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身世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我恍惚了一下,遲疑片刻,才對綠蘿吩咐道:“叫她進來吧。”
“是。”
綠蘿匆匆退下,很快的,大殿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身着一身淺綠色廣袖窄腰羅衫的扶搖出現在大殿門口,溫順地沖我福了福身:“扶搖參見太後。”
深吸口氣,我迅速斂去眸中多餘的情緒,輕聲道:“免禮。”
說完,我側首看一眼綠蘿,她立即明了,揚手示意在場的其他宮婢內侍與她一同退了出去。
偌大的宮殿轉瞬間便只剩下我和她,我見她依舊站在門口的位置沒有動作,不由得嘆了口氣,道:“這裏現在就你我二人,也不必生分了,進來吧。”
她擡頭看我一眼,默默點點頭,信步走了進來,眸光倏地一滞:“那幅畫……”
我垂目,這才注意到方才忘記把劉益送給我的畫像收起來了,忙幾下将畫重新卷好。
對于我的故作掩飾,扶搖似根本未注意到,垂眸笑笑:“說起來,我也曾見過一次這畫。”
她的話令我的動作驀地一滞,正欲拿絲帶将畫卷系好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扶搖這麽晚了還進宮見我,顯然不是白來的,在剛才看見劉益送給我的這幅畫卷時,我便隐隐明白了,有些被塵埃掩埋的事情終究要被人拂去灰塵,再度重見光明。所以,我沒有動,就這樣坐在桌前。
“你今夜來我這長樂宮的目的,該不會是來評判這幅畫的吧!”
她似乎也不打算繞圈子,淡淡一笑,垂目繼續道:“你可知道……有多少人這樣羨慕着你……”
我皺了皺眉,沒有立即開口打斷她的話。
“你不用做任何努力,就自有人會為你不顧一切,皇上是這樣,連他……”她猛地轉過身,向來無波無瀾看不出情緒的眸子裏氤氲出清冷的光,“亦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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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目瞧着她,只覺得滿心無奈,嘆道:“果然,扶搖你……并不喜歡墨然吧。”
直到昨夜裏扶搖在禦前獻舞,一向淡然的她竟開口要求要沈離廷為她奏琴,我才驚覺,很多曾被我忽略的畫面一瞬間如同走馬燈,在我眼前一一流轉而過……
扶搖對任何人都一副淡然無求的模樣,唯有在看見沈離廷時異常的動容;還有她每每見到我時眼底的挑釁,以前我以為她是因為墨然才會這般,如今想來,其實那完全也有可能是為了另一人……
那一曲驚豔四座的《子衿》之舞,扶搖想要獻舞的人不是我,也并非是墨然,而是那個從頭到尾為她伴奏的沈離廷!
“那又如何?”面對我話語中的肯定,她只是緩緩擡起眼簾看向我,眼底流露着濃濃的不甘:“他看着的人,一直以來都是你啊!”
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我喃喃道:“怎麽會……”
那個人……
沈離廷,他怎會是真的喜歡我?
不容我說完,扶搖無力地牽起唇角:“沈府有一座別院,那裏除了沈離廷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人進去過。”
我怔怔地看着她,腦海中浮現不久前在沈府見到的那座神秘的別院。
“其實他不知道,以前我曾偷偷進去過一次。”扶搖勾了勾唇,笑聲卻顯得分外無力。“那時我只是好奇他到底藏着什麽秘密,可進去的時候我就後悔了……”
“內堂挂了很多畫像,上面的人不管是什麽姿态,但是總是畫的一個人。一筆一劃,即便是不懂畫的人都能看得出,畫的人必定是對畫中人有着不同尋常的情愫,否則怎會将她的眉眼勾勒得如此清晰入骨……”
擡頭直視着我,扶搖一字一頓地說:“而那個人……肩頭有一塊蝴蝶形狀的疤痕!”
“因為畫上的人年齡很小,那些畫也有好些年頭了,所以我起初并未認出那個人是誰,只覺得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覺到好像見過,後來進宮見到你,我忽然間想起,畫上的人與你似乎有些相似,後來發現你的肩頭那塊疤痕,讓我确認,沈離廷的秘密……就是你!”
攥着畫卷的手緊了緊,我的面上看不出情緒,偏頭睇着她:“事到如今,你告訴我這些,又想要我做什麽呢?”
聽聞此言,她好似聽見了什麽極其可笑的笑話,嘴裏吐出一聲讪笑,黛黑色的眼眸中氤氲着濃濃的複雜,一片冷寂中,我聽到她的聲音仿若寒冰碎了一地,帶着無可抑制的涼意:“你到底要什麽時候才承認,你早就恢複了記憶!”
一字一句,句句鑿心。
握着畫卷的手重重一顫,我擡起眼簾,深深地看着幾步以外的扶搖。
沒有理會我投過去的異樣的眼神,扶搖似是自嘲,又似是在笑我:“在你我被綁架到沈府舊宅的那夜,恐怕你的記憶就恢複了。”
我沒有動,亦沒有開口打斷她的話,只聽她繼續說下去:“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沈離廷待你的好,從來都不是虛情假意的!”
