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若我當年沒有被爹爹劉芒尋到,沒有成為劉家千金,也就不會被選作新皇後的人選,若是如此,我與墨然……是不是會有另外一番結局?!
扯了扯唇角,我怆然一笑。
若是當真如此,恐怕我也不會與墨然相遇吧!
緣來緣去,這便是命啊!
世事終究是不能兩全其美的。
細細密密的雨絲不斷落在身上,朦胧的霧氣籠罩着整個皇宮,遠遠望去,此起彼伏的宮闕玉宇間白霧彌漫,倒真是讓人如置身天上人間。
仰首望着這難得的美景,我不禁心生感慨,世人都向往天宮瓊樓,卻不知高處不勝寒。這皇宮,便是人世間最冷的地方啊~
冰冷的雨點落在臉上,帶着微微的涼意,我正欲轉身回寝宮,擡頭卻看見對面多了一道人影,不禁愣了愣。
他穿着一身白色繡仙鶴紋的錦袍,正閑庭信步地穿過如雪的花叢,手中撐着一柄微微發黃的油紙傘,傘面正好遮掩住了他的面容,從我這裏只看得見他微抿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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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然?”我不由自主喚出他的名字。
待到話一出口,我忙捂住嘴,暗暗後悔不該就這樣叫住他。
昨夜裏在他說完那一番話後我就落荒而逃,甚至今晨他來長樂宮見我時都稱病躲着沒有見他,此時卻沒頭沒腦地叫住了他……
我正胡思亂想,墨然撐着傘的手緊了緊,微微擡起的傘面下露出他略顯驚訝的臉:“流離?”
大抵是沒想到會在這裏忽然見到我,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旋即,沖我淡然一笑:“下雨了怎麽還站在外面?”
說話期間,他幾步走到我身邊,撐着傘遮住我的身子。
我偏頭仔細打量着他,不禁訝然挑眉:“你這衣服……”
與墨然一同在宮中相處了七年,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見他穿白色的衣服呢。對了……
在我剛剛入宮第一次在見到墨然時,他就穿着一身白衣。那時的他因為長期服藥,相比于其他人他的臉色透着幾分不正常的蒼白,就那麽一手支着額角趴在窗臺上,微微眯着眼睛,神色恍惚地看着外面的皚皚白雪發呆……
也就是在第二日,我在宮中遇見了清俊溫潤的沈離廷,同時見到了還是太子身份的墨然,同時,自那以後,我再也未見過墨然穿着白衣。
見我久久盯着他身上的白衣,墨然嘴角牽起一絲微妙的弧度,帶着幾分無奈嘆了口氣,道:“我就說這種顏色的東西我穿上會很怪異。”
觸及那雙褐色瞳眸中一閃即逝的黯淡,我驀地回過神來,連連搖頭:“不是!只是我這還是第二次看見你穿這樣的衣服,覺得有些懷念罷了。”
“是麽。”墨然意味不明的笑笑,不知是信還是不信。
笑過之後,墨然直視着我,嘆息一般說:“我還以為,你剛才一定會逃跑。”
我訝異地看他一眼,這才想起我們倆如今的尴尬處境,語氣一滞。“墨然……”
不待我說完,墨然猛地打斷我:“你不用說了,我很清楚你的意思。”
我緊緊咬住下唇,擡頭望着眼前的墨然,腦子裏思緒如麻。
我曾一直以為,我這一生恐怕都會這樣暗暗傾慕着完全不會對我側眸的沈離廷,就這樣直到年華老去,可是,墨然卻一直伴在我的身側,從未離開。
我生病難受的時候,是墨然守着我。
我為沈離廷黯然神傷時,是墨然陪着我。
我遇到危險的時候,是墨然不顧一切護着我……
諸如種種,多不勝數。
這七年以來,他敬我,護我,不顧一切待我好,即便我始終假裝不懂,他也從未舍棄過我。
恐怕以後,不,是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人待我如他這般好!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天色不早了,你還是快些回宮休息吧。”
沒有注意到我的走神,墨然将那柄油紙傘塞進我的手裏,轉身就要離開。
我呆呆地看着他轉過身,白色的錦袍下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恐慌……
若我此時沒有叫住他,他以後都不會再回頭了!
想也未想,幾乎是立刻的,我上前一步……
“咦?”
直到觸及墨然眼底越來越明顯的狐疑,我眨眨眼睛,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到底幹了什麽事情。
剛才在無意中,我居然緊緊拽住他的袖口!
臉上變得越來越燙,我攥着他的袖口,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眼中有驚訝、錯愕、疑惑等情緒一一滑過,墨然垂目定定地看着我好一會兒,突然一手蜷縮成拳,抵在唇邊輕輕地笑了。
我頓時窘迫不已,慌忙想要松開手,可轉念想到我若松開他必定會立即離我遠去,手就如同僵硬了般,再也無法動彈半分。
就在我不知所措時,墨然伸手将我的手指一點一點掰開,在我呆愣的瞬間,他說:“我記得……很久以前我曾經問過你一個問題。”
“問題?”
“是啊。我問你,若是發現沈離廷騙了你,你會不會原諒他。”
我記得,當時我的回答是,會恨他,可是過一段時間後,大概就原諒他了。
墨然突然提起這個問題做什麽?