燈燭的微光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我定睛看着她的影子,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抓着畫卷的手卻越來越緊,緊到骨節到開始泛着白……
“這不過是你的猜測吧。”大片大片的沉默過後,我突然勾了勾唇,漫笑道:“你有什麽證據來證明我的記憶恢複了。”
我的話音未遁,就看見她嘴角那一抹極其冷的笑容,一貫沉靜的眸子裏滿是陰霾:“我是沒有證據,不過到底是不是……你心知肚明!”
我微微眯了眼,擡眸盯着她,開始重新審視眼前的女子。
我與扶搖認識也有了好幾年了,她的模樣分明一如當初我初見時那般淡然無波,可眼底卻多了一抹讓人無法忽視的狠戾!
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眼中的探究,她側身回望着我,沖我淺淺一笑:“你手裏的畫是另一外皇太後,當初的德莊皇後的畫像,可是卻與你極其相似,這其中緣由……恐怕你早就明白了吧。”
呼吸驀地一滞,我靜靜聽她接下來的後半句話。
“那位曾經住在如湮宮的德莊皇後,就是你的親生母親!”
啪嗒——
我的手重重一顫,那幅卷好的畫卷倏地滾落到地上,順着平滑的地面一路舒展開來。
畫卷上,那人有着與我相似的眉眼。
我僵持在原地,忽然覺得腿腳有些麻木,讓我甚至不能立即屈膝撿起那幅畫。
“你知道當初德莊皇後為什麽要抛棄你嗎?并非是因為她想要誕下龍子保住這大龍朝的江山帝業,而是……她要報複啊!”
二十一年前,曾經的德莊皇後顧湮是朝中大學士的千金,與清俊無雙的平王相戀,兩家更定下婚約,待到顧湮及笄後便迎娶她,可結果卻沒有那麽順利,在顧湮及笄前夜,平王接到出征漠北的聖旨。臨行前,顧湮與平王約定,待他得勝歸來,班師回朝之日便是他倆成就百年燕好之時。
顧湮那時在龍城裏才色雙絕,幾乎可以說是無人不曉,自她及笄後,上門求親的人不知踏破了多少次顧府的門檻,可她卻從不心動,一心等着平王歸來,這一等便等了整整三年。顧湮不知不覺已經十八歲了。彼時的她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傾倒了無數王孫公子,而那時,平王得勝回朝的消息同時傳來……
平王班師回朝的幾日前,顧湮去了寺廟為他祈福,途中卻遇到了當朝太子,太子對顧湮一見傾心。後來太子在繼承帝位之時,同時迎娶了顧湮作皇後,也就是那日,平王被下聖旨迎娶了朝中一位權臣的女兒。一年後,顧皇後生下一子,即被立為太子……
“先皇至死都不知道,他立為太後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兒子,那夜顧皇後所生下的……根本是個女兒啊!”
我凝眸看着她,正不知如何回話時,卻聽到她的聲音陡然轉冷:“你明白嗎?二十年前的顧皇後為何必須要抛棄你,因為……若是她生下的是女兒,就無法得到先皇的江山,更無法報複他了!”
“住口——”我霍地起身,腿上卻因為長久沒有動而麻痹了,無力地跌坐下去。
我忽然想起,曾經在夢裏依稀聽過的話語。
“你叫什麽?”
“我姓顧……叫流離。”
我叫……顧流離!
這三個字如同重錘猛地擊在我的心上,尖銳的疼痛慢慢傳來,令我渾身僵硬得無法動彈半分……
從我有記憶起,府中的人便從未隐瞞過我的身份,只是……那時的我不知這身份與顧家小姐的身份有何不同,本以為會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直到後來,府中的人一夜間慘遭滅門之禍,我不顧一切逃出,始知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
後來我流落到了徐州的戊戌街,本以為此生都會在那裏度過餘生了,沈離廷卻出現了,他将我接回沈府,給我最華美的衣裳,予我山珍海味,美味珍馐。可是,他在商議朝政或者有關我的身份的話題時卻從不要我回避,那時我便明白,終有一日,我會回到這皇宮……
即便,我從來都不願意回來。
心口處忽然泛着錐心刺骨的疼痛,我一手揪住心口處的衣襟,一手緊緊撐住桌沿,以支撐幾乎脫力的身體……
嘴角牽起一抹微妙的弧度,我笑得僵硬:“就算如你所說,我的身份本應是這大龍朝的長公主,那又如何?”
“你……”扶搖一時語塞。
因着這身份,沈離廷予我錦衣美食,敬我護我。
因着這身份,劉益會在第一次見到我時便對我莫名的好。
因着這身份,我名義上的爹爹在我被封為皇後的第二天便暴斃而亡……
這個身份只會帶來無盡的災禍,所以在我恢複記憶的那一刻,我便只能裝作不知啊~
我施施然起身,爾後屈膝撿起地上的那副畫像,只一眼,便将畫卷再度卷好,用絲帶系好放回原處。
沒有去看扶搖此時究竟是怎樣的表情,亦沒有再看那副畫卷一眼,我慢慢起身,眯眼遙望着窗外的濃濃夜色……
良久,我垂目低低一笑,沉沉嘆息一聲:“扶搖,你可知,若可以,我寧願一輩子都不知自己的真實身份。”
“即使……”沉默了許久,扶搖才嗫嚅着唇,問:“這江山本該是屬于你的麽?”
我回過頭看向她,她逆着燭光站立在那裏,讓我看不清楚她此時的表情。
深吸口氣,我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苦澀的笑笑。
“……即使如此。”