我不明所以,擡頭望着他,只聽他繼續說道:“我還問你,若是發現是我騙你,利用你,你會不會原諒我。”
低垂的眼簾慢慢擡起,墨然的聲音帶着幾分說不出的沙啞低沉:“你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我的麽?”
我不由得一愣。
當時我是如何回答他的?
“不會原諒,死也不會!”
喃喃念出這句話,墨然嘴角牽起的弧度微微擴大了些:“我不是說過嗎,我會等你的。”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在我的發間輕輕帶過,他對我笑得極其溫柔,他說:“流離,你知不知道,剛才你為什麽要拉住我呢?”
看着他唇角那一抹極輕極清的清俊笑容,我的瞳孔猛地緊縮,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是這天下間最美的毒。
蠱惑了天下衆生,也蠱惑了我。
“墨然……”好不容易才叫出他的名字,直到話音落下,我才驚覺自己的聲音竟帶着微微的顫音。
心中仿佛有只無形的手緊緊揪住了,我忍不住捂住心口處,那裏正微微泛着疼痛,不是特別難受,卻讓人無法忽視。
我以為墨然在疲倦了遙遙無期的等待後,終有一日會放棄我。可,我從未想過,若有一日,當墨然真的舍棄了我,最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的人……
原來是我自己!
低頭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我突然上前,再度用力攥住墨然的袖口,仿佛一松手,他就會徹底消失在我眼前。
陡然間,我想明白為什麽在看見扶搖與墨然過度的親密後我會覺得心口一陣一陣的抽痛;還有眼睜睜看着他離開我眼前時,心中無以言語的失落,以及,在聽見他問我,若是沈離廷騙我利用我我會不會原諒我毫不猶豫的說終有一日會原諒,可他若這般待我時,我想也未想就說“不會原諒,死也不會”的原因……
正因為最重要,所以才無法原諒啊!
“墨然。”顫抖着唇喚着他的名字,我的眼睛裏突然變得澀澀的,有什麽東西幾乎要滑落眼眶。
墨然凝眸注視着我,半晌,他微微一笑,微微發顫的手指小心翼翼撫上我的臉頰,爾後,一手将我拉入他的懷抱中……
“流離啊……”
嘶啞的聲音緩慢地響起,帶着不可抑制的顫抖。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越過他的肩,我這才發現,原來那連綿的細雨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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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墨然留在我的長樂宮用膳,後來因為有人來報,說是內務府方大人有事求見才匆匆離開。
這些年始終壓在心底的陰霾仿佛在一夕間消失得幹幹淨淨,我趴在圓桌前,心情甚為輕松地撥弄着三角金漆香爐裏的熏香。
“太後,您和皇上……”
綠蘿倏地開口,似有話要說。
我心情正好,也未注意到她滿眼複雜,頭也未擡地問:“怎麽了?”
“不,沒什麽。”綠蘿說了一半又打住。
此時難得輕松,我也就未在意她的欲言又止,在大殿中看了一圈後,目光最後落在了昨夜裏那些個王公大臣送來的壽禮上。
那裏擺放着許多奇珍異寶,看得出那些人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我的眸光自那些禮物上滑過,又倏地倒回,最後定格在其中一件禮物上。
那是一副裱好的畫卷,用了絲帶束好放在那裏,在一堆的珍奇古玩裏格外顯眼。
腦海中不知怎的想到前幾日劉益說過的話,他說今年的生辰禮物他送我一幅畫,當時我問他是什麽畫他卻不肯說。
緩步走到堆放着那些禮物的桌案前,我伸手欲拿起那副畫,在手指即将觸及時又倏地停住。
不知為何,我總有種十分忐忑的感覺,似乎只要打開這幅畫,許多東西都會離我遠去!
錯覺吧!
暗自好笑自己這荒唐的念頭,我沒有再猶豫,伸手将那幅堆積在禮物中的畫卷拿了出來,解開了上面的絲帶……
嘩啦——
穿堂而過的水殿風嘩地襲了進來,我忍不住擡手擋在眼前,待到那風停下才松開手。
只聽“嘩啦”一聲悶響,放在桌上的那幅畫被風輕輕一吹,畫軸便滾動着自動散開了……
随着另一頭畫軸滾下桌沿,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副筆墨清淡的畫像,看着畫上的人,我幾乎是震驚得難以言語。
“這——”
畫上的人,赫然就是曾經的德莊皇後!
劉益怎麽會送我德莊皇後的畫像?
即使我曾經對那位盛寵多年而不衰,最後病逝的德莊皇後好奇不已,但他突然送我這幅畫又是何意?
無數的疑問瞬間湧出我的腦海,我怔怔地看着畫中人那與我極其相似的眉眼,目光最後落在了畫像左下角,那裏用小篆寫了一排小字。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小字的落款,竟不是先皇,而是那位有名的平王的名字!
幾乎是立刻的,我唰地将畫卷合攏,再也不多看一眼。
畫上的一筆一劃,都畫得極其生動,若不是真的銘記在心底,又怎會這般刻骨入心!
劉益這厮,怎會突然将平王的畫送給我作生辰禮物?
越想越覺得思緒缭亂,我正想着要不要燒掉這幅畫,綠蘿突然在背後提醒我:“太後,扶搖小姐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